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天坐在窗前,审订连队下季度的训练计划。连里补进的新兵,已经完成了初步的训练,分到了班排。他们对军马有着巨大好奇,却不知道爱护马匹,他们像是一群粗莽的生马驹子,只知道去骑马,但不懂去爱它们。不到一个月,竟有两匹马被战士抽伤,一匹马在身体带伤的情况下,给跑得虚脱。还有个战士,竟然为了看看一匹马的耐力,从早晨跑到晚上,几乎把那匹马跑垮。昨天他去看那匹马,心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没有人会像一个牧人似的去爱一匹永远沉默的马了,哪怕是军马。他愤怒至极,当时就下令让那个战士去了炊事班,并宣布半年内不准他摸任何马。但他知道惩罚是不足以让任何人学会去爱的,尤其是去爱一匹马。这对所有的人都是一个全新的课题。他不能容忍一个不了解军马的人做骑兵。
他推开窗子,看着外面的草原,忽然决定下午增加一项新的训练内容。那内容是他十三岁时,爷爷教给他的。爷爷让他明白,要想拥有一匹马,就要让那匹马走进你的心里,至少你要学会去了解它。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他回头一看,竟是马格。
马格的身子笔直地挺立着,低声说:“那件事我已经处理完毕。我将在离开骑兵连前,不再见她一面。”成天看着窗外,似在倾听,又像在思索。马格等待片刻,继续说:“我想参加今年的军校考试,希望连长同意。”
成天的眉头动了动,他对马格的这个想法觉得有些奇怪。“我记得你曾跟我说过,今年要复员的。好像你父亲还在等着你回去帮他把那个旧车市场给经营下去哪!”
“那是我半年前的想法,现在我改主意了。”马格期待地看着成天,“我喜欢草原,草原上的一切我都习惯了,我……我还想回来。”
“你是为了萨日娜?”成天用铅笔敲打着桌面。
“是的。我曾想过,我复员后,带她离开这里,但萨日娜不愿意离开草原。作为一个士兵,我可能永远无权爱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选择一种可能与她在一起的办法。因为我发现自己很爱她。”
“这就是你的理由?”成天的心猛地紧了一下,“你真的可以放弃那个城市?”
“我会等到萨日娜愿意与我一起回到南方的那一天。”马格低声说。
成天看着马格的眼睛,好像在看着马格的内心。半天他才轻轻地说:“你可以去找指导员报名,全连有六个战士要求那个名额,你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去竞争。”
马格充满感激地道:“谢谢。”转身欲去。
成天把他喊住,认真地说:“也许你能成功。”
半小时后,成天提着马鞭来到了马场。
马场上一溜排开了六匹马。最前边的那匹是“先知”,还有一匹是叫作“公爵”的栗色小公马,那匹小公马一直在那里刨着前蹄,它的烦躁与不安使它显得很惹人注目。另外一匹让人眼睛一亮的是马格的那匹三岁“黄飞鸿”。它今天打扮得很像一个“问题少年”。马的前鬃给修剪得很整齐,上面编了很多的小辫子。它的尾巴也编起来了,好像是一个很有身份的贵族似的。王青衣都有些好笑,这么一场简单的训练让成天给搞得像马匹比美。
一百多条汉子站在成天的面前。他脚下的马靴吱呀吱呀地在草地上擦出很亮的响声。值班员已报告完毕了,他竟没有一句话,队伍就只好立正站在那里,风声擦拭着每个战士的脸,他们都目视着成天,看着他来回走动的身影。王青衣站在队列的另一边上,他远远地观察着成天,他发现成天在某些时候,比自己当连长时还狠。他暗自微笑,他知道成天正在酝酿着某种情绪,这有点像他。
成天走到一个战士的面前,那个战士立即双脚一碰,立正等着成天训话。成天看着他的脸,不动。那个战士是个刚分来的新兵,他叫古典,在家时曾经做过赛马会场的马童,就是那种专门替人骑马的小孩。他的马术很不错,他来骑兵连就为了骑马。为了能分到骑兵连,他甚至请那个分兵的参谋吃了次饭。当然,他如愿了。他一直想知道一匹马奔驰的极限是多少,前天他趁出去遛马的机会,对那匹马进行了极限试验。试验的结果是那匹马终于被累垮了,他被成天臭骂一顿,之后去了炊事班,并且被革除了骑马的权利。
那匹被他用来搞极限试验的马就拴在不远处,静静地站着。古典不敢看成天的眼睛。他的眼里游动着惶恐。成天看了他足有一分多钟,才低声喊道稍息。队伍里传出了轻声的呼吸。成天转过身来,大声地说:“今天我们的训练课目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想问一下各位对于马的感受。这个问题每个人都要回答。”他看着大家略带疑问的眼睛,忽然暴怒地叫道:“古典!”
