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还没黑,狼就开始叫,嗷嗷嗷,一声长一声短,传到村庄这边,最先钻进孩子们耳朵。慕向中家两边的小山岭上分别长着些洋槐树,杂草从头到脚葳蕤得水泄不通。冬天的阳光也格外充足,村子里都暗得找到鼻子看不到脸了,还有一抹阳光嬉皮笑脸地挂在慕向中家院子里那棵大椿树顶上。可每到夜里,南山上的狼嚎声强劲而锐利。
这时候,慕向中的父亲正赶着沸腾的羊群回圈,母亲去山上割荆条还没回来。慕向中和弟弟在院子站着,冲着越来越黝黑的山峰与越来越亮的天空一声声喊爹叫娘。慕向中的母亲放下背上的几捆荆条,满头大汗,见慕向中跟弟弟一样胆小,说:“南山离得还很远嘞!狼再叫也跑不到家里来,不用怕。”她没好气的时候,就怒斥慕向中简直就是个窝囊废,一个大小伙子了还怕啥狼叫唤!慕向中委屈,看着长满黑松树的南山,脑子里有一群狼在积雪或者岩石上,以幽蓝的眼睛和尖利的牙齿对慕向中充满咬噬欲望。
慕向中上小学五年级那年冬天,竟然没了狼嚎声。起初,慕向中没有发觉,第二天早上起来,他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事情。一个人拧着脑袋往学校走的路上,碰见常在一起厮混的同学赵大嘴。见慕向中第一句话,赵大嘴就说他爹刚从乡里买回来的小猪不见了,猪圈旁边还有一团血,漆黑的,硬硬的,就像冰凌。他娘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扯开嗓子哭:“俺的猪嗯俺的猪啊。”他爹在后面踢了她一脚说:“一头猪,又不是恁爹恁娘死了,号丧个屁你!”他娘立马止住哭声,又拿了扫把,扫起了屋地。慕向中笑了一阵,一拍脑门,脱口说:“俺说俺少了点啥,原来,昨夜里没听到狼嚎哩!”
自此,南山的狼似乎再没嚎过。大人们也说,狼咋没了呢?该不是谁下药了吧?另一个说胡扯,那么大的林幛,毒死一只还有可能,那么多,还能全死了?有的猜说,被国家全部逮走关动物园了!另一个说,纯属放屁!谁能一黑夜把几百上千只狼全部逮住?该不是全部迁徙到别的地方了吧?人说,这句话说得还像个人话!然后又说,那老松妮可彻底好过了。另一个说,可不就是!再不用铁条封窗户,天天黑夜和狼一脸对一脸,俩眼瞪俩眼了。
这时慕向中才知道,他们家对面的南山上,还住着人,而且不止一个。慕向中问母亲说,那人咋住在那里?母亲说,那是个可怜人。她年轻那会儿还打仗,西岔村一个叫刘双柱的男的把她娶回家,第三天,就挂上了大红花,去那个谁,好像是聂荣臻的部队当兵了,再没有回来过。六几年咱这闹饥荒,从河南那边也过来不少人,还有半大小子,饿得脸都成油纸片了,见到树就啃皮,比狼牙还狠。村里没孩子的觉得合适就留了下来,改了姓,就成了自己家的孩子了。她也领养了一个,老家好像是河南滑县的。养大,给他娶了媳妇。媳妇倒好,和她还不闹,就是他儿子,也不知道咋回事,两人一个见不了一个。有一次,她端着一碗热饭扣在儿子那张寡脸上,烫起的泡比牛眼还大。
她儿子也不示弱,一甩手,就把她闪了个四仰八叉!
