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雅茗刚坐定,还没开口,老皮特就举着两瓶啤酒进来了。老板有个习惯,每天傍晚必然要喝一瓶冰镇啤酒。老皮特眼都不瞅雅茗一下,直接对老板说:“恭喜你,祝你太太好运,祝你儿子好运!干!”
等老板喝下第一口,老皮特展开话头:“我刚才联系上了我以前的一个老部下,她工作能力很强,说可以过来帮我,工资很低,一个周只要500澳元。我看还不错,就先口头答应了她,我想问问你再决定。她以前是我的部下,我对她很了解,而且她业务熟练,应该能胜任这份工作。”
说完,老皮特扭头离开了。
老板平静地听完,好像这些话是刚刚下肚的啤酒,被他百分之百地吸收了。他明显动了念头。思考了大约3分钟的时间,他突然抬起头对雅茗说:“好,我给你找到工作了。我需要你给我搜集所有墨尔本,不,整个维多利亚州与我们从事同样生意内容的公司名单,要求是电话、地址、经营范围,是零售还是批零兼营还是单纯批发都列出来,包括塔斯马尼亚。还有,还要迪拜的所有客户。这项工作你要在2009年公司开始上班的第一个月完成。以后的工作,我看你的工作情况再定。”
在天平的两端被等同重量的重物平衡时,只需要一根稻草就可以让天平的一侧倾斜。尤雅茗以往被证明的能力和比当地人低的工资组成了个砝码组合,沉沉地压在老板天平的一头,而那一头老皮特不仅找了个比尤雅茗价格还低的竞争者,而且还加了根稻草——老皮特熟悉她。而尤雅茗呢,任谁都知道她根本没干过财务。有了所谓的“知根知底”这根稻草,老板自然要权衡一下了。
尤雅茗听着这个跟寻找大便主人基本没有两样的工作之后,感到了一种痛。这种痛不是肉体的疼痛,也不是心理的疼痛,是一种尊严的损伤带来的疼痛。
又仿佛一位策马扬鞭正欲上场拼杀的猛士,突然被一把利斧砍到了脚踝骨,还未出手,整个身躯就矮了下去。尤雅茗眼睛里腾地升起了一片雾气,那本来可以向外射出炮弹的双眼也受了潮,狠狠瞪向老皮特的背影。
看着爱博汉姆疲倦中略带厌倦的眼神,尤雅茗瞠目结舌地明白了,这份他所谓的工作不过是刚才那3分钟思考的结果,绝对不是他早晨想跟自己谈的工作内容。他为了信守他的诺言刚刚杜撰了个“工作”,他们之间的合作到此为止了。他也肯定感觉为了尤雅茗跟老皮特有隔阂不值得,尤雅茗毕竟只是个百分之五十的可能,而老皮特却是跟他整整一年了的老人了,在这两人之间要二选一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老皮特的。
人与人之间的谈判必须要找到一个共同利益点才有的谈,一旦一方认为他的利益和你根本没有交集或者你会威胁他的既有利益的情况下,你们就失去了继续谈判的基础,任你有再高的谈判技巧也没有用了。
尤雅茗明白了。
她暗下决心,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凭我的工作能力,凭我的口语水平,凭我的吃苦精神,目前成不了龙,五年后肯定是条好汉!
于是,尤雅茗压住心底的酸楚朝他微笑了一下说:“对于你交给我的任何工作我都乐意去干,因为我早就对你说过,我对你心存感激。”
下得楼来,尤雅茗心乱如麻,急需发泄。
而瑞夫还天真地以为爱博汉姆肯定这次是安排好她的全职工作职务了,兴高采烈地让她实践他安排的新节目:让尤雅茗开他的手动挡车回家。
路上瑞夫仔细给她讲解开车的知识,并非常耐心地让她在公司周围的道路上连转三个大圈,给她鼓励,给她信心,给她提醒。但是,没有跟她交谈。
澳洲初夏的阳光看上去亮丽骄横,其实真正走进去才知道,它只是虚张声势的亮,并没有如火如荼的热,照在人身上甚至有种虚情假意的温暖。
她突然害怕回家,她害怕了没有人在前方等你的那种无所寄托的感觉。电脑开着,音响开着,所有的灯都开着,但她依然感到要被无边的寂寞吞噬。
躺在床上,绝望如瑟瑟秋风中飘扬飞旋的枯叶,纷纷扬扬地覆满了她一身。尤雅茗再也憋不住了,给母亲打电话。
母亲是谁?是那个给你雨天打伞、冬天送衣、夏天遮阳的人,母亲的怀抱带着匪夷所思的魔力,隔着千山万水也可以温暖游子的心。三十多年来,每当重大的转折关头,母亲都及时出现,挺身而出,替她分担最苦最难的担子。不到万不得已,尤雅茗是不会跟母亲报忧的,她知道母亲那抱病之躯能帮她带着儿子已接近承受极限了,但这次不同,这次,尤雅茗实在是倦了,就禁不住要躲到母亲的怀抱里,哪怕这个怀抱远在万里之外。
母亲说,这是你的磨难。如果得不到,这说明这份工作不属于你,不要太执着。
在母亲和风细雨的劝说下,尤雅茗慢慢平静了。
但是,谁也料不到,最丰富离奇的想象也不会比现实更丰富离奇。第二天发生了翻天覆地、让尤雅茗瞠目结舌的变化。
