书城文学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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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半生流离如一梦(3)

我总认为,这是她为未来的道路,打下坚实基础的一刻。千层塔得千沙聚,人世间天地万物,都需要有一个积累充实的过程。而丁玲,就是在这个藏书楼里,开始了她人生的第一部。不仅是新式的思想,还有文学的熏陶。没有任何一位作家,可以在毫无积累的情况下创作出千古流芳的作品,丁玲在日后的创作道路上,必然是要感激余家的这座藏书楼的,即使她对余家的绝大多数人,都无甚好感。

想想我们的少年时光,先不要抱怨沉重的课业,也不要悔恨未曾好好珍惜那段最好的年华。我们能回忆起什么,天下太平,衣食无忧,疼爱呵护,只需要完成学生的本职。我们本来就生活在一个平稳的年代,没有家国动乱,亦没有烽火连天,我们驻足回望,其实我们是应该感到足够幸运的。十年寒窗,十年苦读,在这个时代,我们的努力和心血不会被辜负,能够浇灌出丰硕的果实,这本身就一件十分幸运的事情,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样的福缘。

昨晚,夜深月浅,我在灯下摊开一卷古书,字迹已泛黄,纸张已陈旧,窗外有风声窸窣而动,宛如经过此地的旅人,在月色下发出的幽幽叹息。心绪,始终不得安宁。我揣度着那时那年幼的孩子,是带着如何的心情走上那座巍巍古楼,又是如何翻开一册册旧书,潜心欢喜地遨游于一个与现实迥异的世界的?

在现实中受到的所有伤痕,在那个书香的世界,能够不药而愈吗?依稀里,我好似看见,那个瘦弱孤单的孩子,提着一盏小小的灯,悄悄地行走在迷蒙雾色里。她的身侧,萦绕着浓重,以及挥之不去的孤愁,这不该是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然而,在那时候,谁又有办法挥斥去她的孤独,带她一同欢喜呢。只愿那盏清灯,能指引她该去往的前路。

青春

风卷落红归,旧地重游,旧梦重温。二十五岁之后,就不想再过生日。因为每一年的生日都在提醒着,自己又比从前老了一岁。吹灭蜡烛,心中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希望留住时光,教它暂且慢行,暂且歇息,人生已经太匆匆,何必如此残忍。可不论如何许下心愿,时光依旧无情,一任风霜磨洗我们的棱角,溶去我们双眸中曾引以为傲的光彩。

而我们是从哪一刻开始,踏入自己的青春的呢?这又是以何为凭证的呢?而它又是以如何美妙的方式如画轴一般展开的呢。抽丝剥茧,追寻那段生命中最浓墨重彩的岁月,着一袭华裳,披一身月光,流淌般融化进无声韶华里。

青春时刻,不用任何油墨,不需任何粉饰,甚至不需要过分美貌的容颜,一举一动,一笑一颦,已足够美好,足以教人屏住呼吸,静静地欣赏那专属于青春的美。任何娇美的容颜,都会如莲花的开落,在季节里盛放,在下一个季节里零落,如同每个夜色都会落下它的帷幕。唯独青春,永垂不朽,前赴后继,时光不终结,青春不腐朽。

我曾无数次追寻的那些问题,都依稀寻觅不到答案。人世的青春永不停歇,人生的青春却一生一次。青春的步伐随时光姗姗而来,我们总是在发觉身体的成长后,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讶然发觉,原来在不经意之间,自己就长成了少男少女。

或许就是在盛夏的那个暑夜,穿着白衬衫,踩着小布鞋,连蹦带跳地经过那片田田的荷塘。奔跑得太焦灼,却错过了荷花的盛开,荷叶翻飞之间的喁喁独语,以及游弋在碧波里那些鱼儿的欢愉。

还或者会是春意深浓的午后,谁家的蔷薇爬满篱笆梢头,藏住两个小小的少年和少女,藏住他们蜻蜓点水一样轻,又如蜜糖一样甜的一记吻。青春期的恋情短暂匆促,其间的喜悦最是干净明媚,一生也难以忘怀。

又抑或是那个阳光灿烂的清晨,晨曦温和地打亮了整个天地。山与山之间碧色连绵,青藤在风里窸窣摇曳,翻滚出一地美好音色。山头开着的紫色小花,不知名的,色彩淡雅的,沉默不语的,可自己犹自开得活泼璀璨。永远都觉得自己是最好的,这并不需要太多勇气,却能让自己觉得一天比一天更加快活。

但并不是所有人的青春都可以色彩斑斓,人生有千百种形态,有些人守着青春,自知而沉默,不惊不怒,不悲不喜,如同入定的老僧,古木下的青石,悠然有闲波澜不惊,淡淡地就翻开了青春这一页华章。不曾亲自入花障,未必不知花的美好,能用千百种方式度过人生,就可以用千百种方式告别青春。沉静的挥手,未尝不是仪态万方。

在没有翻开丁玲的传记之前,我一直以为像她那样勇敢的,传奇的女子,总会有一个出尽风头,独领风骚的青春韶光。1914年,丁玲的母亲从常德女子师范毕业,为了家庭生计,走上了自己原先所规划好的那条路,前去桃源县立女子小学担任女先生。而此时的丁玲,也随着母亲前往桃源县上学。

