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骑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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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胡马孤度

王青衣在马嘶中醒来,他抬腕看表,才六点。今天是周六,不出操。他来到骑兵连后,感到一切都发生了转变,似乎所有的时间里都是马的影子。他不是一个爱马的人,最多只是个对马感兴趣的人,但马才是这儿的主角。让他不可思议的是,骏马们总是在天亮时分,齐声长嘶,仿佛军号。长嘶声至少可以持续一分多钟,直到天际太阳泛红,它们才会戛然而止,仿佛是在那里欢迎太阳。王青衣观察过几次,深感震惊,马儿们怎么会对太阳如此敏感,他由惊讶逐渐爱上了这种声音,后来一到马匹们长嘶时,他就会准时醒来。后来他听出来了,每次都是连里的那匹叫作“阿丹”的声音最先响起,那匹马的声音很像唱诗班里领唱的声音,它一旦喊起来,接着就会有更多的马们一齐长嘶,把它的声音淹没。感觉上好像是所有的马儿们都在欢呼太阳。

王青衣躺在床上,无聊地看着用报纸糊着的顶棚,那上面的消息他已经至少看了十多遍了,每天他就看着那些旧新闻催眠。

这时马格推门进来,看到他的样子说:“指导员,又看旧报纸啦?不过也是,一过周末你们比我们还难过。你看咱们成天连长,一过周末就一脸痛苦。不过说实话,都三十多的人了,还在那儿干耗着,连我们都替他着急。”

“成连长还没有结婚?”王青衣不是个爱打听别人隐私的人。他的心中倏地晃过一个影子,他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据说曾经有过一位家乡的姑娘喜欢他,但后来怎么样了,就再没有人知道了,再后来听说曾有人给他介绍过军区兰副司令员的三小姐,据说兰副司令员很欣赏他,但他们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了下文。”

王青衣惊愕地问:“那他现在在哪儿?”

“他把自己封闭得太深,表面上一副永远灿烂的样子,其实骨子里特孤独、特骄傲。天生爱马,挽弓射日的时代早过去了,可他还误以为自己刚好赶上。听说他在写一本马术大全类的书,说是他们家族传下来的遗言,是当年的成吉思汗让写的。不过这本书跨越的时间也太长了,成吉思汗死了都快一千年了,那书还没有写出来!听说是他的奶奶当年去世时,交给他的遗言……”马格一屁股坐下。王青衣的眼动了动,装甲连的战士哪个敢?马格现在都快成了他的马术师傅了,在他的面前卖弄马术的机会多了,偶然会暂时忘了他还是自己的指导员。“哦,忘了告诉你,成连长是正宗的贵族,你知道吗?成吉思汗是他的祖先,他是大汗家的第四十六代玄孙。远是远了点,可那也是一代枭雄之后呀!”

“这我倒不知道。”王青衣老实地回答,成天是大汗家的后代,他听人说过,但从来没有在意过,让他觉得有点意思的是那本写了几十代人的书。那是一本关于马的什么样的书哪?他不习惯在下属面前暴露自己的好奇。他想要敲打一下马格,这个小子太聪明了,让人有些犯怵。“你好像对什么都清楚似的。我问你,成天连长那天回来时,给你一个小包,那个包里好像不是什么军民友情吧?”

马格有些措手不及,脸涨红着:“那……那不过是一点点奶酪什么的,那个小姑娘可能要表达一点军民感情,我……”

看到马格那难受劲,王青衣故意不动声色:“‘我’怎么了?控制不住是不是?我告诉你,再难控制的事,也得给我控制住。成连长给我说了你的这件事,不要给我讲理由,感情的事什么样子,我知道,但你在骑兵连里,就不允许你有这种感情。”这种事,凭他在装甲连里的经验,不能把他们压得太死,可也不能不压,压得太死了,容易引起战士的抵触情绪,有时可能只是一种朦胧的感情,其结果就是你把他们给一下子激发了,何况有时错还并不在战士身上。再说马格对那个女孩子,属于哪种情况,他还不太清楚。

马格低下头,不再说话。王青衣看他那种难受样,拍拍他的肩,说:“好了,别故意在我面前做沉痛状。今天反正一天都没事,咱们去练马。”

“练那匹‘阿丹’?”马格故意做糊涂状。

王青衣被马格给逗笑了,用鞭子在马格的肩头敲敲:“你小子想摔死我呀?”

马格还是不笑,“你都练了有半个多月了,光在‘忠诚’身上待着有什么劲?那匹‘阿丹’我骑过一次,过瘾死了,那才叫跑马……”

王青衣被他逗笑了,内心升腾起一股豪情,他想,骑就骑,不就是一匹所谓的好马吗?