7
12月15日一早,瑞夫来接尤雅茗上班。
本来每天跟瑞夫在一起的短短几十分钟时间是雅茗最放松的时间,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交流对任何问题的看法,包括对老皮特的痛恨。他说当年他6岁刚从波兰移民过来,由于小,估计是在飞机上全睡觉了,根本不记得怎么来的,只知道第一天上学时发现人还是一样的人,也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服,可突然大家讲话他什么都听不懂了,他讲话别人也听不懂。他用了一整天的工夫都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说起这些的表情可爱俏皮,栩栩如生,尤雅茗一边听他讲着,一边想象着一个6岁的小男孩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说着波兰语看着别人疑惑不解的表情,不禁哈哈大笑。
他们在一起总有话题可以讲。但那天早晨他好像特别有心事。他们无论谈什么话题他都提不起精神来,仿佛有什么话憋在心里,又仿佛有什么事情在思考。尤雅茗情急之下拧了一下他的耳朵——这是她唯一的一次碰触他,他的脸立刻就涨红了,忙说,没什么,就是起床太早了。
其实瑞夫的一些细微心思,尤雅茗可以部分地体察得到,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尤雅茗知道,他们之间,只能止于同事关系了。
雅茗的情绪也即刻一落千丈,问他:如果我要你给我写推荐信,你会给我写吗?
他也想调节一下刚刚尴尬的气氛,故作调皮地讲:不会,我不给你写。
尤雅茗也没了心思跟他开玩笑了,一想到将要到达的公司和那滑稽的工作内容,她的心就沉了下去,扭头看着窗外。瑞夫以为雅茗生气了,马上又补充:当然,我会给你写的。
可是,晚了。
刚开始工作不久,老皮特就从楼上下来,进入安东尼的办公室,还把门关上了(安东尼的办公室和雅茗的只隔一道玻璃门,老皮特那个不男不女的腔调尖利刺耳,透过玻璃一字不漏地传进了雅茗的耳朵)。他鬼鬼祟祟地对安东尼讲了老板将要留下雅茗,而且把雅茗目前那个滑稽的工作内容跟安东尼讲了。安东尼说:操!这是什么工作?不用人干,查电话号码簿就行了!谁出的馊主意?
老皮特立刻煽风点火:瑞夫,除了他还有谁?
尤雅茗被气得鼻子呼呼出气,真想一踢门进去,给那个老东西两个耳光,然后告诉他:有本事你开门讲话,讲到谁头上叫谁来当面对质!你自己拉了屎不承认也就算了,还胡乱编造别人!
可尤雅茗悲哀地发现,自己不过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自己的肉体像一具尸体,还在座位上岿然不动,雅茗在心里揪着自己的头发,恨透了自己。
上午10点的时候,老皮特突然从楼上下来,用手一指楼上,没名没姓地说给雅茗工作做。雅茗从制作了一半的花花绿绿的表格里抬起头,带着满脸的奇怪表情跟他上楼了。
结果一到楼上,他就指着杰丝的座位说:“这就是你的座位。”
雅茗一愣:“那杰丝呢?”
他面无表情:“她离开了。”
雅茗的心啊,五味杂陈。高兴?终于有了实质的工作内容?不高兴?居然成了老皮特的直属部下?悲哀?烦躁?失望?庆幸?……
几乎所有的负面情绪雅茗都在瞬间体会到了,但独独没有了她渴望的——平静。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老皮特开始培训雅茗,他对雅茗的工作内容乱讲一气。这期间杰丝的男朋友打电话来痛骂,说他们做得太过分,还有几天就圣诞节了,他们居然辞掉她,而且头天没有透露一点消息,杰丝的午饭和水壶还都放在公司。
从后续的几个电话里雅茗才知道,原来杰丝在这里干了还不满一年,2009年1月就一年了,他们现在辞退她不仅不用给她一年的补偿金,还不用支付她圣诞节期间的假期薪水,更不用说圣诞节的大礼包了。
仔细听完来龙去脉,雅茗感觉恐惧和震撼像蠕虫在脊梁骨上爬,透心地恐惧。
一整天,老皮特没给雅茗讲清任何问题,他是故意的。都是雅茗自己结合自己以前在中国做生意时用的进销存软件的要点进行领悟的。他们应该让杰丝和雅茗有个工作衔接过程的,可如今的特殊状况,要求雅茗一上任就要挑大梁,还要弥补以前那个不负责任的杰丝犯下的很多错误,真的是强人所难。
傍晚,尤雅茗精疲力竭地从楼上下来。在瑞夫房间探了一下头,她还什么都没说,瑞夫就问:“怎么样?跟老皮特处得怎么样?”
