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陌生的熟人
实在出乎我意料,但它确实发生了。2010年初秋一个早晨,已裹挟了大批凉意的沙尘从巴丹吉林沙漠深处席卷而来,小镇内为数不多的杨树脱逃似地甩掉叶子。我正去饭堂吃早餐,电话响了。那号码我陌生又熟悉。它的主人是一个叫沈静的女子,三十来岁,长久居住地应当是宁波。还似乎出国留学回来不久,不折不扣的外语通,毕业于美国哪所大学不详,目前职业也不清楚。我犹豫了一下,接通电话,她问我忙不?我说早上一般没什么事,就是为了一张脸一张嘴巴。她哦了一声,让我猜她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说你不是去五台山等地玩了吗?她说是,但不可能老在山西啊!
和沈静这样说话已经不是第一次。起初是在博客上。从2002年开始,几乎所有识文断字的人都在网上建立了个人博客,用来倾泻一些个人印迹与性情之语。我也不例外,况且又喜好舞文弄墨,大小算个文人,但从头到脚一根毛都没红过,只是将自己所谓的作品隔三差五地贴上去,访客也有几个。沈静是其中之一。有一次,她在我写家乡,即我擅自冠名为“南太行乡村物事”的文章下回复说:这些文章让河北南部、山西东部和河南北部的太行山乡野对人有很大的诱惑力,那里的地貌,人、事、物,独特而丰满,真实而又让人心生向往。
看到她的回复,我这个小文人当时很激动。关于我的故乡,即南太行乡村,十多年来我一直在书写记忆中乃至时代背景下发生的诸多人事,且对它的地域风貌、人情风俗和历史流变等也有呈现。可因为选材都比较沉重,大都关于小民的苦难、不幸,乃至他们的促狭、自私和麻木脾性等,较压抑和沉重,与时代的喧嚣与匆促本性严重偏离,引不起什么样的关注,好评更是凤毛麟角。在偌大的中国北方,一块小地域和它的人,乃至一切事物都是单薄的,甚至只是一种纯自然存在。只有世事深切地辐射和篡改它,它却不能对任何事情产生哪怕丁点影响,哪怕是撩撩世界的眼皮,拽拽世事的衣角,即使再幸福或者再惨烈,也都不会在它自身之外荡起一丝涟漪。
对我坚定持续的文字书写,有人肯定,我马上回复。此后,便与她你来我往地在博客上对话。很快又发展到QQ。这种即时通讯工具带有很强的煽动性与撩拨意味。我和沈静聊了很多,其中男女间事最多,以及大多数文人的一些惯常脾性,对世事、时事、人心的看法,还有我写故乡莲花谷系列文章的初衷等等。
大概十天前,她说她在北京,后又与朋友一起开车去五台山,行到八达岭附近,看到公路标牌上有沙河二字。便发短信说,开始她以为就是我文章中提到的河北沙河,很是激动,以为到了我文章所说的南太行山附近,朋友告诉她那是北京的沙河。她有点失望,并说,若是时间允许,一定要去南太行山区看看我笔下的那些风物地貌,以及命运奇崛各异的诸多人物。我表示感谢,但没想到,她真的去了。
她电话中说,昨晚从北京乘高铁到邢台,然后转到我故乡市委政府所在地褡裢镇,第一感觉是城市脏乱差,煤屑、油烟、灰土,人总是被无形的东西紧紧缠裹,而且,人们看她的眼神似乎都不怀好意。她问我能不能请个假回去,陪她去看看南太行。她这个问题有点突如其来,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支吾了一下,脑子加速转了几圈,但还是没找到合适的拒绝理由。我很想直接告诉她,我请假没问题,但我是一个有妻儿的人,母亲也刚从我这里回老家不久。现在回去,我有什么理由呢?单位倒没问题,就是妻子那儿难以说清楚。她似乎觉察到了我的为难情绪,说你没时间就改时间了。我只好叹息一声。
可没想到,刚上班,领导就让我去北京出差,而且还要到河北沧州一带办事。欣然领受任务后,虽然有点惴惴不安,但也理直气壮地对妻子说了。上飞机之前,发短信给沈静说今天到北京,明天上午可到沙河。她回信说,就知道你不会那么不给面子的。我刚到邢台站,就被一张写着我名字的白纸吸引了。白纸上是我的名字,再下面是两只白皙且圆润的胳膊,还有一头乌发与一张洁净周正的脸颊。
她说她早上从沙河打车过来等我的,并且查看了地图,从邢台市沿京九公路向南三十里到白塔镇再向西走,就会到达我文章中常出现的蝉房乡、石盆村、莲花谷等地。我说你真是聪明,且霸道,硬是把我这个被单位与家庭双重管束的人从西北高原的巴丹吉林沙漠拽回南太行。她笑笑说,她会掐算,我一准会回来,不然的话,她早从北京乘飞机回宁波了。正是中午,初秋的邢台市尘土飞扬,更多的是煤屑和油烟。她说,北方就是环境差点,从北京一路过来,好像都是这样子,雾蒙蒙地,不是云雾,而是各种废气,让人受不了。
到一家饭馆吃饭,东北小土豆炖小鸡,还有炝炒菠菜、熟驴肉等。我要了一听燕京啤酒。她一边优雅地夹菜,一边说她这一次到山西的种种见闻,说旅行其实是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放在大地上摩擦一遍。我说你的感悟很深刻,其他人都抱着到此一游的目的,你却能从单一的身体挪移和心灵察看中升华。她说,你的文章也很了不起,只是现在没有引起足够关注,相信时间会给你一个很满意的回报。我说,我们俩一见面就相互酸腐奖掖,这很要不得啊!她说她说的全是实话,若不是你的文章,我断不会想到这个地方来。这就是文字的魅力,而且,这一切,都是你的南太行,你的故乡给予你的。我说,也是乡村,以及乡村对一个人的塑造和影响,使得我和这里大多数人一样自卑而懦弱,即使胸中有万千兵马,浩荡热血,也只能任它们弹尽粮绝,隐忍枯干。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个人一如既往地对任何世事无能为力,一如既往地是群体中总是被概括和忽略的那一个,而不是确凿的这一个!