那匹马在马厩里一直踢着前蹄,好像在等着他似的。王青衣把它解下来。那马的头高仰着,看着外面的天空使劲地打着响鼻。马格牵来了自己的马,那是一匹杂毛纯种马,马格很喜欢它,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黄飞鸿”。“黄飞鸿”站在“阿丹”前,一下子就显出萎缩。只是那马有种不羁的气质,这一点很像马格。“黄飞鸿”的前鬃被编出个小小的发髻,很好看,但也有些滑稽。王青衣拍拍他的马,说:你都乱七八糟地把马弄成了什么?”马格微微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这家伙的笑很好看,很可能就是这种灿烂的笑脸让那个叫什么萨日娜的小姑娘给喜欢上了。

“阿丹”的体形俊美,耳小如钩,全身鼓突着支棱的腱子肉,它身上有种很深的傲气,拒绝人的接近。远远地就可以感受到它逼人的气息。不过他从那种逼人的气息中,似乎嗅到了某种熟悉的情感,他感到这匹马与兰副司令员曾经骑过的那匹阿丹马相似,他问马格:“这马为什么叫‘阿丹’这个名哪?”

马格卖弄地告诉他,这匹马是用阿拉伯公马与当地的土种山丹马杂交而成的新型跑马,部队特招了六匹,作为连队以后的改良马种与替代品。它们不久前刚刚入伍,还没有来得及分下去。

接着,马格又告诉他,阿拉伯公马与英国种公马是目前世界上最快的速度马,此前世界上曾经有过很多种超过此两种马的名马,如中国的汗血马、横扫欧亚的蒙古马等,但现在它们却在时间的变化中开始退化,成为一种普通土马。时间就像是一个奇怪的牧场,它竟然在沙漠地带与英吉利海峡生产出了两种新的名马。这两种马在速度世界无马可匹敌,但海拔与高寒地区,却是它们的禁区。几年前我国曾引进过几匹阿拉伯公马在骑兵连试用,那几匹马竟与人一样,有着严重的高原反应,根本就不适应这儿的地理环境。

此后我国的军马研究所就开始用阿拉伯公马与当地的土种马山丹马进行杂交,产出了这种可以适应高原与高寒地区的军马。这些家伙运来好几天了,一个个壮得跟豹子似的。马格最后神秘地对他说,这些马都是好马,比连里的那些纯种马好多了。你现在还没有自己的军马,正好可以借机要一匹,这匹棕色马是这些马中的极品,这家伙一天吃二十多斤黄豆,喝一大桶水,每到天亮,就会准时长嘶,你最好就把它给挑上,我那天试着骑了一下,速度极快,我看连里的军马唯有成天连长的“先知”可以与它有一比。只是这马性格躁怒,容易欺生,尤其是欺负那些技术不好的骑手。我就被它摔了下来……马格说完,似笑非笑地看着王青衣。

王青衣心中凝起一股奇怪的情绪,他想起兰副司令员那天骑着这种马的样子,忽然恨恨地说:“那你看我能不能骑这匹马?”

马格故做果断地说:“当然可以,只是骑好马就必须付出代价,你可能要受些苦……”语气里隐伏着深深的同情。

王青衣不太喜欢这家伙那种悲天悯人的口气,他打断马格,说:“你用了多长时间学会骑马的?”

“三个月。”

“从今天开始,我要你用一个半月时间把我教会!”

马格呆愣地点点头,不知道指导员的情绪为何突然间发生了变化。今天的天色不太好,南边的半边天一直暗黑着,乌云纷乱地压着远处的焉支山。不时吹来一阵寒凉的冷风。头顶上却悬着颗白金太阳。这种天气让王青衣有些不太适应,他问马格,这天会不会下雨?马格看看暗黑的半边天,不在意地说,那点云一阵风就扫了,咱们又不走远,也就在周围练练而已。

王青衣牵着那匹马,小心地向前走。“阿丹”似乎很兴奋,不时地高扬起自己的脖子,不安地来回晃动,与“忠诚”的安静平和相差太远,王青衣都有些后悔牵它出来。刚才他路过成天的办公室时,发现他的门紧锁着,通信员告诉他,成天出去遛马了,一会儿即回。王青衣交代值日的排长控制好人员外出,其实也不用控制,这儿方圆几十里什么也没有,人员外出也没地儿可去。

连队练马的草场很大,那里的草丛很厚,周围平坦高远,方圆几十里都可以望见。连队平时所有的训练都在这里进行。马格把“黄飞鸿”的前蹄给拴住,让它到周围去吃草。“阿丹”不断地刨动前蹄,随时要冲出去似的。好的马总是容易快速兴奋起来。马格说自己先骑两圈试试。说完一甩脚,已经纵上了马背,那匹马不等马格坐稳,已经急速而出,如同一股风似的掠过草叶,飞奔而去。王青衣看得有些呆了。马格绕着草场来回转了十几圈,才停了下来,他一跳下马,就把鞭子一扔,大喊着:“过瘾,过瘾死啦。这匹马真快,快得让人都有些想化在它的背上。”