母亲说着就笑了起来,而且浑身颤;慕向中不但没笑,还一脸严肃。又问母亲说,那她咋住在那山上呢?母亲说,那还不好说,娘俩闹不来,她一急,就搬回了她和自己男的结婚时住的地方。这一晃就是十几年了吧,那时候她都五十多了。
说完,母亲去给猪搅拌食物去了,慕向中坐在黑色浸染的黑夜里,把小桌子凑到电灯泡下面写作业,可脑海里全是对那位老太太的猜测。她一个人住在南山里,森林那么大,狼那么多,吃水、粮食、穿衣等等问题怎么办?特别是野狼众多的那些年,一个人,在狼群纵横的空野,怎么能躲得过呢?而且一坚持就是十多年时间,要是慕向中的话,早吓得俩脚不着地了。
南山确实没了狼,后来又冒出野猪、獾、狐狸等野物,吃较远田里的玉米、花生、红薯。一些人在南山种了大片苹果树,每到成熟时候,夜里都几个人一起去看护。可那样也挡不住人来偷,也不知道谁想了歪招,在苹果树林边埋了自制炸弹,还真有几个好吃不要命的,夜里去偷摘人家苹果被炸断胳膊腿,有三四个人眼睛瞎掉了。再后来,村人都觉得林子主人不是故意吓唬人的,即使口水流到膝盖上,也不再铤而走险。倒是不少野猪和獾听不懂人的警告,不是当场壮烈牺牲就是缺胳膊少腿。
2
十一岁那年的暑假和寒假,放羊就成了慕向中的主要功课。驱赶着羊只慢慢爬上近村的山坡,就大面积地看到了南山,那边树木茂盛,后来成了国有林场。层层叠叠的山峦,各自的姿势也很怪异,像马低头吃草,像将军头盔,像一个老和尚总是向西合十。有几次,慕向中看到南山半山腰上冒出一些青烟,以日光下黝黑的森林作衬托,弯曲着,缠绕着,到蓝得让人丧失任何欲望的天空就不见了。慕向中想,老松妮一个人在大山腹地的生活该是一种什么样子呢?
在学校与同学聊天,也说到老松妮。同学也说,自从老松妮和儿子闹翻后,一次村里也没回过,即使去小卖部买油盐酱醋等东西,来回都路过村边,也不回来看一眼。更奇怪的是,十多年前,老松妮刚搬回南山住,邻村一个耳聋、说话不清楚的光棍也搬到后山老村旧房子里去了。
俩人一个在山上一个在河沟,四周都是黑压压的森林,有狼和野猪,以前还有豹子,他们都不怕。不过,听人说,那光棍后来把床吊在了梁头上,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慕向中问爷爷,爷爷说那里确实是砾岩村老村,以前没公路,又怕鬼子再来扫荡,人都住在一般人找不到的山里,后来解放了,又修通了战备公路,一家搬到路边,另一家也跟着来,最后,老村就剩下了空房子。爷爷还告诉慕向中,那个光棍就是砾岩村的,叫张怀柱,弟兄四个,就他和他四弟有问题,一个耳聋嘴突突,一个哑巴耳明亮。那样的人肯定没闺女愿意嫁,光棍命就是铁打的了。
慕向中躺在冬天的热炕上莫名其妙地想,一个老妇女离村索居在大山深处,一个老光棍紧随其后,两人之间是不是有些关联呢?可他俩都是五六十岁年纪的人了,再怎么关联也似乎是空的。
某年冬天,父亲放羊的活计在政府一声“封山育林”的断喝声中化作乌有。慕向中觉得是件好事,再不用背着干粮整个秋天和半拉冬天在山上与羊为伍了。可对慕向中家来说,却断了一份生活来源。父亲只好出去打工,不是去沙河的团球厂,用马屁股一般大小的铁锨往车上装铁球,就是跟着人到武安修公路,风餐露宿,还给人盖房子打短工。慕向中十三岁那年春天,南山突然一阵喧闹,电锯声响成一片,让慕向中想起在电影中看到的鬼子飞机,嗡嗡一阵子,伴随的是树木折断的脆响。没几天,林场就来找人干活,说,从山上把木头扛到马路边,扛一根五块钱。