古典惊悚地答到。
成天面无表情地说:“你是什么兵种?”
“骑兵。”古典回答。
“马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马是一种动……物。”他的回答引起一阵哄笑。
成天越过他的脸,叫出第二个人来,那个战士上个月因为抽伤马给记了一次大过。成天说:“你的答案?”
“马是我的武器。”他的回答很利落,成天又问下一个战士。所有人的回答都不一样,王青衣听着战士们对于马的认识,他忽然发现,自己对于战马的理解竟然很模糊,因为他从来没有问过自己。
成天等待战士们回答完毕,并不表态,他让一个战士牵过那几匹马来,那几匹马身上的鞭伤深及皮肉。而那匹做过极限试验的马,还没有恢复过来,在那里木然呆立着。成天用马鞭指着古典,说:“你现在只是一个残疾的士兵,如果在战场上,你可能早就死去。听说马在被你跑了十个小时、双腿发软的状况下,仍把你驮回来,你竟能坐得那样安静,我倒真是佩服你呀!”
古典的嘴轻轻咕噜着,小声申辩:“我只是想知道那匹马的耐力,没想到它才坚持了十多个小时……”
成天脸色青紫,他手中的鞭子重重地一抖,古典吓得下意识地向后一退。成天咬着牙说:“马的极限,多好的借口啊!我问你,我想知道你的极限是多少,你知道吗?”
“不知道。”古典立正答道。
成天大声说:“我想知道你们每一个人的极限。我今天想做一次小小的试验,听到我点名的战士,出列!”
他点了十个人。王青衣看到有七个是新兵,还有三个老兵,好像也不同程度地让马受过伤。成天让那十个人站到那几匹马前,面无表情地说:“我们今天开始第二项训练课目,体验一次作为军马的感受。其中包括我。”
那些军马的后面都有一根很长的绳子。成天对那十个战士说道:“我宣布一下规则,参加体验的战士每个人都要抓着绳子,马将在前面带着我们跑五千米,你觉得自己承受不了的时候,可以放下绳子,承认失败,退出体验。”
他的话音刚落,马格已带着全班战士骑到了马上。王青衣看出了成天的意图,他有些担心地走过去。作为指导员,他觉得有责任把这种危险讲得严重些。他走到大家跟前,检查每个战士的着装,他看到古典把那条绳子打了个死结,那意思好像是要真的与马一起跑完五千米。王青衣把他的绳子给解开,说:“该撒手时你可要撒手呀,千万不要去拼命。”古典感激地点点头。
王青衣走到成天跟前,含意不明地笑笑,说:“可以开始了吗?”