“阿丹”已跑得热气腾腾,浑身好像跑开了,全身的肌肉松弛而有生气,那双大眼呈现着亮亮的褐黄。王青衣把它抓过来,用力纵上马背,这马真高,坐在马背上,他的眼睛有些不太习惯地看着地面。旁边的马格立即叫着要他把眼睛望着前面,不要看马,只看前方就行啦。并且告诉他不要太过于紧张,骑马讲究一种自然力,一切都要与马的感觉切合起来,才能与马融为一体,这样是最省力、最舒服的时候,也是骑马的最高境界。王青衣嘴里答应着,身体反而更紧张了,双腿把马腹夹得更紧了,脚深深地伸进了马镫中。马格让他彻底放松,脚不要太往里伸。王青衣有些忙乱起来,不小心把马的小腹给撞了下,马立即箭似的地向前窜出去了。王青衣向后一倒,差点儿给晃下来,他一急,迅速把缰绳扯了扯,把身子伏在马背上,双腿下意识地夹住马腹。他只觉得草如同一团浑黄的绿色,迅速地向后退着,风在他的耳边打着尖锐的唿哨。

马格急了,跃上马背,向王青衣追去。“阿丹”围着操场,绕着圈跑。马格边追边大声地提醒着王青衣,让他不要太紧张,先轻轻地把马向后拉,王青衣按照马格的口令来做,马果然慢了下来。“黄飞鸿”跑得挺不错,始终与“阿丹”保持在前后五米左右。王青衣在马格的调教下,慢慢地熟悉了阿丹马,竟能控制住它了,他的兴趣上来了,骑了半个多小时,才停了下来。

王青衣累得躺倒在地上,全身都是汗水。骑马的快感是在骑完马后,那种累得人半死的时候,他的心情沉浸在刚才的狂奔中,好的马与好的车一样,当你一接触到那马的缰绳时,就能感觉到。他试着坐起来,双腿忽然火辣辣地疼,好像有只小虫子在那里爬行着,又痒又麻。他把自己的裤腿拉起来,天,两条大腿内侧几乎全磨烂了,血肉搅在一起,惨不忍睹。就这么半个小时,腿竟磨成这样。马格不以为然地看了一眼,说:“没事,你那条腿待长好后,再磨,再磨烂,直到再也无法磨破为止。直到像我们一样,成了罗圈腿,大腿上有了厚茧子就好了。”

王青衣忍着疼,“你小子也不说一声,我好有个心理准备。至少不把马夹那么紧。”他看了看马格,马格的腿果真有些罗圈,看来自己真的有可能会有这么双腿了,用这么一双腿在城市的街上行走可太难看了。

马格边给“阿丹”的长鬃打着结,边说:“成天连长讲过,真正的骑兵的双腿就是罗圈腿,因为骑兵是用马来走路的,不用弯曲的腿走路。”

王青衣发现,马格总是成天如何说,成天如何做的,似乎成天不但是这里的连长,还更像个酋长。王青衣的心里涌上股莫名的东西,他忽然有些发狠地对马格说:“把‘阿丹’给我牵过来!”

马格有些惊愕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忽然的情绪变化源自何处。他呆愣了片刻,然后无言地把缰绳递了过去。

这时乌云已把天空遮住了。一股寒凉的小风起伏着,王青衣把外衣穿上,草原上从来都没有固定的季节感觉。他站起来,拐着双腿,走到“阿丹”的身边,伸镫上马。身子落到马背上时,双腿针刺般地疼痛起来,他下意识地把腿蜷曲起来,一个骑兵的罗圈腿就是这样开始的。

他把缰绳一提,马颠动着小碎步子快跑起来。双腿一磨一磨地钻心地疼,刚才的舒服感消失了。他坐在马上好像全身都有些不太对劲,马的摇动让他几乎找不到平衡。他发狠地夹夹马,“阿丹”忽然加速,他下意识地把身子伏了下来,疼痛在他的发狠中消失了,或者说被另外一种心情给替代了。他的全身都沉浸在马的奔驰中。似乎自己的一切都与那匹马融在了一起,马的呼吸就是他的呼吸。他感动地拍拍马,“阿丹”纵立长嘶,忽然一个前纵,跃过了操场的围栏,在草原上狂奔起来。王青衣陶醉在那种奔驰带来的快感中。他想自己可能会爱上这种职业,哪怕只有一年,他的眼前哗地闪过成天看到那匹马时的兴奋与眼中的欲望。对于好马的征服与拥有好像是男人的天性,而这种天性是男人身上的一种铠甲还是灵魂?

“阿丹”好像是在故意放纵自己的那种奔驰欲望。他左腾右挪,闪过一座座山坡,最后来到了湖边,巨大的湖如同一面镜子,反照着草原上的浓绿。这时,好像是在他们的身后,传来一声马的长嘶,那声马嘶带着一种尖锐的长音在乌云间的草原上低徊。正在奔驰着的“阿丹”,仿佛受到召唤似的,忽然停在了湖边,马停得太急了,王青衣猝不及防,身子被唰地给抛了出去。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袋谷子似的,从马背上抛了一个漫长的弧度,就在他被甩出去的一瞬间,他看到了那匹火焰似的野马站在远处,长长地嘶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