慕向中看着如一朵巨型蘑菇的南山,心想,那么密集的林幛,怎么会有路呢?父亲怎么才能从林子里把木头扛到路边呢?父亲不说话,母亲说,那里边小路多了,要不然,老松妮怎么住在那儿啊!周末放假,慕向中想去看看父亲。一个人背着书包,穿过几座村庄和一道至少有十里地长的河沟。到南山脚下,中午过了。一串流水声中,几株水瓮一般粗细、枝干擎天的白杨树绿叶勃发,杨絮如毛虫,有的摇摇荡荡,有的随风下落。流水中,有些青蛙和小蝌蚪。水在石上如丝绸飘动。猪耳朵、蛇椹、蒲公英等也摇着身子,似乎是被水中日光弹拨着的一样。
这里确实成了废墟,只有近山一处院子尚还完好,一色青石头房子,背靠山坡,院下田地,一侧流水,左右是大片树木,新发茅草一身青葱。慕向中想,这里可能是最适合人居住的,田地可以自给,水流便宜润身,山林鸟鸣,松涛如乐,要是陶渊明到过这里,估计会再写一篇《桃花源记》;李白若是有幸,肯定会有诗歌胜于《赠汪伦》。可一到他院子门口,看到两扇对联尚新但严重朽坏的木板门,所有浪漫、隐居的想法一哄而散。尤其是门边蔓延开去的杂草,旧的只剩下黄色茎干,新的竟然淹没门槛。慕向中蓦然想起蒲松龄的聊斋故事。按此情景,当是野狐居住的地方,也可能是山妖石仙栖身之所。忍不住想起小倩、宁采臣、燕赤霞、婴宁、阿纤等《聊斋》人物,全身寒战。
张怀柱门上挂着一枚铁锁,显示主人此时不在家。慕向中顿时好奇心大发,绕到院子下面,壁虎一样爬墙而上。院子倒是打扫得干净,除了几片新落的旧叶子别无他物。正屋的门也挂着一枚铁锁,窗户上贴着白纸。慕向中捅开,一只眼睛向内看,屋里有一张老式木桌,黑色的,旁边放着两把黑椅子。再左右看,里屋有些粮食瓮和饱满的布袋子。再看,确如传说那样,张怀柱的单人床吊在正中梁头上,四边用绳子吊着,床两侧分别钉了一根木条。
忽然有开铁锁的声音自大门传来,慕向中吓了一跳,没怎么想,转身跑过院子,从院边跳了下去,幸亏不高,只摔了个马趴,然后迅速退到院子墙根。紧接着又是吱吱呀呀的开门声,煞是瘆人。慕向中弓着腰沿墙根跑到河沟里,才松了一口气。
再沿着小路向南走,林子越来越密,也越来越有了坡度。到山根,却不见流水的发源地,只是不远处有一潭落满枯叶的深水坑。慕向中蹲下洗了一把脸,刚站起来,就听到一声声的鸟鸣,或清脆婉转,或粗枝大叶,或简短沉实,或悠长嘹亮。
小路基本上被荆棘和荒草遮掩了,还要用手拨开。路面潮湿光滑,上面盖了厚实的松针,走起来绵绵地,像地毯。上到一座山岭,看到对面树木较少的山坡上,有人扛着木头,从沟里向上走。
慕向中大声喊爹,声音先是爬上树梢,再顺势向下,到沟底,再发出相应回声。慕向中再喊,没人应,再加劲喊,还是没人应。慕向中想父亲是不是不在这边干活呢?心里一阵紧张,喊声就有了哭腔,加快脚步,沿着小路再向上爬去。如果慕向中记得不错,那里便是老松妮的居住地附近。因为,南山是一个大肚子山,左右都是小岭,向上,就它自家独大。
到一条岔路口,明显可以看出,一条路有人踩过,而且反复经常,慕向中刚才走的那条则久无人迹。到松林宽阔处,慕向中又大声喊了几声爹。那些扛木头的,有的回身朝这边看了看几眼,没吭声,又扛着木头,哈着腰向山坡马路边爬。
慕向中看到,那些人的腰跟小时候父亲为慕向中做的弓一样弯曲,肩上的木头看来不长不粗,但里面全是涔涔松脂。慕向中想自己父亲也是这样的吧,为了五块钱,要走几道山岭,上来下去的,一天跑十个来回,才挣五十块钱,还不如去放羊呢!
