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天在草丛的深处发现了那匹马,它与无数针似的草站在一起,风扫在它的身上,又被撞了回去。它一直就站在那里向他了望,距离使他们都找到了相互注视的依据。他发现,那匹马与他一样,好像也在寻找着对方。
低伏的云层擦过马的身子,那匹马开始在草丛中行走。云雾在它的跑动中搅散成一团,罩在它的身上,好像是在云中飞行。成天感受到奇异的震荡,那匹马像极了一匹天马,它的长鬃被风云拨动,头在云雾中轻浮着,偶然闪现,又很快消失。马在云雾中的身姿是那么的美,美得如同梦中的意境。成天把相机拿出来,那只尼康F4帮他拍下了很多匹马的样子,这匹马给他的感受却是如此不同。他用长焦把那匹马拉进自己的镜头,在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它忽然嘶鸣起来,声音中透出的悲伤让成天的手都有些颤动。
这时,他听到身后响起一阵激烈的马蹄声,急促而且慌乱。云雾太大了,他看不清楚那个骑马的人,他驻足静听,发现那匹隐在雾中的马的跑动有种异样的乱。他把相机放下,迅速地寻找着那匹马跑动的方向。云更大了,他的视线被挡住,那匹野马在云雾中的长嘶让他又揪心又着急。这时他听见前面不远处有个沉重的声音掉在了地上,接着传来一声短暂的惊叫声与一匹马惊慌的奔驰。之后大地就突然静了下来。他驻足倾听,雾中又奔过来一匹马,接着是一声惊恐的喊声,那个声音很像马格的。他的心提了起来,顺着声音直奔了过去。
那个掉在地上的人是王青衣。
王青衣全身软软地躺在地上,他的手里还抓着那匹阿丹马的缰绳。阿丹马的眼低垂着,不安地站在那里。马格焦急地摇动着王青衣,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成天的头嗡地大了,他急急地走过去,把马格重重地拨到一边,把头贴到王青衣的胸上,他的心跳乱乱的,用手摸摸他的呼吸,还算正常。他轻嘘一口气,把王青衣放平,他不知道王青衣的身上有没有其他的内伤。他看着马格,冷冷地说:“还不回连队去找军医来。”
马格不安地看着他,嗫嚅着说:“这附近有个老额吉,她会医术,我去找她过来先看看。”马格说完,内心后悔不已,他想起王青衣说的那个小包,那个萨日娜。他已经决定对这件事保持沉默了。没想到自己竟在无意中把那件事提出来了。从那天成天把那个小包交给他时,他就在心里做好了挨批的准备。但成天好像已忘记此事,闭口不提。这使马格心中的压力反而更大。他觉得这种把你吊起来的办法比那种疾风暴雨式的批评更难受。刚才他一直默默地侍立一边,成天推开他的举动让他的心里针扎般难受。多年来,每逢见到成天,他绝对没有什么表情,他默默地服从着他,却绝对不让他走进自己的内心。
他们之间的冷战始于何时,他已经想不起了。似乎从他入伍来到骑兵连后,成天就把他盯上了。他内心极度渴望别人承认他,因为他一直就是个成功者,他在家帮父亲经营一家旧车市场,他来当兵只是来尽法律的义务。好像是在新兵连吧,他为了少出一次操,竟然出钱让别人替他。一周后,成天知道了这事,新兵训练还没结束,就把他调到连部当通信员。通信员的工作事无巨细,有时到了让他不能容忍的地步,要知道在家时这些打水扫地的活儿他连看都不看一眼。他觉得成天可能与他揉上了,有好几次,他都觉得可能忍受不下去了。成天冷冷地看着他,告诉他,说他只要说声自己受不了,是个弱者,他就可以再回到普通班排。
马格可怜的自尊占了上风,他看着成天那双嘲弄的眼,内心受到极度创伤,他咬咬牙,说:“谢谢。”
他觉得要让成天看得起自己,就不能输给他,他暗下决心,你不是认为我不行吗?我要告诉你,我是最好的。
但是,成天还没能容忍他做到最好,就把他给发到了炊事班。听到成天连长把这个决定告诉他时,他的眼都红了,他觉得成天好像处处与他过不去,气得牙都咬疼了,他看着成天那依然含笑的脸,真想一拳打过去。成天好像看透了他似的,用那种不屑一顾的眼神看着他,还是那句话:你如果认为自己不行,没有这个能力,那我可以找其他人干。这句话几乎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侮辱了,他咬紧牙,仍然低着头,说:“谢谢。”
马格在炊事班里干了一阵子后,竟喜欢上了这个活儿,因为他觉得做饭很好玩。他跟连里那个三级厨师学会了做很多种菜,并且还能创造性地做做家乡菜给连队的这些北方人改善一下伙食。到这时,他才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终于胜利了。当他看成天连长时,成天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他想,成天肯定看在了眼里,因为成天在他刚刚爱上炊事班的活儿后,竟又把他发到了战斗班,让他去从头学习骑兵所有的基本的科目。
他是这个连唯一不会骑马的骑兵。他用了半年,就让自己成了一个最好的骑手,当然除了成天以外。
他在家就会开车,那辆吉普车也几乎成了他的专车,到了年底,他的班长复员,他顺利接班,但成天却让他在班长前面放了个代字,也就是说,他随时也可以不代。
在宣布他的任命时,他的心都快跳了出来。他认真地看着成天,想从他的脸上找到哪怕一点点的对他的肯定。他发现在副连长念那个命令时,连长成天在认真地拔着自己的胡子,两枚硬币闪着寒光,他的眼睛暗淡了。他根本就对此不屑一顾,好像对此浑然不觉似的。他最忍受不了成天的冷漠了,他从那天开始对他产生了恨,那种恨隐在他的内心深处,但那恨是无法表达的,如同他们之间根本就无法找到恨对方的理由一样。这使这种恨慢慢地异化成了另外一种感受,他是个不会轻易服输的人,对于连长的这种不讲道理,他早已经习惯了,他还习惯做的一件事就是让他彻底的失望,因为他总是很容易地把成天交给他的每一件事做得出色到了极致。他小心地用自己的出色维持着他们之间这种奇怪的平衡。当然也就是说,尽量不让成天找到哪怕一点把柄。
但是今天,当王青衣从马上摔下来的一瞬间,他心中一直支撑着他的某种东西一下子倒塌了,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悔意。
成天当然不知道马格的这种心情。他着急地说:“那还不快去!”马格犹豫地看了他一眼,纵身上马离去。王青衣已经缓过来了,他费力地睁开眼,看到成天,他挣扎着要起来,但一阵巨痛却让他的手一下子软了下来。成天轻轻地拍拍他,说:“马格已经去请医生了,马上就来……”
片刻,三骑马已经飞至眼前,那个老额吉与她的小孙女到了,马格跟在后面。他的手里扛着一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小担架。
老额吉把手搭在王青衣的手上,轻摇摇他的手,接着轻敲他的膝部,王青衣的腿在老额吉的轻击下微微动着,老人又听听他的脉,说:“他只是有点皮外伤,稍微休息几天就好了,先把他送到我那儿去,我给他上点药,把他的伤口包扎一下,你们俩也去喝碗奶茶吧。”
马格把担架放好,与成天一起把王青衣抬到上面。两个人互相看一眼,抬起,向那个湖边的小房子走去。马格与成天同时感到,王青衣真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