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散了。各家的门咿呀地关上。只听隔墙的楼梯蹬得腾腾地响,打着骂人调子的日本话滔滔不绝。
我们受了这一场诬赖,心里都感觉不痛快,重行睡到床上,一时睡不熟。忽听“拍!拍!”两下,是手掌打着皮肉的声音,随即有呜呜咽咽的女子的哭声。“拍!拍!”
又是更重的两下,哭声突然尖锐起来,拖下去转作震荡的调子,可以想见那个满脸白粉的女人正在打滚呢。
我听,听,听,哭声渐渐模糊了。
第二天早上,我到学校去,西邻那孩子正骑着脚踏车出门,看见了我就下车来和我一同走。他告诉我,父亲方才对他讲昨夜的事,原来那人喝醉了酒,先前不知道受的什么气,酒下肚就找人家生事。他又说里里的几个日本人都派那人不是,没凭没据,怎么能随便诬赖人家,半夜里乱敲人家的门。
我听说那人喝醉了酒,心里倒宽了不少,胡作胡为都不由他的意思,我们又何必怪他。我接着说:“他醉得很可以了,昨夜回到家里,还打他的妻子呢。”
“他气到那样地步,想来真有人骂了他了。你是不干这种没意思的事的,我相信你。可是有些人却在那里干。
我在路上经过,耳朵边也常常听到‘日本小鬼’的骂声。”
“这不能怪他们,中国人和日本人感情太坏了。”
“我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每听到一回骂声,我不恨那骂我的人,却另外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谈到这里,我们已经走到里口。他就跨上脚踏车到他的店,我到我的学校。
这一天下午,我从学校回家,看见有一个巡官三个警察坐在客堂里。那麻脸的巡官看见了我,把头歪一歪,问道:“骂人的就是你吗?”
“骂什么人?”我不明白。
巡官努着嘴向东墙示意,说:“隔壁的日本人。”
妈妈替我回答说:“我们没有骂过他家,刚才已经对你说过了。”
“不行啊。你们没有骂过他家,他到领事馆去可说你们骂过他家,领事馆就向我们说话来了。”
我听说,把宽恕那人的心情完全打消了,他硬要咬定我们,真是无赖的行径。我恨恨地说:“他自己喝醉了酒,诬赖人家,半夜三更乱敲人家的门,他应该受扰乱公安的处分!”
“他应该受处分?他要求我们处分你们呢!告诉你,小弟弟,现在是什么日子,你要搞清楚。对日本人应该客客气气,上头有命令,我们要同他们和睦。总不要嘴里不干不净,也不要暗里扔一块小砖头,射一片细竹片。闹出事情来就是交涉,交涉!你这小身体担当得起吗?”
巡官的态度倒并不凶,他像学校里的先生,我是在他面前受训诫的学生。可是那训诫我实在受不了,仿佛有许多尖刺,从后脑勺沿着背脊一直刺下去似的。我避开了那个麻脸,我自顾自解开我的书包。
这当儿,爸爸回来了。巡官把那一套话重说了一遍,又说现在没有别的,无非警告我们的意思,以后可千万要当心。
爸爸的脸色很不好看,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以前我们没有骂过他家,以后也决不会无事无端骂他家,请你放心好了!”
于是他们四个去了。可是我们吃过晚饭以后,又有两个警察被派了来。先在我家客堂里坐坐,据说要在这里看守个通夜,一个前门,一个后门。爸爸说:“我们这里并没有事,做什么要看守呢?”