慕向中有点后悔,没向母亲要点钱,给父亲买点好吃的来。母亲说,扛木头管饭,菜里有肉,还有麻糖、鸡蛋汤,比家里吃得好。可要是再给父亲带点奶粉、熟肉的话,不是更好?可惜慕向中没有。一边想着,就到了半山腰,在一颗楸子树下坐了一会儿,一身热汗迅即无踪,风一吹还有点冷。再向上,一阵风后,依稀有甜杏味道轻擦鼻尖,促使两腮泛酸。慕向中紧走几步,上到一道小岭上,看到一座房子,四周还有田地,青苗尚未遮住地皮。慕向中想这大概就是老松妮的家了。
杏子的香味是从那座石头房子背后山坡上传来的,一棵冠盖庞大的杏树,满头青葱叶子,黄杏高踞枝头,青杏与绿叶混淆。慕向中下了一道茅草丰盛的小路,正走着,忽然有铁水桶叮当的响声,走近一看,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在用水瓢往桶里舀水。她背对着慕向中,蹲在一眼小水井边,缯着马尾辫,后背很结实,耳廓处白皙如玉。慕向中心跳了一下,站住,不知道该走过去,还是等她走了慕向中再走。她舀满水,起身挑的时候,猛然看到慕向中,尖着嗓子啊了一声,脸色惊慌,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慕向中不知道说啥什么好,她有点口吃地说:“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吓死俺了!”
她上身穿着一件红毛衣,下身一条蓝裤子,脸白得可以当面粉,硕大的乳房微微向下垂,看起来仍像两只大馒头。慕向中跟在她身后,到房子前。她放下扁担,提起一桶水往屋里走,慕向中也跟着提了一桶,算是帮忙。由于外面光照强烈,屋里有些黑。刚进去,就看到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坐在门槛里面纳鞋底。慕向中想这可能就是老松妮了。可这个女子又是谁?把水倒进瓮里,掉头要出门时,慕向中却看到侧面炕上竟然放了一口黑黝黝的棺材,慕向中哎呀一声,蹦出门外,差点仰面摔倒。
3
后来传来两种笑声,一个咯咯咯,一个嘿嘿嘿。慕向中知道,那个清脆的、咯咯咯的一定就是那个女子。心惊慌,脸通红,站在日光下也不觉得晒了。她们问慕向中是哪个村的,谁家的孩子。慕向中说俺爹叫慕恩富,俺名叫慕向中。老松妮笑笑说,知道知道,恁爷叫慕元祥,奶奶叫曹爱京是不是?慕向中说是。那个女子又插话说,恁爹也在扛木头。慕向中问,这会儿俺爹在哪儿你知道不?她说我带你去。说着,就迈开步子,朝房子西边走去。
也是小路,慕向中看了一眼房后的大杏树,停了一下脚。她笑了笑,转过身子,朝杏树上爬。看着着她撅着屁股向上爬的样子,好像很滑稽,又很蓬勃,那丰腴的身体里似乎充满力量,还有一些令人一旦陷入就彻底丢掉灵魂的东西。慕向中说不清,但能够明确感觉到,而且那种感觉紧贴着肉体,像是一种无所不在、无所不至的火焰或浆流,把每一根血管都撑开了。慕向中犹豫了一下,也撅着屁股向上爬去。他身子灵巧,到树根,抓住一根树杈,身子向上一弯,就爬到树上。
她递给慕向中几个杏子,眼睛亮亮地看着慕向中说,吃吧,小小子,从没打过药,不用洗!慕向中早就又渴又饿,一口就吞掉一个,硬核自嘴角挤出。一连几个后,甜得慕向中有点发晕。她又摘了二十多个,让慕向中把外罩脱下来,带给父亲吃。
到对面山岭上,她指了指另一边电锯轰响的松林说,恁爹应当在那边,去吧!慕向中怀里抱着杏子,看了看她。她笑,很灿烂,很无邪,然后又侧弯身子,右手在慕向中屁股上轻轻打了一下。慕向中脸立马像被泼了红墨水,低了一下头,就沿着小路跑了。
父亲确实在那边森林里。慕向中到的时候,他正抓着水壶喝水,另一手里还拿着半块干饼子。慕向中快跑过去,把衣服打开。父亲抱了一下慕向中,然后拿起一颗黄杏放在嘴里。一连吃了五六个,父亲说不吃了,留着你吃吧。慕向中说自己刚才吃了十几个了,就给你的。父亲又拿了一颗吃了,然后让慕向中在这里待着,他再扛几遭木头。慕向中说晚上我们回家吧。父亲说不能回去,下午和早晨凉快,能跑多几个来回。一次扛两根的话,就是十块钱。慕向中说爹你不要太累了,扛多少算多少。父亲说,咋能行呢?不挣钱,咋养活你和你弟弟呢!
