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塔在西安城外东南面。那天上午十点,我们出西安南门往雁塔,远远望见好些正在兴修的建筑工程,木头构成的工作架跟林木相映衬。听说这些全是文教机关的房屋,西安南郊将来是个文化区。没打听究竟是哪些文教机关,单知道其中有个体育运动场,面积七百多亩,有田径赛场、各种球场、风雨操场、滑冰场、游泳池,可以容纳观众十万人以上——规模够大了。
在以往历史上,有没有一个时期像今天这样在全国范围内搞基本建设的?且不说工矿方面的基本建设,单说机关、学校、公共场所的兴修,修成之后将在那里办理人民的公务,培养少年、青年乃至成人,使他们具有堪以献身的精神体魄,像今天这样的情形在以往历史上有过没有?我不曾下工夫查考,可是我敢于断定不会有。我这个断定从以往社会的性质而来。那时候无非兴修些帝王的宫殿、公侯的第宅、贵介的别墅,或者地主富商修些房子自己住,租给人家收租钱,等于放高利贷,再就是勉强过得去的人家搭这么三间两间聊蔽风雨。除此而外,哪儿会有为了群众的利益招工动众,大规模地兴修房屋的?
这么想着,不觉雁塔早已在望。原地颇有高下,可是坡度极平缓,车行不感颠簸。不多久就到了雁塔所在的慈恩寺门前。
进门一望,只觉景象跟一般寺院不大一样。殿宇亭台不怎么宏大,空地特别宽广,又有栽得很整齐的林木、蒙络荫翳的灌木丛、略有丘壑之势的小土丘,树荫之下立着好些个埋葬僧人的小石塔,形制古朴有致。这就成个园林的布置,佛殿只是整个园林的一个组成部分,不像杭州的灵隐寺那样,一进门只见回廊、大殿、经院、僧房,虽然并不逼仄,总叫人感觉不太舒畅。多数寺院都属于灵隐寺一派,而这个慈恩寺仿佛一座园林,我说它跟一般寺院不大一样就在此。这寺院当然不是唐朝的旧观,可是眼前的这个布置尽够叫人满意了,何况单提慈恩寺这个名字就叫人发生历史的感情。这是玄奘法师翻译佛经的场所,寺里的雁塔是玄奘法师所倡修,玄奘法师那样艰苦卓绝地西行求法,那样绝对认真地搞翻译工作,永远是中国人的骄傲,永远是中国人的一种典范,谁信佛法谁不信佛法并没关系。
台阶两旁立着好些题名碑,题名的是明清两朝乡试中举的人。
唐朝有新进士雁塔题名的故事,后代人似乎非摹仿一下不可,可是京城不在西安,新进士不会在西安会集,于是轮到新举人。写篇记,刻块碑,把名字附上,也算表示了他们的显荣和雅兴。看那些记文,说法都差不多。本来就是那么一回事,题材那么枯窘,有什么新鲜的意思好说的?我们不耐一一细看,我们登雁塔要紧。
雁塔在慈恩寺的后院。不知道实测究竟有多高,相传是三百尺,耸然立在那里。塔作方形,共七层,一层比一层缩进些,叫人起稳定之感。每层每面有个拱形的门框。最下一层的门框是进塔去的过道,东南西北四面都可以进去。从第二层起,四面门框全装栅栏,游人可以靠着栅栏眺望。我们从南面的拱门进去,走完过道,塔中心空无所有,只靠墙架着两架扶梯。扶梯作直角的曲折,几个曲折才到第二层。猜想所以架两架扶梯之故,一来是游人多的时候可以分散些,二来是最下一层地位宽,容得下两架扶梯,两架扶梯之外还大有回旋余地,你看,从第二层起就只一架扶梯了。
杜工部《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诗中有“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的句子,写的正是从最下一层往上爬的印象。那里过道比较深,进去的光线不多,骤然走进去尤其觉得昏暗。于是杜老想象这么昏暗的所在该是龙蛇的窟穴吧。到了第二层,光线从四面而来,就觉得豁然开朗,出了“幽”境——“枝撑”指塔内的木材构筑。