2.遭遇朱二友
男人看女人,第一感觉可能是动物性的。沈静个子不高,身材秀溜,眼睛不大不小但非常好看,睫毛很长,嘴唇淡红而诱人,胸部比一般女子突出一到两个毫米,说话声清脆有如音符。我和她,在网上聊了差不多两年,却没有任何暧昧的语词出现,这次见到,总有点突如其来的意味。我们到达的第一个村子是蝉房,也就是乡政府所在地。只有一道长街,其实是马路,从西头贯到东头。乡政府至少三十年没任何改变的二层石楼显得古旧而威严,对面是文化站,新修建没多久的二层灰砖楼房,以前是乡卫生院;卫生院有钱,用了十多年,另寻开阔地修建了新的,旧的就成了文化站。东西两边,最多的是挂着各种招牌的小卖店、饭店,夹杂着蔬菜水果、农药(兽医)、裁缝、服饰店。
和沈静拖着箱子在街道上东张西望,几辆卡车拉着白色的含硅的石头轰轰而过,摩托车和自行车在行人中间鱼一样左冲右突。沈静说,这就是乡政府?太廉洁了吧!我笑,至少外表看着是吧。她斜着眼看了我一眼。正要找个小店坐下喝点茶水,我肩膀却被人狠狠拍了一下,回头一看,竟然是朱二友。他哈哈笑,右手中指和食指夹着的香烟云雾缭绕。我向沈静介绍说:这是蝉房乡文化站站长,“著名”的摄影家朱二友,我多年朋友。沈静满脸绽笑,红嘴唇分开,白得刺眼牙齿犹如两道微缩白墙。朱二友眼睛落在沈静身上后,瞳孔忽然弹跳了一下,又迅速收敛,扔掉烟蒂,又在屁股上飞速搓了一下,握住沈静的小手。
我心里有点小不舒服,但很快释然。我知道,在朱二友那双烟尘弥漫的眼睛里,我和沈静一定关系很亲密。他心里想的什么,沈静也知道。正当朱二友掏打火机点烟时,我发觉沈静那双美丽眼睛很不自在地剜了我和朱二友一下。我啥也没想就呵呵笑了,而且笑得自觉而又自然。
理所应当朱二友请客,他把我和沈静带进一家门面黑垢成片,堆着煤炭和杂物的小饭店。我帮沈静提了箱子,尾随朱二友在一间还算干净的雅间坐下来。点菜时,朱二友很绅士地把一张塑料压膜菜单双手递给沈静。沈静摆摆手,说你们点啥我吃啥,不讲究。朱二友谦让了一下,就点了几个富有当地特色的菜肴。然后又开始抽烟,并询问我这次回来待多长时间。我说了基本情况。沈静主动说,我和杨老师是朋友,认识两年多了吧,不过这是第一次见面。朱二友斜睨了我一眼说,刚才,我还纳闷半天,以为你又换了老婆!我说糟糠之妻不下堂,贫贱之交不可忘,老婆不换,这不咱兄弟今天又见面了。
喝酒话稠,朱二友说起当年。我也是。再倒退十五六年,我还是莲花谷中学一名学生。初二时喜欢上写文章,最先成形的是一首歌词一样的诗,给了《邢台日报》,编辑说那不是诗,充其量顺口溜。其实,那首诗我写得痛苦而激越,主要是因为有激情并且还有激情的对象。说到这里,朱二友叹了口气,要是曹菲嫁给了你,现在也享福了!我叹了一口气,抓起杯子猛灌了下去。沈静在旁边看着我和朱二友,不时插话,提醒我俩要用普通话不要说鸟语。我和朱二友笑。沈静说,原来你文章中曹菲真有其人啊!这次我一定要见识一下,她是怎么样的女子,让杨老师至今魂牵梦萦!
朱二友说,曹菲也混得也不错,在石盆村幼儿园当园长,月工资三千多,在咱这山旮旯里面,肯定算好收入,现在俩孩子了,你没参与一个?然后一脸淫笑,再加上酒后冒着贼光的眼睛,让那气氛蓦然有了一种荒淫的意味。沈静抿着嘴浅笑,说你们男人啊,女人有难你们躲得神鬼不见,寻欢作乐见缝插针当仁不让。朱二友脸色黑红,酒精也早把他那烟味弥散的舌头拉成了橡皮。沈静这一说,朱二友越发来劲,绕过我,拉了一只凳子坐在沈静身边,结结巴巴地说,你别说,妹子这话在理。男人,啥时候都是色哈哈的,见到女的就想到上床,不上床心痒痒得拿铁勺刮都觉得不得劲。
“不得劲”是南太行通用俗语,而且多用于男女交媾时情不自禁询问语。我一听这话,心里腾起一团火,一把把朱二友拉了个趔趄,又觉得不对劲,也佯装将要烂醉的样子,抓起酒瓶子又分别哗哗倒了大半杯,并率先一饮而尽。朱二友脸变了一下,恼怒勃然可见。见我先喝了大半杯酒,犹豫了一下,也端起杯子,把酒全灌了进去,可不一会儿又吐回杯子里。沈静说,天快黑了,我也累了,找个地方或者直接回杨老师家休息吧。说完,眼睛滑滑地看着我。
朱二友嗨了一声,扯着嗓子说,到你哥我这儿还能没地方住?真是笑话!献平老弟喝了酒,坐车不安全,一会儿我带你们去个干净点的旅馆,明儿一早再回他家。我想这样最好。沈静笑了一下,又抬头说,朱老师您在文化站工作,想必有关于乡里的相关资料。朱二友想也没想说,那当然了!明天一早拿给你。沈静点了点头,并微笑,向朱二友表示感谢。我说我就是这里出生的,啥情况都知道,直接讲给你就好了。沈静说,你都二十年不在这里生活了,都是些记忆,时代发展快得都要找不到自己了,不能老念旧经吧!