慕向中嗯了一声。看着父亲又扛起一根水桶粗的松木,弓着腰,往对面马路边走去。松林里一直有风,慕向中坐下来,看林场职工用电锯锯树。电锯震天响,往树根一靠,树就开始摇摇晃晃,不到两分钟,就咔嚓嚓地发出声响,随即扑倒。有人拿了斧头镰刀,把大小枝条砍掉,再用电锯锯掉头上尖细部分,丢在原地。慕向中看了一下父亲走的方向,不见人,又过一会,等父亲上到高处,才看到他一步步往马路边挪,像一只黑蚂蚁背着一条庞硕的虫子。
就地吃了晚饭,天已经黑得只剩下天空和参差不齐的星星了,微光把附近山峰照耀出一幅幅姿态各异的轮廓。依稀可以看到村庄,以及自家房子的灯光。慕向中和父亲在黄松针上坐了一会儿,感觉到山风峭冷,父亲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带慕向中去睡觉。慕向中说,这松林里哪有睡觉的地方啊?父亲说,以前时候和其他几个人一起睡帐篷,黎明时冷,怕你感冒,咱们去老松妮家住吧!慕向中说不行,她家炕上放着棺材!父亲说,傻小子,咱爷俩也不和人家一起住,住他们侧屋。
慕向中嗯了一声,想起那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本来害怕,但又觉得她那里很好,至于怎么好,慕向中说不清,就觉得好,而且是令人心神美妙的好。父亲打着手电,牵着慕向中,到了老松妮家。她们俩正在吃饭,就在屋地上,因为没有电,煤油灯忽闪忽闪,把本来面目诡异的物什飘浮得更为面目可疑。她们让座,父亲就面朝里坐在门槛上,慕向中里面也不敢去,外面也害怕,父亲抱住慕向中,让慕向中坐在他腿上。刚一坐下,那个女子却笑说,那么大了,还坐恁爹腿上,不害臊啊!慕向中弹簧一样弹起来,勉强坐在她递过来的一张小凳子上。
4
她和老松妮几乎面对面坐在一张很窄的木桌子旁边,桌子上放着一盘土豆条。她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拿着半张饼,旁若无人地吃。慕向中看着她,那张脸白里泛着红,煤油灯好像在她眼睛里,火苗似乎不是来自人间。她牙齿也很白,咬饼子时让慕向中想到优雅的铡刀或者新买的剪刀。老松妮看出慕向中对棺材的惊惧,她呵呵笑说,孩子这有啥怕的?人到最后都这样!又叹了一口气说,养了个儿子,娶了个媳妇,现在人家儿子女儿全有了,可就是不认这个娘。他虽不是从俺裆里生出来的,可十几年,吃穿用上学都是俺供给着呢!