晚上,尤雅茗跟父母打电话,第一句强装高兴说的是:“爸爸妈妈,老板把一个当地人辞了,把我换上了!”
爸爸妈妈齐声祝贺。他们的祝贺声还没结束,雅茗就哽咽了,断断续续地说,“妈妈,我感觉自己好累……”
是夜,雅茗辗转失眠,周身不爽。她的心情如同破败的棉絮,纷纷扬扬,每一丝都缠绕着无着无落的恓惶。
由于头天夜里没睡好,早晨瑞夫给雅茗电话的时候她才惊醒,发现已经7点了。他告诉雅茗他已经开始工作了,让她自己坐火车,然后他会去火车站接她。
结果尤雅茗到达公司的时候已经是9:15了。她在一楼处理了一些她以前的工作物品,才到二楼。
老皮特在老板办公室,雅茗过去打招呼,老皮特扭过头,皮笑肉不笑地说:“哎哟,雅茗,你迟到了!以前杰丝就经常迟到的!”
这样,不愉快的一天又拉开了序幕。
老皮特的培训像狗屎,全都是尤雅茗自己总结,然后他说“是”。
尤雅茗气得一天吃不下饭。
只能说,守得云开见月明,坚持就是胜利。
在国内的时候,尤雅茗就喜欢看那些各色男女在异国他乡写的文章,当时她就感叹,他们饱蘸着青春和汗水写就的汉语言文字是最具生命张力的。
如今的尤雅茗,哭着,笑着,写着,沿途收藏着各种别样的风景,挥洒写意,逆风飞扬。
她知道自己的前途依然布满荆棘,但依然含着泪为自己自豪:我,是生命的歌者。
8
截至12月29日,尤雅茗在新的付账会计的岗位上已经工作两个星期了。仿佛是大规模集团军作战中连伙夫都参战了一样,她手脑心口并用,集中全身火力攻击一点,两个星期内,雅茗调动了全身的能量,仿佛打了一场大型的攻坚战,身上所有的细胞都变成了记忆细胞,笔记本记满了的同时,她的脑子里也塞满了。她默默地再一次无限感谢父母给了自己足够用的脑子,她把这个岗位上所需要的知识基本上全学会了。
老皮特再也不敢四处臭摆尤雅茗了,她也终于知道了他臭摆她的四个要点:一是英文是她的第二语言,二是她以前没干过财务,三是没接触过这个包罗万象的Quick Books软件,四是公司光分支机构就有四家,尤雅茗分不清该入谁的账。
如今,一二三全部不在尤雅茗话下,只有“四”她还在艰苦摸索之中。尤雅茗做的几个报表和给几个大客户清晰明了的电话交涉,让他刮目。之前他不停地挑衅尤雅茗说这个岗位需要直接跟客户电话交涉,并极力挑逗她让她当他的面给对方打。尤雅茗缓了一下,仔细准备过后,声音响亮清晰,态度不卑不亢,同时谦逊和气地跟对方交谈,结果非常令人满意;而且尤雅茗还发现并纠正了杰丝以前犯下的许多大错误。结果,狂傲如皮特者,也在尤雅茗面前渐渐收起了他瞧不起人的神色。
道恩看尤雅茗对于老皮特教过的东西领悟较快,也忙不迭地把她那个分部需要尤雅茗做的东西教给她。尤雅茗不怕学习,就怕没人教。
瑞夫还是尤雅茗的好朋友。他问尤雅茗,老皮特对她怎么样,尤雅茗说着说着就气哭了。瑞夫车上没纸,就开车带她去买。他买来两包,一包给尤雅茗放在包里,一包放在车上。他摇晃着手里那包说,这包我要留着,等你下个星期用。尤雅茗一下子就破涕为笑了。老皮特又开始在工资上给尤雅茗小鞋穿,说以后每天只给她8小时的工资,而尤雅茗平常要工作9个小时,这样每天他就让她白白干一个小时。这些问题,尤雅茗还需要时机去解决。
但她发现她所处的位置是整个公司的信息中心,不由心生欢喜。
她知道,敲门砖如今已经找到,余下的就是拼精气神了。她也知道,小人可能会当道,但绝对不会把她的人生改道。
下班后回到那个被她称为“家”的小单间,尤雅茗的脸上盛开了灿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