出了小饭馆,果真夜了,灯光中的蝉房村夜风阑珊,沿街饭店有的灯火通明,吃客戴着大檐帽或西装革履;其他小饭馆里,除了几个趴在黑漆漆桌子上吸溜面条的人,一片惨淡。小卖部、裁缝等店主分别蹲在自家店门外,独自一个或一家成伙儿,吃饼子馒头就咸菜喝小米粥。朱二友走一路打了一路招呼,他晃着白酒泡软的身子,不厌其烦说,刚陪着北京来的朋友吃饭。沈静似乎能听懂我们当地土话,肩膀轻撞了我一下,小声对我说,你这个朋友好可爱啊!我笑笑,表示理解朱二友。换作其他乡人,也会如此这般。
3.母亲的疑问
朱二友开着一台破旧面包车送我和沈静,一上车,就把一沓资料递给沈静。沈静翻看时,车子沿着曲折蜿蜒的乡间公路向西行驶,地面越来越高,数十座村庄或蹲在深浅不一的山坳里,或散落在河滩一侧,或沿公路一字排开,或在半山坡上。到石盆村前,赫然有一座石拱桥。朱二友说,这是“文革”桥。“文革”时候,村里有几个人被批斗。一个身上被浇了柴油后点着,他大声哀嚎,一路狂跑,跑到桥上见桥下有水就跳了下;有一个被吊在树上用鞭子抽,半死不活了,又推上批斗台,让群众用石头砸。
沈静瞪大眼睛,说,太可怕了,太不人道了!朱二友说可不就是的!又转了一个大弯儿后,朱二友又说,这几年来,咱这里癌症很厉害,胃癌、食道癌、贲门癌、血管瘤、肝癌、肺癌、乳腺癌……啥癌都有,平均一个月就有俩人因为这个死掉了。有的人,今儿看着好好地,明儿就不见了。沈静连声唏嘘,我紧闭嘴唇,心情格外沉重。朱二友又说,这边人生活基本上靠打工,后来下煤矿铁矿挣钱,每年都有青壮小子出事故没了……沈静听得脸色沉肃,及至最后,竟然微微透出些寒意来。
爬上一面小坡,两三座石头房子坐落在一道山坳里。这就是我的家。母亲见我,一头白发好像也弹动着笑意。看到沈静,明显地怔了一下。我作了介绍。她让座,又拿了两只杯子,在水龙头下洗干净,倒水给沈静和朱二友。趁朱二友和沈静说话空当,母亲把我叫到侧房里,一脸疑惑和不安。
屋子里堆放着杂物,有些粮食袋子,一张小床,乱七八糟放着大人孩子的衣服,门背后还放着锄头头铁锨镰刀等农具,墙角的蛛网有着时间的密集与悬空感。一进去,我就觉得了一种熟稔气息,瞬间把我带到带二十年前。我还是孩子,房子也新修,父母亲每天都披着黑夜回家。可一入夜,南山就狼嚎群起,越过几道河沟与村庄,锥子般击打我的肝胆。我害怕,弟弟也害怕。我们俩就站在院子里,朝着背后的大山一声声喊娘叫爹。声音也和狼嚎一样,在小河沟里曲折蜿蜒,回声悠长。
而现在,母亲以白发和皱纹的脸,并一双被岁月变得松弛的眼睛看着我,让我给她说实话,那女的干啥的?我和她到底啥关系?昨晚在蝉房乡西头的山里人家旅店,我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和沈静,一个陌生女人一起回家,以成双结对的方式,出现在母亲和乡邻面前,注定要被猜疑。就在昨晚,朱二友满脸坏笑说只开一个房间,我虽然喝多了,又经风一吹,酒劲迅速攻占了理智,但仍旧硬着舌头说要两间。朱二友大着嗓子说,兄弟,你就别装形式了,咱山里人也不像前十年了,放心吧就!
沈静不说话,微笑着看我。我心秋千一样荡漾了好一阵子,然后使劲摇摇头,坚持要两间房。进去,衣服没脱,更没送朱二友,也没再管沈静,就趴在落满苍蝇屎的床上天旋地转地睡了。半夜被口渴喊醒,找了半天,屋里竟然没有一滴水。想起包里还有一瓶昨天买的矿泉水,翻出来一口气底朝天。那时候,我才又想起在隔壁的沈静。拿出手机,可发现已经没电了,充上电,暂时打不开,一歪头,就又睡着了。早上,是沈静敲门,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前,我眼睛好像着了一下火,心血也沸腾了一下。
母亲说没见过面没啥关系为啥跟着你来咱家,说出去谁信?我说娘真是这么回事,我能骗你吗?母亲说,俺早给你说过,在外面,吃好穿好是必须的,可就是不能在钱和女人身上犯事,栽一个跟头一辈子就完了!我说我知道,也确实和她没啥关系,她就是看了我文章,去山西和北京玩,顺路过来看看咱这边的风土人情。母亲嗯了一声,好像有点明白了,但还是一脸狐疑。
沈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弟媳妇抱着两岁的小侄子,表情卑微地站在沈静旁边,对她说,对面那是南山,黑压压的是松树,山顶上两个突起的红崖峰一座叫和尚山,一座叫茶壶山。沈静说,这就是杨老师笔下的南山了,上面还有人住?我说,那老妇女已经去世多年,山上只有房子,再没人居住了。
沈静又说,我看那两座山像笔架。难怪你文章写得好,门对青山,笔架高耸,这是注定的。我说这是迷信,牵强附会。沈静咯咯笑了一下,说,知道你心里也美滋滋的,就是装。我岔开话题说,和尚山高十几米,中间有一石窟,里面石桌石凳石炕一应俱全,传说张三丰在那里修行多年;抗战时期,八路军某领导人也住过一段时间。和尚山左、右山岭上,有宋长城遗址,还有烽燧,我小时候捉蝎子时和伙伴去过,都已经坍塌了,荒草和绿苔淹没了青石。后来有人动手修缮过,后来那人不幸病逝,长城遗址也再次荒废至今。据我表哥说,某座烽燧下洞深数尺,文革时,某人在其中发现一柄剑,剑鞘锈迹斑斑,锋刃仍锃亮如初。