老松妮又叹息,煤油灯把她皱褶的脸映照得苍凉不堪。她低了一会儿头,吐了一口痰,用袖子擦擦,缺牙的嘴巴又要说,在一边洗碗的闺女大声说,人家不理你就算了呗,一遍一遍说烦不烦?谁离了谁还不能过?老松妮突然转悲为喜,哈哈笑了一声说,这丫头片子总是呛俺!可也是的,这么多年,要不是她,俺真真不知道咋在这山里活下去呢!慕向中突然问,那个姐姐是哪儿的?老松妮看了慕向中一眼,又回身看了一眼那个闺女,说,她啊,山西左权县大王庄俺娘家的呗,俺哥的四闺女,姓张,叫爱梅。这不,都二十六七了,还没找婆家!都是俺这个老不死的给耽误的。
慕向中哦了一声,倚在父亲腿上,看着张爱梅收拾了碗筷又擦桌子,觉得这个大闺女很神秘,二十六七岁了还不嫁人,跟着自己的姑姑待在这四周不见人的山里,叫人心想不尽,也乱猜不透。收拾好家里一切,张爱梅提了一个泔水桶出了门,慕向中想,她该是去喂猪吧。后一想,白天时候没见她们喂着猪啊!就转身跟在她后面,他走到房子东侧,吱呀呀拉开一个铁门,把泔水往石槽里倒。慕向中看到一个眼睛发蓝的敏捷动物从一侧跑过来,发出嘶嘶的声音。慕向中正要往回走,只见一个黑影刷地一声蹿到跟前,后身蹲下,作势要扑到身上来。张爱梅大喊一声,破狗,回来!那东西收了身子,拖着尾巴跑回铁笼。
慕向中僵住了,全身汗,腿是软的,身子好像一枚铁钉,钉在原地,想动动不得。张爱梅关上铁门,见慕向中那样子,嘻嘻笑说,谁叫你跟着来的!吓坏了吧?你知道不,那是一条真正的狼,是俺跟姑姑在那边山岭里捡来的小狼,一条腿被铁夹弄折了,抱回来养,那条伤腿大半年才好。
睡在老松妮家侧房里,泥土与木头的朽腐味道浓郁,风吹得整个松林集体发出雄壮的声乐。第二天一早,慕向中睁开眼睛,发现父亲不在身边。穿衣出门,看到张爱梅在下面地里点种谷子和高粱。慕向中站在院子边,看着她。张爱梅似乎有所觉察,看着慕向中,大声说,小子你睡醒了!慕向中点点头。张爱梅又说,恁爹让你在俺家吃了饭就回去,明儿个要上学是不?慕向中又点点头。慕向中下到地里,帮他撒谷子和高粱籽。张爱梅笑着说慕向中很能干,是个很好的孩子。
5
吃了早饭,慕向中又去看了看张爱梅和她姑姑老松妮养的那只狼。那是一只正在成年的狼,卧在铁笼厚茅草上,满身金黄的毛,头颅硕大,眼睛锐利,似无形的刀子,穿身穿心。看到慕向中,那狼呲了一会儿牙,又伸了几个懒腰。老松妮照旧坐在门槛边上纳鞋底,张爱梅去房后刨地,沙沙的响声在空旷的松林里,有一种诡秘的味道。慕向中站在小路上看了一会儿她。张爱梅挥动镢头的身体匀称有力,充满弹性和动感。慕向中想,要是慕向中和她一起住在这山里,一辈子哪儿也不去,再生几个孩子,是不是很幸福呢?
慕向中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与自己年龄毫不相称,有点逆天。张爱梅累了,拄着镢头把儿,回身看到慕向中,然后掏出一条白手帕,擦额头上和下巴上的汗水。慕向中说姐姐你叫啥名字?能告诉俺吗?她哧哧笑了下,说,傻兄弟,俺姑姑不是说了吗?俺叫张爱梅。弓长那个张,爱情的爱,梅花的梅,记住了吗?慕向中说记住了。慕向中又说,张姐姐,我回到学校能给你写信不?她哈哈笑了,而且极度夸张,声音也特别放肆。
“可以啊,可是你怎么寄到这里来呢?”