第二层齐扶梯的顶铺地板,以上五层都一样。有了这地板,才可以走到拱门那里,爱望哪一面就往哪一面,又可以歇歇脚,透透气,再往上爬。要是没有这地板,扶梯接扶梯一直往上,且不说没法从从容容地眺望一番,开开眼界,就是从下朝上、从上朝下望望,那么一个又高又空的塔中心,那么些曲折不尽的扶梯,就够叫人目眩心惊腿软的了——地板稳定了游人的情绪,无论在哪一层,仿佛在一间楼房里似的。
同伴说我力弱,不必爬到第七层,爬这么两三层就可以了。我也想,如果要勉强而行——而且是过分地勉强,那当然不必。可是我升高一层歇一会儿,四面望望,再升高一层,虽然呼吸不怎么平静,心跳越来越强,两条腿越来越重,总还觉得支持得下,没有什么大不了,结果我居然爬上了第七层。可以说是勉强而行,然而不是过分地勉强。在某些场合——比游览重要得多的场合,只要意志坚强,有时候连过分地勉强也有所不避,勉强让意志给克服了,也无所谓勉强了。
在最高一层四望,因为天气浓阴,空中浮着云气,只觉一片混茫,正如杜老诗中所说的“俯视但一气”,南面既望不见终南山,朝西北望,贴近的西安城市也不太清楚。至于杜老所说的“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那根本是想象,并非他登塔当时的实景。
我们未尝不可以作同样的想象,这么想象就好像我们自身扩大了,其大无外的宇宙也不见得怎么大似的。
一层一层下去当然比上来容易,可是每下一层也得歇一歇,免得头昏眼花。出了最下一层的拱门,我们坐在台阶上休息。坐不久又不免站起来看看,原来拱门内过道的石壁上全是刻字,起初挤在游人丛中急于登塔,竟不曾留意。刻的大多是诗篇,各体的诗,各体的书法,各个朝代的年号,还有各个风雅的题壁人的名字。这且不说,单说一点。后代的题壁人见壁上早已刻满,再没圣地位,就把自己的文字刻在前代人的题壁上,你小字,我大字,你细笔画,我粗笔画,总之,抹杀你的,光有我的。这样强占豪夺的风雅,未免风雅过分了。
最下一层四面拱门的门楣上都有石刻画,我以为最值得细看。
刻的是佛故事,人物和背景全用细线条阴刻。依我外行人的见解,细线条的画最见功夫,你必须在空白的幅面上找到最适当最美妙的每一条线条的位置,丝毫游移不得,你的手腕又必须恰好地描出每一条线条,丝毫差错不得,太弱太强也不成。所以画家必须先在心目中创造完美的形象,又有得心应手的熟练技巧,才能够画成细线条的好作品。最近故宫博物院布置绘画馆,在第一陈列室的正中间挂一小幅敦煌发现的唐朝人的佛像图,全用细线条,我看了很中意。现在这门楣上的石刻画,可以说跟绘画馆的那一幅同一格调、同一造诣。雁塔经过几次重修,连层数也有所改动,建筑材料当然有所更换,可是一般相信底层没大动,门楣石该是唐朝的原物,石上的图画该是唐朝人的手笔。这就无怪乎跟敦煌保藏的唐画相类了。据梁思成先生《敦煌壁画中所见的古代建筑》那篇文章,西面门楣上的画以佛殿为背景,精确地画出柱、枋、斗拱、台基、椽檐、屋瓦以及两侧的回廊,是极可珍贵的建筑史料,可以窥见盛唐时代的建筑规模。
南面拱门两旁各陈列一块褚遂良写的碑。石壁凹陷进去,砌成龛形,碑立在里面,前面装栅栏,使游人可望而不可即。一块是唐太宗所撰的《大唐三藏圣教之序》,一块是唐高宗所撰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这块碑从左往右一行一行地写,有些特别,用意在跟前一块碑对称,成为“合欢式”。褚遂良的书法不用说,单说那碑石经历了一千四百年,文字还很完整,笔画还有锋棱,可见石质之坚致。西安好些石碑大都如此,大概用的“青石出自蓝田山”的青石吧。