成天小声说:“我还以为你会反对我哪。这儿就由你全权指挥了。我这是第二次跟着马跑,第一次是在十三岁,现在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下来。”
王青衣指指他的肩章,说:“你可够能冒险的了,要是我,我绝对不会这样做。就是现在我也对你的这个想法持保留态度,万一哪个战士被拖伤了,你我肩上的这几颗星星就会黯然无光了。”
“这些家伙们就是喜欢刺激与好奇,我这样够刺激的了吧。你没看出来吧?那些参加体验的战士又紧张又激动,那些旁观的战士们都若有所失,如同是受到了一次冷落。这效果与我想的太一致了,这样真好。”成天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扔到一边。
马群在王青衣的口令声中,向前驰去。十匹战马在草原上一溜排开,每一匹马间隔十多米,一百多米的距离内全是军马。骑手们用力扯住马,保持着匀速。跟在后面的战士们,立即被马的力量牵扯着向前快跑起来。王青衣在军校时体验过被人拉着向前跑的滋味。每次下来,他都有死了一次的感受。因为在跑时,你跟随的是别人的速度,你的心跳根本就无法与他们的相切合,那种痛苦几乎使人无法忍受。跟着马跑,可能才危险哪。他有些担心地骑上那匹“忠诚”,跟在成天他们的后面。
马匹们在慢慢地加着速。成天跑在中间,跑在前面的竟然是那个古典,他的身体条件极好,他好像已经适应了那种心跳与速度,不断地让给他带马的马格加速。马格有些气,轻轻地用脚碰了下马腹,“黄飞鸿”在奔驰中加速,它的扯力一下子就让古典闭上了嘴,他很快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了。成天一直是在借力跑,他跑得不快,速度还保持得可以。王青衣打马到前面,他看到那个古典的步子已有些乱了。他赶紧让马格把速度降下来。连里的其他战士都骑在马上,为各班的人加着油。群马在后面跟着,扬起一片草尘。
王青衣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很快他就被那种纷乱的场面给吸引了,他看到有几个战士已经退出了,只有四个人了,让他吃惊的是那个古典竟有些恢复过来了,他的脚在草地上用力上跷着,竟用双脚在地上滑起草来了。这时成天已经跑到前面去了,他轻松地借着马力,跑得很愉快,马上就到终点了。古典的双脚不时地在草地上滑着,他们班的战士们竟然为他欢呼起来。古典得意地向大家致意。这时马忽然有些放慢,古典想停下来已不可能,他的身子一个踉跄,撞到了“黄飞鸿”的屁股上。“黄飞鸿”忽然被一个物体撞到了身上,有些惊吓地跳跃起来,呼地向前蹿去。马格也被突如其来的惊吓给吓住了,他死死地拉住马缰,竭力把“黄飞鸿”向回拉,但马根本就停不下来,继续向前奔蹿。古典被马拖着,向前快速地滑动。他可能给撞晕了,竟死死地抓紧那根绳子不放,全身在草地上滑来滑去,王青衣惊声叫道:“快放手!”但古典出于本能似的抓紧那根绳子。等那匹马被马格控制住,古典的全身都被草给磨烂了,他的右手上全是血。成天疯了似的跑过来,他一把抱起古典,焦急地问道:“没事吧?”这时随队医生过来紧急为古典止血。成天与王青衣对视了一眼,都不说话。王青衣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那个军医很快就为古典检查完毕,古典只受了一点皮外伤。草地救了他。医生给他包扎完了,他就能够站起来了。王青衣走到古典的面前,拍拍他的肩,说:“你能不能回到队列中去?”
古典红着眼点点头。
成天双眼冷峻地看了王青衣一眼,转身走到队前,他身上只着一件米色的军衬衣,全身散发着腾腾热气。他用鞭子指着古典,说:“我想知道你最真实的感受,你除了受伤外,还有什么体会?”
“马可能会成为我今后最重要的朋友,我指的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或者说是战友也成。”古典看着成天,忽然低声尖叫着,“我觉得刚才你太过分了,我认为你侮辱了我的人格。我将向上级告你虐待战士。”
成天面无表情地说:“谢谢。今天的训练到此为止,各班带回。”说完,撂下一连人,大步离去。
王青衣与成天并排行走,他有些担忧地说:“也许我们做得有些过分了……”
成天得意地说:“不过分,恰到好处,被一个战士恨,是种幸福,他将永远记住你,并且会把你当成他的仇人,在心里开始反叛你,直到超过你,这种战士都是出色的家伙。我欣赏他们。”
“马格也是你的仇人吗?”王青衣忽然想起马格那张见了成天就冷下来的脸。
“你没发现是仇恨成全了他们吗?他们需要这种东西,虚荣心才是他们最重要的敌人,我不过是推他们一把而已。”他甩甩鞭子,长长地吐口气,“这些家伙们将再不会无端地去动马一鞭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