慕向中觉得这也一个大问题。又问张爱梅那咋办?她说不咋办,就这么办!然后,又抡起了镢头。
慕向中又走到父亲扛木头的地方,人还是很多,他父亲扛着木头向马路的沟岭上走。慕向中大声喊。父亲也大声要慕向中回家,明天要上学。等到了下个星期,想来再来。慕向中应声。离开老松妮家时,张爱梅又给慕向中包了一包杏子,说让慕向中回家路上吃,剩下的回去给母亲和弟弟也吃点。慕向中接过,仰脸看了看她,低着头跑开。走到张怀柱住的地方,忽然想:“张爱梅,张怀柱,俩人都姓张,该不会有啥关系吧?”
然后又摇摇脑袋。
慕向中所在的中学在莲花谷村向东五里外的石盆村,因为还有些山,把南山挡住了,每周住校回来,慕向中总跑出来,走到村子外面,巴着脸向南山看。有时候有雾,南山就是一面棉花状的云彩,有时候天气阴沉,只能看到黑黝黝的松树,以及形状不一、低纵连绵的山峦。天晴视力远,可以看到南山坡上按时升起的炊烟。慕向中常想,这时候,张爱梅一定在做什么吧?种地,打柴,摘杏子、苹果和栗子等等,然后自己笑笑。有几次又听同学说起老松妮,还是说她孤僻、不合群、自己找罪受,慕向中不吭声。村里有人不断去南山,也说到老松妮和外侄女张爱梅的事儿,慕向中也只听不发表意见。
可是慕向中没有给张爱梅捎过一封信,写倒是写了,可就是自己觉得不好,有些话总觉得不是很恰当,比如:你最近好吗?松妮奶奶身体还好吧?山上冷不?种地咋样?那匹叫破狗的狼呢?跑了没有?等等,可这些都不是慕向中想要表达的,写了觉得是废话,就扔在抽屉里。后来又写了那次上山的感想,以及林场停工之后,父亲又去武安活水乡修路去了,慕向中现在学习还行,班上有几个好看的女生和特别讨厌的男同学等等,也觉得不尽人意。有几次夜里做梦,自己又去了南山,张爱梅给慕向中摘了好多苹果,还告诉慕向中说,李子不能吃多了,胀肚子,还坏肠胃。
有几次,慕向中还梦见和张爱梅一起刨地种玉米,挑水,牵着破狗一起去抓野兔;最严重的一次,是梦见自己和张爱梅睡在一起,赤身裸体,她打慕向中屁股,说慕向中是一个傻小子,脸笑得就像一朵山丹丹花。
醒来,慕向中把做的梦描绘了一遍,一字不落,又买了信封,想托再去南山的人把信带给张爱梅。可问了几个要去的人,都说轻易不到老松妮住的地方,就到张怀柱那儿。慕向中打算自己去一趟,可心里总怯怯地,有一次咬着牙走到张怀柱所在的地方,再向里走了一段,也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了一点勇气。在一块大石头上心神不宁地想了很久,还是扭头回了家。
但还是想听到张爱梅的消息,有时候故意扎进围堆说闲话的大人跟前,想从他们嘴里收获一些关于她的消息,可每次都很重复,不是张爱梅好,就是猜测她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慕向中去市里读高中后,有一段时间忘了张爱梅。可一进入村子,张爱梅就仙女一样跳了出来,在慕向中脑海里,甚至眼瞳中,以丰腴的身子在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慕向中忍不住笑笑,又伤感,朝南山上看半天,然后再次离开。
高二那年暑假回来,听人说老松妮去世了。张爱梅还住在南山上,种了不少板栗、核桃和山楂。有的说她和武安一个男的结了婚,有的说没有。慕向中想亲自去看看,可总是找不到合适理由。忽又听人说,好长时间不见张爱梅的人了,山西老家的人也来找过她几次,还报了案,但都无功而返,杳无音信。直到慕向中三十五年那年,带着妻子孩子回家,无意中听说,又有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小女孩住在了老松妮原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