离开余家的这段日子,丁玲过得比之前任何一个时期都要惬意,母亲便在触手可及的身边。这个家庭,像是真正独立了,母亲的薪水虽然微薄,可是支撑一个家庭的开支,还可以勉强平衡。长久寄人篱下的生活,丁玲对于如今的情形十分满足,至少现在她不必再看人脸色,也不必为了生活忍气吞声,而在余家时,即便是受人欺侮也只能默不作声。奢求,从来只会令生活雪上加霜,唯有自足,能带来平静与心安。

何况,母亲也有了闲暇时间,可以花一些在她身上,听听她在班上的琐事,也给她讲讲西方国家,一些女强人自立自强的故事。后来母女两人回到常德,母亲前往常德东门外女子小学任教,丁玲也跟着母亲在附近小学念书。这段时期,她的母亲更加注重对女儿国学上的培养,时常教授她《古文观止》《论语》或是古代诗词,显然,这种做法令丁玲的国学基础异常扎实。此时的丁玲,如同一朵最初开放的藤萝花,在枝蔓上迎风招展,起舞,翩翩地享受着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然而,快活的时间总是格外短暂。1918年,这个相依为命的小家庭,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所有人命运的事情——丁玲的弟弟,那个叫做蒋宗大的孩子,跟他的父亲一样,换上了肺炎,没过几天便夭折了。这个孩子,当时还不过11岁。弟弟夭折后,母亲和丁玲两个人,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无法自拔。

如果说父亲的死,丁玲那时还年幼,没有留下深刻印象,心中只有对生活天翻地覆转变的强烈感触。那么失去唯一的弟弟,她此时却深深尝到了痛失亲人的那种悲伤,刻骨铭心。这种强烈的悲伤,是她所永志难忘的。至于母亲,就更加痛苦了。

青年丧夫,已经是惨极的事情。好不容易,如飘萍一样浮沉着的母子三人,能安定下来,随即又失去了唯一的儿子。那个孩子,像他的父亲,从小身体就不好,自己出于生活的考虑,也没能多加看顾,如今骤然失去,才知道什么叫做天昏地暗。

即使是现在的中国,男孩也比女孩要被更加重视一些。何况是那样一个家庭,做母亲的,自然是将满心的希望都倾注在儿子身上,她虽然不奢望这个孩子日后能出人头地,振兴门楣,却也希望他能安稳长大,一生顺遂。此时,丁玲的姨母便来安慰,她安慰的方式十分独特,令丁玲很久之后都还深刻铭记,当时更是如同一记闷棍,又沉又痛地敲在她脑门上。

那位瞎了眼的姨母说,怎么老天偏偏要带走宗大呢,把冰之带走也比这样好啊。此时,丁玲已经改名作冰之,当她听到姨母如此安慰母亲时,不由就令她大惊失色。其实当时她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女,母亲又慈祥柔和,对待她和弟弟的态度并无什么差别。她从未意识到,原来男孩跟女孩的差别竟是如此之大。在别人眼里,如若死去的是自己,那母亲还有弟弟,可以不必那样悲痛。可死的偏偏是弟弟,剩下她这个女儿,不过是聊胜于无。

也就是在此时,丁玲意识到自己的母亲,确实只剩下自己了,也唯有自己了。在这个世上,已经没人比母女两人更加血脉紧连的亲人了。母亲今后的指望,也全在自己身上了。于是,瘦弱的少女对着烛火,毅然发誓,她必定要比从前更加的刻苦用功,不教母亲失望,也让那些瞧不起女孩的人们瞧瞧,女儿也一样可以让寡母倚仗。

就在同一年,丁玲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桃源湖南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预科。第一名,向来都是高处不胜寒的,也是足以骄傲的。很多人都只看到了表面上的十足光彩,却没想到那个瘦小的少女,背地里付出的心血和努力。其实丁玲这样优秀的成绩,完全可以选择比师范更好的学校,只是读师范是母亲在重重考虑之下,为她作出的打算。一个女孩子,当个教师,安稳又体面,还能尽早帮到家里,如此自然最好不过。

但母亲没想到的是,她的这个决定,却将女儿推向了当时风云变幻的前端。世事变幻无常,任谁都无法预料下一刻,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大千世界,我们只是沧海一粟,红尘一沙砾,时光翻覆,将我们卷到何方,我们永远无法预知。

1919年,这注定是中国史乃至世界史上一个不平凡的年头。巴黎和会的失败,传到国内,引起了社会上群起的剧烈反响。首先站起来的就是青年学生们。年轻人,在老人们眼里看来就是热血质,冲动的很,未免容易坏事。可就是这样一群热血的年轻人们,将犹自沉睡的中国,注入了滚烫的新鲜血液。中国的历史,在这群少年的驱使之下,翻开了天翻地覆的崭新一页,开始了它全新的世纪之旅。

那年春天,五四运动显示在北京爆发,尔后席卷了全中国各大城市,上海,南京,武汉,一时之间,整个中国陷入了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里。这场风暴同样刮到了丁玲正在就读的学校,作为湖南数一数二的高校,无可避免地加入到了这场运动中。

比丁玲高几届的同学里,有人更早地起来带头,在她们的带领下,本来就具有西方新思想的丁玲很快加入了学生运动,参加了学生游行,还有演讲,并且带头剪去了象征封建的辫子,标志着自己发誓成为新时代,一位新式的,具有独立思想的新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