我们家左右两道小山岭,一边是茅草,狐兔隐藏,一边长着数棵苹果树,还栽种了南瓜、红薯、花生、黄豆等农作物,杂草横行其间,掩盖了黑土和深嵌的岩石。
站在一棵板栗树下,看着一岭之隔的村庄,以及村子下方,三棵柏树矗立的老坟。母亲做饭,滚滚柴烟从房侧厨房冒起,直入青天;弟媳妇抱着孩子,不时眼神古怪地瞟一下我和沈静。
沈静也看到了,笑笑,过来抱孩子。孩子看了看她,哇地一声哭了。沈静看着我做了一个鬼脸,说我有这么吓人吗?弟媳妇赶紧说,山里孩子,没见过世面。
沿着小路走到左边山岭,迎面是村庄,几十座石头房子横七竖八地矗立在一道山沟中心,梧桐、洋槐、椿树参天,冠盖广阔。我指着村子最下面一座房子说:“我在那座房子内出生。”母亲说,我出生前一夜,她梦见我家两个门墩上插着两面旗,一面红,一面白,一面写着字,一面好像没有。可惜她不识字。村名莲花谷,是莲花谷五六个自然村之一。村人都姓杨,据说祖上是从山西洪洞迁徙而来的亲兄弟三个。爷爷曾对我说过,我们村三个祖宗名讳很大气、文雅,分别叫杨怀玉、杨天啸和杨玉真。开始孤零零三户人家,一百多年后繁衍成村,但至今不过30户120多口人。
沈静一边倾听并点头,一边用她好看的眼睛逡巡莽苍山野。此时的南太行到处都是大风,干枯的叶子和茅草飒飒有声;喜鹊在斑秃的杨树和梧桐树上喧闹,麻雀在草丛中钻进钻出。沈静说,书上说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到处都是粮食的味道,我怎么就没嗅到呢?我呵呵笑说,文人的夸张说辞你也信啊,粮食和果实的味道只有凑近了才可能闻到,大面积的味道只有成熟并烂掉的柿子才会扩散这么远。她又指着我家背后那座像是戴头盔的将军的山说,那是不是你文章中所说的大裳山。我说不是,那叫北阳坡,但不是名字,我九岁到十二三岁的暑假和寒假都在上面,替父亲放羊,或捉蝎子抛药材或打柴。
4.去后沟
沟谷狭长,两边山峰一峭拔一略缓,两两相对,若对面而卧的夫妻。走到村子后,收到沈静短信,问我怎么样,没喝多吧?同样内容发了两次。时间是凌晨两点半。我回身看了看她,没说什么。她说咋了你?眼神怪怪的。我说没啥,其实心里有些感激。大量饮酒后是需要人照顾的,大量的酒,是火焰对灵魂的烧灼,是猎豹对羔羊的惊醒,也还隐藏了诸多的崩坏与不测。沈静能在凌晨想到我,并询问,我有什么理由不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子心怀感激呢?
我对沈静说,我们这个村子里的人,虽然出自一个家族,并说是北宋杨令公后代,但并不忠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仅有一人牺牲在平汉前线。出过地主、戏子,但都在打土豪和破四旧时倾家荡产。从我记事起,最显赫的人家便是住在村子右侧小山岭之外的杨如贵。虽也姓杨,但不和我们同族,据说是从左权县拐儿镇某村搬来的。杨如贵父亲当了十年多的生产队长,他本人做了十几年大队支书,现在大儿子又在沙河某镇当镇长。从一开始,杨如贵一家就看不起我们家,尤其是我,当面背后都说我不成器,撅屁股刨地也不能填饱肚子。我母亲为此很生气,但又不能与他争执,回家教训我成了家常便饭。我也确实不争气,上学成绩一直在平均线以下,倒是语文地理政治优秀得出奇。再多年后,我突然从外地领回来一个女子,叫张叶,家在苏北,黑瘦且一口鸟语。我母亲和大姨妈、小姨妈很喜欢,主要是她十分懂老人心,家里活计抢着干,还会裁缝。
可我心里很快有了别人。这话可鄙,但事实如此。她不依不饶,大闹了几次。杨如贵家人看到了,背后说,这小子没个正经事儿,好端端的一个媳妇不要了!我从他们家门前过,他照旧笑哈哈地,他老婆撅着小嘴露出镶金牙,眼睛一眨一眨,喷着口水说我,献平你小子太不要脸、太没良心了,人家千里迢迢跑到咱家来了,你再一脚把人家踹回去,坏良心啊!我知道坏良心,可是人的情感是很奇妙且充满杂质的,它纯洁得不食人间烟火,也龌龊得惨不忍睹。我可能就是那样。我母亲,两个舅舅、大姨、小姨等亲戚齐上阵,要我和她结婚过日子。我不从。我母亲说我要是不和人家结婚,她就一头撞死。
河沟长而曲折,入眼全是卵石,大大小小,几乎没有插脚地方。我和沈静走得东倒西歪,浑身热汗。到一棵巨大的板栗树下歇息,长风掠谷,浩荡激越,落在身体上,有一种穿透感。沈静仰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山坡,使劲吸了几口气,说,这空气真清爽啊,要是在这里建一个小茅屋,独自过一辈子多美啊!我笑笑,说你是理想主义,待不了三天就兔子一样跑到九霄云外了。沈静说,每到一处心有所想,说明自然环境好,再说,人时时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不也很好吗?我点点头。看着对面山坡根一块长有十米,宽约四米的大石头说,我小时,父母亲抱着我来这里割草,把我放在这棵板栗树下睡觉。头顶的树叶在微风中如众多的小孩手掌在轻轻拍打,日光从缝隙中溜下来,落在脸上,热热的,像是一张热烈亲吻脸颊的小嘴。
