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天站在门前观雨。
这场大雨从下午时分就开始下起来了,无数的水滴仿佛是被人从天空用弓射出的箭,哗哗地钻进了深深的草丛里。王青衣的情绪已经平复,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已经睡着了,他在梦中的表情很伤感。马格像一个沉默的人,坐在小凳子上一口一口地喝着奶茶。萨日娜到外面拦羊去了,那个老额吉用手捻着长长的羊毛。成天看够了那些雨,看见马格那张故意做作出来的冷脸,轻声吼道:“你还能坐下喝安稳茶哪?还不快帮萨日娜去拦羊!”
马格愣了一下,没有说话,快步冲进了大雨中。成天知道马格是在等他说话,如果他不在身边,马格可能早就出去了。他忽然对他们之间的这种奇怪的关系感到了厌烦。他苦笑笑,坐到了老额吉的身边,顺手帮额吉捻着羊毛线。老额吉看看他,给他递过来一碗茶,“孩子,你来我的包里两回了,我从你的眼里看出来你可不是来这儿帮我捻羊毛的。那匹马你看到它了吗?在这样的下雨天它能去哪里躲藏哪?”
成天凝视着老额吉,说:“我跟着它走了好几天了,可只是看到它的影子。我的战友今天就是被那匹马的嘶鸣声给惊到了马下的。”
“骏马的忧伤可以直达人的心里哪,那是它走近人的理由。它是这片草原上最后的一匹神马了,那匹马住在焉支山的树林里,却总是到湖边来喝水。它跑那么远来到湖边,好像是在找它的亲人。孩子,你的心思太大了,真正的骑手都会寻找那些自己的靴子的,可是那靴子是奔驰的灵魂,没有人可以穿上它,在草原上走的……”老人的眼睛里溢满了忧伤,“是骑手就得忍受痛苦与死亡。你做好准备了吗?”
成天想起那天萨日娜告诉过他的话,他把眼睛挪向那张挂在中堂的照片,那张照片下面摆着一堆白色的野花。他低下头,说:“额吉,我不是一个勇士,我只是喜欢那匹马,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走近它,我还找不到它出现的地方,我的一切都才开始,我还没有准备好。可是我知道,那匹马就是我的靴子,因为我是最好的骑手。你的儿子安答也是。”
老人快速捻着毛线的手,停下来了,她看着成天的脸,那张多么像他的儿子的脸。说:“孩子,跟我来吧,我让你看一件东西,也许我早就该把它给我的儿子,可是我却一直把它放在黑暗的世界,不让它为人们指引方向。那件东西也许会是你通向那匹马的途径,它可以让你听懂马的声音。”
成天跟着老人走出那个有六块木板的大毡包,雨已经停了,天空洗过似的呈现着让他不敢正视的深蓝。远处的萨日娜与马格赶着羊群回来了,萨日娜开心地笑着,只有马格低着头。这不像你,他在心里低声喊,在姑娘面前低头的男人还算是男人吗?在草原上,这样的男人连嫁不出去的姑娘也不会去看他一眼。但那个萨日娜看上了我的战士的什么了呢?他听见萨日娜唱着清亮的牧歌,那歌声悠扬着一种深长的意味,好像是关于马的一首长调:
身体细长的,那匹青马哟
在向着阳光的草地甩着头
已经到了八十岁的,我的母亲哟
她比阳光更早地照耀了我
哦,是那首他听过几十次的歌儿《乃林·呼和》,那意思是一匹青色的马,蒙古民歌中,几乎所有的题目都是一匹马。他回头看了小姑娘一眼,多美的少女呀。他的心里感叹,可你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汉族的小伙子,一个穿着军衣的人哪?这种选择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呀。他知道马格已从他的沉默中知道了他的态度。你自己找来的麻烦,还是你自己来解决吧。
老人停在那间石屋前。这个石屋对他早就是一个秘密,从那天他看到这间关着的石屋时,他就觉得这间屋子里肯定藏有某种奥秘。老人推开门,屋内传出一股燃烧着的酥油味。昏暗的屋子里长明着一盏酥油灯。老人把灯拨亮,屋内闪动着豆大的光明,成天看到屋子里很空,地上有具已经破碎了的元宝旧鞍,上面装饰了许多白银。他用手摸摸,冰凉透指。上面蒙着一指厚的尘土,这具鞍子有多少年没有被人骑过了呢?他无言地起立,屋子里好像是一个老牧人最后的用剩下的残余物资。他看到还有一堆马镫就放在屋子的角落里,而在墙上,一溜排放着十几副旧的马笼头。他感到某种古老的气息正在向他逼来。他看着老额吉,说:“这些东西好像有几十年了吧?”