向来玩碑的无非揣摩书法,考证故实,注意到碑额、碑趺和碑旁的装饰雕刻是比较后起的事情。其实好些古碑的装饰雕刻尽有好作品,大可供研究雕刻艺术的人观摩。就是这两块褚碑,两边的蔓草图案工整而不板滞,已经很够味了。碑趺的天人舞乐的浮雕尤其可爱。那是浮雕而超乎浮雕,有些部分竟是凌空的立体。雕刻不怎么工细,可是人物的姿态极其生动,舞带回环,仿佛在那里飘动似的。两碑雕的都是一个舞蹈的在中间,奏乐的分在两边(一块上是奏管乐,一块上是奏弦乐),两两对称,显出图案的意味。碑额雕的什么,可恨我的记忆力太差,记不起了,只好不说。
曲江池在慈恩寺东面不远。曲江池这个名字在唐朝人的诗里见得很多,其地既然近在眼前,我们应当去看看。
一路上陂陀起伏,车时而上行,时而下行——所谓黄土平原原不像操场、运动场那样平。在比较高的地点眺望,只见四面地势高起,环抱着一块低洼地,田亩而外就是树林,虽然时令在秋季,浓阴笼罩着茂密的林木,倒叫人发生阳春烟景的感觉。我们知道这就是所谓曲江池了。曲江原是个人工池,水是沪河的水,唐玄宗开元年间引过来的。到唐朝末年,大概是通道阻塞了,池就干了,变为田亩。
在盛唐时代,这曲江池四围尽是公侯第宅,楼台亭榭大多临水,花柳相映,水光明澈,繁华景象可以想见。曲江池又是当时长安人游乐处所。逢到三月上巳、九月重阳,游人尤其多,不论贫富贵贱,大家要来应个景儿。池中荡着彩船,堤上挤着车马,做生意的陈列着四方货品,走江湖的表演着各种杂技,吹弹歌唱,玩球竞马,凡是享受取乐的玩意儿,在这里集了个大成。又因当时河西走廊畅通,文化交流极盛,形形色色都搀杂着异域的情调和色彩,更见得这里来凑个热闹可喜可乐。——照我猜想,当时情形大概跟《彼得大帝》影片里的某些场面相仿,逢到节日良辰,皇帝、贵族还肯跟庶民混在一块儿寻欢取乐,不摆出肃静回避、容我独享的臭架子。按封建时代说,这就很不错了。
至于现在,游了慈恩寺、登了雁塔的,多半要来曲江池走走,慈恩寺和曲江池自然联成个没有名称没有围墙的公园。这是个普通的星期日,而且天气阴沉,可是曲江池游人尽多。这边是一队少年先锋队在且行且唱,那边是一批工人在闲步眺望,机关里的男女干部,乡村里的小姑娘、老太太,结伴而宋,兴致挺好,笑语嘻嘻哈哈的,脚步轻轻松松的。几年以来,大家已经养成习惯,工作的日子出劲工作,休假的日子认真玩乐。郊外既然有这么个好所在,谁不爱来走一走、乐一乐?一条马路正在修筑,从城里的解放路(东半边的南北于路)直通雁塔,城里人出来更方便了。
一方面体育运动场也快完工。将来逢到四野花开的时节,春季晴朗的日子,或者运动会举行的期间,城里人必将倾城空巷而出,乡里人也必闹闹挤挤地出来享受他们的一份儿。这样的盛况是可以预想的。既有这新时代的盛况,封建时代的盛况也就没有什么可以留恋了。
曲江池附近有一道陷落五六丈的土沟,王宝钏的“寒窑”就在沟里。王宝钏原是“亡是公”“乌有先生”一流人物,她的“寒窑”当然在“无何有之乡”,可是偏有人要指实它,足见戏剧影响社会之深。舞台上既然演《别窑》和《探窑》,那“寒窑”怎能没有个实在地点?《宝莲灯》里有劈山救母的故事,就有人在华山上指明斧劈的处所(这是听人说的,并未亲见),理由也在此。我们走下土沟去看,原来是个小小的庙宇,中间供泥塑女像,上面挂“有求必应”的匾额,王宝钏成了神了。身份虽然改变,实际还是一样——神不是也属于“亡是公”“乌有先生”一流吗?庙宇实在没有什么可看,倒是庙门前的两棵白杨值得赏玩,又高又挺拔,气概非凡。回到原上看,那两棵白杨的上截高过原面一丈左右。
1954年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