沈静哈哈笑,说我这个比喻有意思。我说,当时确实那样感觉。再向后走,两边的山特征愈加分明。右边山坡上红岩杂草,荆棘众多,高而陡峭;左边山坡细草蔓延,土质松软,还开着一些山丹花,长着许多楸子树。
右边坡面见太阳多,我们习惯称为阳坡,岩石下面多蝎子,茅草葳蕤处多黄芩、桔梗等草药。我九岁那年,一放假,就赶着羊群在这一代游荡。头羊脖子上的铃铛敲得漫山遍野清脆,野鸡冷不丁飞起来,咯咯叫着逃往远处;野兔慌不折路,连滚带摔,没入其他洞窟。与大裳山接壤处,有一面不高的白色悬崖,杂草尤其茂密,即使再干旱,那里也是一片旺盛。据我爷爷说,那里住着一窝狐狸,且都成精了。他和杨如贵都几次亲眼看到,某个早晨或者傍晚,一个身穿蓝布衣服的中年妇女,胳膊挎着一只柳条篮子,从后沟出来,然后倏然不见;还有几次,看到她挎着一篮子食盐、糖果、饼干等物,从村后向这里走。早年间,有一个半大小子,长得好看,在后沟干农活很晚了,正扛着头踩着夜色往家走,突然灯光大亮,一座高宅大院赫然出现面前。他正在愣怔,突然围上来一群俊美妖艳的女子,不由分说,簇拥进大院。就此失了踪影。还有一个闺女,十七八岁,傍晚从这里路过时突然失踪。
沈静先是倾听,忽然脸色沉肃,猛地钻到我的怀里来了。我乐得消受。一个如水似花的江南女子,鱼一样在我怀里,绵软而滑溜,心脏备受鼓舞。
行到开阔地带,我继续说。七八岁时,父亲为村里人放羊,晚上和羊群住在大裳山脚下。有一次晚上,他回去吃饭,把我留在这里。我缩在树枝搭起来的窝棚里,感觉黑夜像是一群魔鬼,连鼻子上那些黑也在狞笑。我害怕,从窝棚里一个纵身跳进羊圈,抱着一只大母羊四下张望,好像身边全是鬼魅邪祟。
老人们说,羊、马、牛之类的牲畜都有辟邪的本领,狗、鸡更广为人知。我躲进羊群,是寻求羊的庇护。沈静哈哈笑说,好浪漫啊!我又指着大裳山半山腰一处已被荆棘和茅草填埋的悬崖说,那里有一个石洞,鬼子扫荡时,祖爷爷、祖奶奶带着爷爷“逃日本”,钻到里面,看到一个饿得眼窝深陷的八路军战士,吓了一跳,喂了他一些水和一只烧红薯,那人才有了点气力,但拿着的枪已经锈得拉不开栓。
5.大裳山和旧传说
几乎没有人迹,野鸡咯咯,野兔乱跑,发枯的茅草大部分折断,垂头丧气;树木开始脱衣,露出坚挺部分。看到一道细如铁丝的水迹,在沙石之间细蛇一样蜿蜒。想不到那眼清泉还在。紧走几步,在两块大石间,一堆白头芦苇之中,狗尾巴草、猪耳朵草围困之中,仍旧清清凉凉,无声无息,从地底向上翻滚,似乎一个个将要出浴的美丽女子,恬静而蓬勃。沈静随后跟上来,哇地大叫一声,然后在一块磐石上跳了舞来,一边喊说:“想不到啊,真幸福,在山里见到泉眼,这是平生第一次嘢!”她的样子让我想到天真无邪,我却又想到情不自禁的获取与猝不及防的伤害。有些时候,人总是会对美好的事物忍不住采取暴力方式,也忍不住要对现实中唾手可得的快乐而奋不顾身。
可是我没有,所谓的道德坚决反击,最终胜了。我又说起小时候。有一年夏天,我替父亲放羊,中午把羊赶到这里喝水,然后再散开。那一天太阳过度亢奋,光芒杀死树叶和草,岩石也似乎发出咝咝的烧焦声。我和羊一起喝了一肚子泉水,又拿出母亲做的烙饼吃了一顿。正躺在核桃树阴影下看挤压摇动的天空,忽然想:“洗个澡如何?”那时候,莲花谷人是没有洗澡习惯的,热了也就是弄盆水在屋里做贼一样冲冲;还有胆大的妇女,以黑夜做掩护,直接到池塘里解开裤子把半拉屁股伸进去洗几把,一边洗一边东张西望,生怕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我脱了衣服,从一边山坡上摘了几片梧桐叶,舀水把自己冲了一遍。泉水冰冷,敷上皮肤,就像刮骨钢刀,一口气还没喘上来,骨头就隐隐作痛了。
然后搓,哎呀,身子整个是白的,在阳光下尤其白,白得连云彩都跑了。搓了上百条蚯蚓一样的黑垢后,我把衣服垫在石头上,专门把自己放在阳光下暴晒。啊呀,那种美,不仅来自肉体,且来自周围环境对肉体和心灵的包容与观赏,所有的羞耻感潜意识都是人和人的心、眼和嘴巴。那个时候,我才真正觉得自己是个人,与其他任何人和事物无关,苍天之下,大地之上,人就应当如此坦荡。
啊,那我也想洗个澡了!沈静说着,两只手分别拉着上衣一边,作势要脱。我惊叫一声说,万万使不得啊美女,这深山老林,孤男寡女,万一整出点啥事儿,山上的蝎子也饶不了我。她呵呵笑说,你啊,还真以为本大姑娘会在你面前脱衣沐浴?自作多情!说完一把脱下衣服,放在磐石上,坐了下来。因为提及蝎子,沈静又是个女的,脑子里忽然想起莲花谷乃至整个南太行流传的,几乎人人会说,但未必能够全部理解的俗语,即形容难以忍受且又难以启齿的疼,常用的一个俗话是“蝎子蜇了×”。