“只怕你们闯事呀,”一个太监脸的警察说。
“我们没有闯过事,做什么要防我们闯事呢?”爸爸的声音又像昨夜对那敲门人说话时候一样了。
另一个警察按一按他那红鼻子,向东墙努着嘴说:
“你要知道,他们不好缠呢。你们没有闯过事,我们也清楚。有我们在这里看守,你们也省得受冤枉。我们原是来保护你们的。”
“这样说起来,我应该感谢你们呢。——对不起,我家要关门了,请你们到外边去吧。”爸爸带着冷笑送客。
太监脸的警察从前门出去。红鼻子的警察从后门出去。他们都显出一副不高兴的脸色。是爸爸的话使他们难受呢,还是不情愿担任一夜的露天看守,我可不知道了。
我们睡到床上,只听皮鞋底的铁钉一步一步打着水门汀地发响。
下一天早上,派来两个警察调班。到了下午,太监脸和红鼻子又来上班了,他们把我家的客堂作为休息所,坐下来抽一支香烟,讨一杯茶喝,还杂七夹八谈些关于他们私生活的事情。我们问他们:“这看守的差使什么时候才完了呢?”他们扮一个鬼脸,说:“不知道呀。”
再下一天早上,我又遇见西邻那孩子。他告诉我说:
“东首那家伙经人家派他不是,脸上下不过去,他就坚持他的醉话,报告了领事馆。真是活见鬼,你看,警察守了两夜了。而且,他去领事馆不止一趟,听说昨天又去了。”
“那末今天或许又有什么新花样发生了,”我预感地说。
我的预感果然应验了。下午放学回家,看见一个什么员带着四个警察坐在那里等我爸爸。妈妈对我说,他们一家一家都去关照过了,因为我家情形特殊,非等爸爸回来当面关照不可。
妈妈又说:“有些人家在怨我们呢。他们不问事情的底细,只说我们闯事,累他们住得不平安。”
我听了感到异样的不舒服,只好对妈妈苦笑。
爸爸回来之后,那什么员像训斥属员一样满不在乎地说:“据说昨天又有人在骂你家隔壁那位邻居了。”
“他说是我吗?我的女人吗?我的孩子吗?”
“倒没有说,总之又有人在骂他就是了。”
“那我可不知道。也用不着叫我知道。”
“我对你说,对待日本人总要有礼貌,客客气气,和和睦睦,才是道理。你是读书人,应该看见了上头的命令。在你们这地方,尤其要当心,因为日本人住得多。一家不安分,闹出事情来,大家都吃亏,不是耍的。”
“请教你,你这个话为什么要向我说呢?”
“不只向你说,一家一家都说过了。因为事情是由你们家里起的,所以特地当面对你说。”
“由我们家里起的?”爸爸的脸色发青了。
“吓,他昨天还在说呢,先是你家的孩子骂了他家,”
那什么员转过他那肥脸对着我,点点头说,“恐怕就是这个孩子吧。”
我正在想,把那个肥脸重重地打它几下倒是痛快的事情,爸爸忽然顿一顿脚,用力地说:“他还在说,好,我同他决斗去!”
那什么员一把拉住爸爸的衣袖,肥脸上现出慌张的神色,说:“你能不能轻一点儿说?决斗,哪里可以瞎来来的?万一伤了人家一个指头,弄得兴兵动众,你就是十恶不赦的罪魁祸首!”
“不然,我只有让他,”爸爸坚决地说,“你们放心吧,明天我一准搬家!”
那什么员的脸色果然像放了心的样子,可是他拍拍爸爸的背心说:“搬家,那又何必呢?你要是搬了,倒像怕了他似的,见得我们中国人太没用了。”
“明天一准搬家!”爸爸头也不回,好像对他自己说的。
“免得做十恶不赦的罪魁祸首,写在历史上遗臭万年!”
妈妈顺着说:“我也赞成明天搬家。这样噜噜苏苏缠不清,叫人麻烦死了!”
睡了一夜,爸爸一清早就跑出去。我不到学校,帮助妈妈理东西。一会儿爸爸回来了,说租定了朋友人家一间楼面,同时把搬运夫也雇了来。
下午,前门那个太监脸的警察调班来了,看见搬运夫正把末了儿一车的东西拉走,他做一个很难看的笑脸对爸爸说:“到底你们读书人,懂道理,识相。让了他们就是了,何必同他们争什么意气。我们也好松一松肩膀,我想,明天该不用来上班了。”
爸爸没有理睬他。
我走出那所住了将近四年的房子,特地走到西邻的门首去站一会儿。黑漆的两扇门关着。那孩子还没回来呢。
我竟不能向他告一声别。
1936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