“一千四百二十六年。”额吉把灯拿起来,凑到那些陈旧的马具前,那些马具在灯光中更加暗淡,它们有的破碎到了只是一种形状的地步,还有的只剩下了一半。成天被老人的回答惊住,他没想到这些马具竟有这么长的时间,他下意识地问老人:“这会是谁剩下的哪?这个人竟留下这样一堆旧东西,他会是谁哪?如果有过这么一个人的话。”
“这个人是他。他是这些马具的主人,也是我们家族的祖先。”老人把灯举高,一束光照到了正面墙上,那儿竟然还有幅画像,他凑到跟前,那像上是一个长须黑目的人,那个老人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成天凝神细看。他实在没有想到,这间屋子里的这些破旧的东西,竟是一个一千多年前的老人的遗物。
成天问额吉:“那个老人叫什么,看那幅画,好像是汉代的一个什么官员,他留下那些马具干什么哪?”
“我来到这个家族时,这间石头屋子就在,那些东西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像是一条小河,那些水流到了我这儿,我只是一个在河边看着水的女人。”老人颤抖着手,指着那幅画上的人说:“家族里人都叫他哥舒翰,他是这个马场的第一个牧监。当时这个马场传说有几百万亩大,他手下的马就有六万多匹,牛羊无数,他是这个家族最大的荣耀了。他是草原上马的主人,他能听懂马语,与马说话。当然这些都是传说了。他死去时,给我们家族留下一本书,那书的原稿都散失了。那时他的话是写在一张张桦树皮上的,后来家族里的人,为了保存方便,就用纸抄了一份,至于那些桦树皮书,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老人擦拭了一下那幅画,上面的灰土轻飞着,她从画的后面掏出件东西,那是一本小小的用哈达包着的书,老人抖动着手,把那本书从包中拿出,递给他。“这本书传说写着那些马的声音与相马的一些经验,看了它的人都会与马对话,还能听懂那些马的声音,我不认识那些字,就像太阳被云挡住了眼睛,我看不懂它们。也许你能看懂它。孩子,你拿去看看吧,它现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让过去永远成为一个秘密。”
成天的心肃然着,他从老人的手中把那本书接过来,书很薄,只有几十页。而这几十页里又会有什么样子的内容哪?他被一种强烈的好奇给吸引着,他翻开书,上面有一半是过去的旧字,有的字已失去了字的形状,只是一种感觉了,还有一大部分是一些奇怪的符号。那些字他看不太懂,那些符号更是天书了。这本书只能回去后找人翻译。
他扶着老人离开那间屋子,站到屋子外面,阳光洒遍了全身,他的心立即明亮了起来。老人的白发被风拂动着。他真诚地对老人说:“谢谢。”
老人说:“这本书只能让你看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就要收回了。”
成天认真地点点头。他走到毡房里,王青衣已经醒了过来,正与马格在那里说话哪。王青衣看到成天用眼睛向他打着招呼,然后成天说:“额吉害怕你的身上有什么骨折,她不让你动,你就在这儿休息几天,明天我派军医来检查一下,没事了再回去。你看行吗?”
王青衣从自己清醒过来的那一瞬间,心中已有些深深的愧疚。他知道假如他出事对连队意味着什么。他点点头:“你去吧,连里不能没有主官。”看着成天的背影,他忽然喊住他,成天回过头询问地看着他。王青衣凝重地说,“谢谢。”
成天笑了一下,转身走了。马格早就等在了外面,他的面容冷凝着,显然他在等成天一起走。成天看着他,沉默片刻,对已骑在马上的马格说:“你可以留下,照顾指导员。”
马格愣了下神,恳求地望着成天,“连长……”
成天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害怕留在这儿,他想回避。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打了下马,那马立即前纵了出去。远远地,他对马格说:“这是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