即便我在莲花谷出生并长到十八岁,漫长而急促的时间当中,从没听任何一个乡邻说过这句话。而我在成年之后,在村庄后沟,与一个陌生的熟人一起,竟然想起这句隐蔽话,自感有点龌龊。为了迅速丢掉这句让我自己都不好意思的话,我找了一根木棍,在落叶中翻找出几颗村人打核桃树时落下的核桃,用石头敲开给沈静吃。她说好吃。我说板栗树下也会有没捡干净的,更好吃。她说一起去找找。泉水前边,阳坡根部,有几棵大板栗树,外围是一片棌树林,叶子丰茂,密不透风。两人兴冲冲走进去,拿着棍子乱翻落叶,捡到几颗砸开吃。看到一座房子的遗址后,我头发瞬间竖了起来,脸色冷肃,拉着孩子一样高兴的沈静,快步走了出来。她说咋了咋了杨老师?我说,咱们回去吧,天也快黑了。她说没关系了,再玩会吧。我说朱二友可能要来接我们了,还是早点回去,边走边说。
那是莲花谷村一户人家的旧居,很多年了,主人和我祖爷爷是一代人。而我出生的时候,祖爷爷杨万身早已不在人世。爷爷是一个秀才,满肚子经书,也满肚子故事。每天晚上给我讲神鬼僵尸妖精故事,也说村子旧事。后沟住的这家人,老婆是山西左权县(古称辽州)大南庄村,原是财主家的闺女,后家道中落,女儿长得不大漂亮,先是嫁了一人,那人只为图财,见岳父一夜之间变成穷光蛋且一命呜呼,便也把老婆休了。莲花谷这个人是个木匠,常年在山西左权一带活动。某一日黄昏,赶着毛驴驮着家什走到天河村前,遇见一个白老头,须发如银,拦住他说家里需要做木匠活,问他愿意去干不?木匠就是给人做活谋生的,当然愿意。老头说那好,你把眼睛闭上。刚闭上,老头拉了下他胳膊,他晕了一下,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大宅院。叮叮当当干了一个多月,算账时,老头给他一把黄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又到了天河村前。他一看,觉得干了一个多月活只酬劳了他一把黄豆,很生气,随手扬掉了。
那黄豆落地声音很奇怪,回头一看,黄豆都是金子。可惜,他把黄豆大部分扔进一个不知有多深的水潭里,脱光衣服跳进去,扎了好几个猛子,也没找到底儿。只好拿着一颗黄豆金子再往大南庄走。道路崎岖,走起来很慢。空旷黑夜中,小驴子脖上的铃铛格外悦耳。走到大南庄村外,看到一个妇女坐在路边嘤嘤地哭。木匠觉得奇怪,走近问:“大黑夜的咋一个人在这儿哭?”那女子一抬头,说自己家突遭灾难,父母亲气愤交加,不日双双故去,只剩下她一人,走投无路,想起身世之苦,人世之冷,不由得悲泣起来。
木匠说,要不嫌弃,我用毛驴送你回家吧。那女子说,房屋已经卖掉葬了父母,早无家可归了。木匠说那咋办?女子说,你若是不嫌弃,那就把我做小妾吧。木匠本来三十多了还没娶妻,见这个女子虽长得不咋好,就是个平常人,就答应了。带回莲花谷,在父母主持下办了婚事。婚后,那女子一直没有生育。南太行人尤其在乎子嗣,无子便为绝户。那女人倒也贤惠,劝木匠再娶一个,或者把她休了。木匠则不忍。双双约定,待年老多病时候,一起自杀,房子就做坟墓。
多年后,他们老了,双双在这里上吊自尽。而这个木匠,就是杨如贵的曾二叔。说到这里,沈静满脸严肃,到沟口,回身又看了一眼那片小树林,对我说,民间总是有些故事叫人震撼。
6.在黑夜里
夕阳就要滚下后山了,朱二友还没来。前天,他信誓旦旦说今儿来接我和沈静去他老家看看的。他不来,我也不好催问,就和母亲坐在一起聊天。母亲说,她从我单位回到莲花谷后,村里发生了不少事儿。一是杨如贵检查出胃癌,要不是儿子当镇长,二三十万的钱从哪儿搞啊!换了别人家,只有等死。二是老改群和杨如新两口子想挨着咱房子给他们独子杨林修盖房子,还叫咱把一边的山水沟填了。那是万万不行的,他盖就盖,不碍咱家事儿咱不管,碍了事儿就绝对不行。三是对面老三又去内蒙下铁矿,不知道今年能不能拿回来钱,儿子刚娶了媳妇,花了七万块,欠账4万多。四是杏树洼村的朱二相得肺癌死了,前后不到两个月。可谁没想到,几个月后,她老婆也死了,而且跟以前和她有那种关系的赵大林同一天。五是垴顶山村郭安林开始跟着他姐夫包铁矿赚了钱,过年前,眼前就收工了,可他为了邀功,下矿井去看,结果一个哑炮响了,矿井塌陷,挖了好多天,连个尸首都没找到。六是这几年野猪特别多,还跑到咱家院子来几次。杨如贵、杨二银、杨文革几个人在后沟种了玉米,夏天到秋天天天晚上去看着。人老了,就啥也不怕了。
我唏嘘,觉得人世无常。
夜在慢慢加重,村庄里人声越来越少,狗叫,可能是路人惊扰了它们。我想,朱二友今晚绝对不来了。与母亲说起家事,因沈静在一边,有的就遮遮掩掩。沈静觉出了什么,提出要去院子里走走。我说没事儿,我们小民的事儿,再大也就是吃饱肚皮,穿上衣裳,再就是孩子们的抚养、学习,以及老人们的心病。沈静笑笑,指着墙上一张照片说,那是伯父吧!我脑袋木了一下,低下脑袋。母亲回说,就是的,是俺老伴。去年春天没了。这时候,我已经控制不住眼泪了,也有了鼻涕。母亲说,人都是命,他就是那个命。我抬起头说,你就知道说那是命,他是俺爹,他才六十三岁!
照片上那个人脸瘦,皱纹不太隆重,眼神犹豫,更多的是苦痛、无奈、悲伤。我知道他一生在莲花谷的生活,与一块石头甚至一头牛没什么区别。他官名杨恩富,小名叫小方。与杨如贵、杨文革、杨红旗等人年龄相当。我母亲常说他是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老实蛋,别人尿在头上流下来,屙在头上扒拉下来;可我从奶奶以及杨文革、杨如贵等人口中听到的则完全相反,父亲婚前极端调皮,虽没文化,但时常和杨文革一起,赶着马车去山西买玉茭和土豆种子,那时候是生产队,公社时期,父亲会打会算,也时常搞些异于常人的事情,比如和杨文革二人合伙撬开生产队仓库,偷些米面,两人找了个僻静地方烙饼吃。队长发现后追查,他和杨文革极力拍着胸脯把破案的活计揽过来,最终以勘察现场名义,顺利从会计手中拿到生产队仓库钥匙,并用拖字诀,让这事不了了之。
父亲可能是属于集体年代的,他不善于单打独斗地生活,个人要求极低,有吃的他就不会贪想更多。可他生命的黄金年代,正是改革开放时期,钱物统治并笼罩一切,各家都在为自己的生活披荆斩棘,而父亲,只能以苦力来讨生活,养活我和弟弟。可我和弟弟刚刚独立起来,他就罹患癌症,于2009年3月9日凌晨1时在莲花谷逝去。
沈静也看到了我的悲伤,对我说,杨老师对不起,对不起啊,我不该问。我擦掉脸上的鼻涕眼泪,苦笑着对她说,没事的,这没办法,我现在不接受,悲伤,哭,可这就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我起身,走到父亲遗像前,伸出手指,在他脸上摩挲了一遍。我似乎还能觉得他的体温,他松弛的脸皮,白而坚硬的胡子。我想起,他去世那晚,我和妻子没有及时赶到,他在等我们出现,使劲往门口看,死了,左眼还没闭上。想起十二岁时他背着我去看医生,从莲花谷到石盆村,来回十多公里,我都在他背上趴着。
十点多了,偶尔有车辆行驶声从对面公路传来,门外的南山沉浸在自身黑色的轮廓当中,风确实冷了,从山岭上跑过来,在我们的身体上书写秋天的苍凉。母亲说睡吧。我说我在上面房间,让沈静去弟媳妇家里睡。母亲眼睛疑惑地看了我一下,说,那也行。沈静说,我晚上抱着孩子睡,体验一下当妈的滋味。我母亲笑了笑。弟媳妇却把孩子给了我母亲,说是先去收拾一下。我对沈静说,我弟弟在外给人开车,跑陕西神木或者鄂尔多斯等地。沙河的玻璃厂多,用煤炭量大;一个月能挣五千来块钱。但有几次,他被车主糊弄了,开了几个月车,人家不给一分钱,还往他身上栽赃。
母亲也说,俺们这地方人不好,赖人多。沈静说,哪里都一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生存法则,人和动物没啥区别,不过,会越来越好的,阿姨你也别太有负担。
我睡在最上面房间,那是我和张叶以及现在妻子住过的房间,也是父母亲分到我名下的。由于久不住人,房间里有股腐朽的味道,灰尘几乎挂满了整个空间。刚躺下,就听到长驱直入的秋风,在黑夜的莲花谷号令千军。人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其实人不及草木,草木可再生,人生却只有一次,特别是那些好人,上帝都应当把他们塑造成山峰河流那样,永生安置在大地之上,人群之中。
就像我父亲,就像和我父亲一样的人。
怎么也睡不着,我又想起张叶,其实她也很好,一个朴实的女子,长我四岁,对我父母亲和其他长辈特别恭顺。我和她分开后,她又回到了苏北那个小县城,很多年没联系了,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在做什么。记得妻子说过,她有一次梦见我和张叶有一个儿子,十岁了,也长得很黑。我当时极力辩解说没有。事实上也没有。想起妻子,她现在一定带着儿子在同样朔风奔腾的巴丹吉林沙漠西部小镇睡了。而她却不知道,我陪着另外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女子回到了莲花谷,我的出生地,我和她,还有我们儿子的故乡。又一次想起父亲。2008年,我到北京出差趁机回来,还和他睡在这个房间,他就躺在我身边,不说话。偶尔说几句,是对生活的抱怨,还有些不敢在母亲面前说起的个人想法。我瞬间感觉,父亲还躺在我旁边,呼吸均匀,偶尔会疼痛地叫一声。我知道,他身上有太多的伤,心里边,有我无从体察的悲与苦。
7.莲花谷
听到车响,我以为是朱二友开着他那台破面包来了,却发现是一台广本,去到了杨如贵家。弟媳妇说,杨在林回来了吧。杨在林是杨如贵的大儿子,但不是亲生的,抱养邻村一户人家的,先前在市政府任职,现在以镇长身份重返莲花谷。我站在院子里,看到几个人提着一些东西,跟在一个个头一米七四左右,身板很宽、梳着背头的人后面,进了杨如贵家院子。母亲也看到了,他说,当官真是好,天天有人送礼,回家有车送有人陪着。沈静说,这不是我也陪着杨老师回家来了吗?母亲说,你这个不算,俺儿子没人家杨在林威风!我心里也不是滋味,以前听母亲这样的话我觉得迂腐甚至封建,现在听,却心里无比难受,我知道母亲不过为了一点简单的可触可摸的俗世荣耀,希望儿子能为她在乡人面前长点脸面,让人重视她,说她生的孩子有出息罢了。我也想那样,可是我手里没有资源和权利,谁会让我在莲花谷满足一下自己母亲的虚荣心呢?
朱二友的车终于来了,他说昨天忙得很,儿子要结婚,正好请我和沈静去家里体验下南太行乡村婚嫁风俗。我看了一下母亲。母亲没说话,扭头回屋。我和沈静把东西放在车上,让朱二友等我一下,到屋里,给了母亲一千块钱,让她买点想吃的。母亲说,这朱二友儿子娶媳妇,你们去,还得给人家随礼。我说咱这一般多少?母亲说,五十块钱就算很不错了。我说我知道了。然后说,我不一定再回家来。说不定就从朱二友那儿坐车返回北京了,过春节时说不定和儿子他们一起回来。母亲说行,路上注意安全。又叮嘱我说,千万不要和别的女人胡来啊,那可是坏大事的事儿。
莲花谷位于沙河市西头,平涉公路中段。翻过南山以北的一座山,就是武安市界。而朱二友载着我们向东,柏油马路,一溜下坡。沿途的山地正在凋零,黄叶子遮蔽了所有山峦。走到庙坪桥,六十年代用水泥抹在桥身上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桥下是数丈高的青石悬崖。悬崖上刻着一首谶语:“高崖前高崖后,金子银子两络钭。要想拿到自己手,还得黑小放黑牛。”莲花谷几乎人人知道,不管识字不识字。曾有一个同学,痴心想把金银弄到手,天天在高崖前后转悠,甚至身上绑了绳子,下到半崖上探查半天,可怎么也爬不上来,还是他爹叫了吊车,才把他弄了上来。母亲说,杨如贵当镇长的儿子也带人看过多次,也没成功。
沈静呵呵笑说,这个有意思,金子银子是硬通货,谁都想搞到自己手。朱二友边开车边说,这个谶语不知道有准没有,几辈子人都在找,秀才学生都上,没听说谁找到。关键是有那福气的人还没出现。我说,莲花谷人就是迷信,相信命由上天注定,无形中有一个密密麻麻的棋盘,每个人的命运都在里面,永远逃不出。沈静说这是宿命论。朱二友说宿命论其实也有道理,咱这边盖房子修坟地娶媳妇都看日子,看风水,阴宅和阳宅对家人影响同样重要。
到石盆村幼儿园门口,朱二友把车停下,我开始以为他有事。结果他坐在车上点了一根烟,没有动的迹象。我说这是干啥。朱二友嘿嘿笑说,老弟啊,不是我要干啥,而是你应当干点啥。我这才回过神来。往车窗外一看,没想到真看到了曹菲,身材矮小,眼睛很大,脸色白皙,几十年的短头发依旧。我忽然很悲伤,想起当年在中学时,天天看着她的背影,甚至她回家我都抱着一棵棵桃树一路目送,感觉那时候她就像一只轻盈蝴蝶,沿着河滩翩翩飞并消失在众多的房屋和炊烟中。我还记得,五六岁时跟着奶奶去她们村里看戏,好像在她们家吃过饭,见到一个身材发圆、眼睛明亮的女孩子,几乎与我同龄。多年后,我才知道奶奶是她父亲的亲姑姑。
沈静也跟着看,抿着嘴笑了一下,又很快正色,再看看我。朱二友扔掉烟头说,这人啊,没得到的是最好的,要是曹菲现在成了你老婆,你那眼神肯定就不情意汪汪的了。我叹了一口气说走吧。沈静说,不打个招呼?朱二友附和说,来了,打个招呼呗!我说走吧啊老朱!朱二友一边发动车,一边说,不过,你们晚上见了更得劲儿。
朱二友家在莲花谷以北,要是没有大裳山的话,步行半个小时可到,可山太高了,还悬崖高耸,植被丰密,挡住了人的道路。朱二友的村子叫朱家庄,距离蝉房乡政府三十里,背后是高大山峰,其中一座,状似公驴生殖器,当地人也不客气,干脆就叫“驴鸡巴山”。还有一座貌似大靠椅的山,与山西昔阳县著名的“大寨”同名,山上至今仍有两个和尚修行,以在山岩滴水及山顶平坦处种地为生。
朱二友家人来人往,穿着各色衣服,年龄面目不一的人在他家院子屋内堆拥。莲花谷一带结婚是男女老少齐上阵,女方村里都派人来送,叫“送闺女”,到男方家吃喝一顿返回。男方家则全村来帮忙,但不上席。定好日子,男方带车,并亲戚到女方家迎娶,女方家一般会再要一次钱,名称可能是彩礼,也可能是抚养费,上万数千不等,全看双方交涉结果。一般人家,娶个媳妇九十年代一般要花两万多一点,现在则至少七八万。把媳妇娶到家后,没拜堂程序,亲戚们开始上礼金,然后吃喝,晚上闹洞房的常见项目是“打油墩”,就是几个叫新媳妇嫂子的本村兄弟,抬着新媳妇,把人家屁股往墙上或者地上墩。有的新媳妇会恼,有的很配合。还有调皮的小伙子,事先趴在新郎新娘床下,专听新人第一晚制造的肉体欢愉声。
朱二友把我和沈静安排在上席,跟他儿子舅舅、姑姑、小姨妈、大姨妈、乡领导等人坐在一起。莲花谷人以舅舅为最大,凡有家庭矛盾,舅舅来解决,外甥得给面子。沈静听了后,觉得有趣,拿出两个红包,给了代收礼金的。我说你怎么有红包,她说她在褡裢镇时就买了。我啊了一声,想她也肯定给了我弟弟孩子红包。刚这样想,电话响,母亲说她在抽屉里发现了一个红包,包着八百块钱,弟媳妇也说,那个女的,给了俺儿子二百块钱。
我看了看沈静。朱二友的亲戚们来喝酒,我喝了几杯,酒不好,但热情高涨,也没觉得晕乎。下午,我说要走,朱二友说住下吧,沈静说要不还回杨老师家吧。朱二友说这里有地方住,给你俩安排好了。我说我俩分开住。朱二友说,别装了兄弟,有啥呢?沈静看着我笑了一下,说她也该回了,订的后天上午机票,今晚最好到蝉房乡住,一大早就乘车到邢台或沙河。朱二友见沈静态度坚决,叫了一辆车,把我们往蝉房乡送。路过石盆村幼儿园时候,沈静用胳膊肘子撞了一下我。我明白她意思,对她说,我把你送到,然后再回我家来住。沈静哼了一声说,杨老师,你把我一个人留在山村小旅馆,你能放心,我自己还不放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