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死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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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贫贱的温度

一家人躺下,除了风和偶尔三两声狗叫,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夜晚温热,炭火在灶膛里独自明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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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叫我试试。一件花方格上衣,红白相间,在北风洗劫、草木裸奔的南太行冬日乡村格外醒目。我刚从外面疯跑回来。虽然前几天下了一场雪,房檐上挂满了针头或小葫芦一样的冰溜子,空气冷得冬麦都拉着干土睡大觉了。而我们这些孩子不怕冷,手冻得像冰糖葫芦,鼻涕挂在上嘴唇。几个或十几个同龄孩子,拿着弹弓、弓箭、手枪、长棍等木质微缩冷兵器,你打我闹地把整座村庄冬天搅得风生水起。

大人们坐在屋里抽烟,围着火炉把脸和手心烧红。其中有几个爷爷奶奶,特别会讲故事,《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张口就来,比收音机里的单田芳评书,还抓挠人心。我爷爷是一个讲神鬼僵尸故事的绝顶高手,一到冬天,好多人围着他,给他香烟,让他讲一个,再讲一个嘛。我天天晚上和他一起睡,睡前必然要他讲故事,不然我不给他倒夜壶,或故意把他的烟袋杆藏在枕头底下。

这样的日子年年如一,人还是那些人,事儿还是那些事儿,可是风和风中的树木茅草尘土却不是去年的了。从八岁那年开始,我就觉得,整个村庄的冬天单调得像一个老汉拿着一块石头翻来覆去地丢,一次次甩出,撞到南墙上,冒出点响声,然后再捡回来,这一行为当中,预示着整个世界都患了孤僻症。而一进入腊月,心里就有了一点莫名兴奋,好像一根二胡弦子,无意中被手指碰了一下,嘶哑而有快感的声音令整个南太行乡村冬天的生活有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过了腊月十八,冷不丁有人在自家院子外燃放了一枚鞭炮,脆响把乌鸦吓得往天空逃窜,小灰雀也钻进草丛或房檐。

我穿上母亲做的花方格衣服,自己看了看说,这是傻妮子们穿的嘛,我不要!母亲嗔怪说,你才豆丁大,啥妮子小子的,就穿这件过年了!我要脱,母亲说脱就脱吧,到年三十再给你穿。我哼一声,甩下红方格衣服,一扭屁股,就又钻进了裹着雪粒在村庄巷道里乱窜的北风中。晚上回家,我说,娘,人家老军蛋家买了好几挂鞭炮,大大的那种,一根炸响,俩耳朵打忽闪!咱家啥时候买?娘放下正在揉的面,把面手擦了擦,又去拿白萝卜配鸡蛋韭菜做的馅子。

我说娘你咋不理我?娘说,没见我在忙啊!

天刚发白,我就醒了。娘还在睡,灶膛里的木疙瘩火早就成了白色灰烬,偶尔有三两颗火星被从门槛下挤进来的风掀起,在尚还暗黑的房间里格外鲜亮。我摸索着穿衣服。娘醒了,看了看我说,儿子你干啥?我说我起来去代销点买鞭炮。娘说,你去吧,没钱看人家给你不!说完,又翻转了身子,朝墙睡。我大声说,那我该咋办?娘不吭声。我在炕上坐了一会,想想娘说的是真理。

老鼠们还在活动,闹出的声响比屋顶上的风还大。我们已经听惯了,老鼠在和人抢粮食,我恨它们,但母亲说,老鼠也得吃东西,和人没啥区别。我一个人无聊地在渐渐明晰的凌晨坐了一会儿,冷。母亲把我揽在怀里。我又问,爹啥时候回来?母亲说,应该快了。我又问,爹回来会带很多的鞭炮吗?娘说,能带回点钱就啥都有了,不说鞭炮,连羊肉也有了!

我说,娘你不是不吃肉吗?我也不吃。

娘叹了一口气说,你爹要吃,你弟弟也要吃。还有你爷爷奶奶,老了,当儿子儿媳的,过年得买点送去。

弟弟醒了,先是抻懒腰,再撇开小嘴哭,母亲把他抱起来撒尿。我重新钻进自己被窝的时候,天亮了。外面有了人行的声音,鞋底噗噗、沙沙地,清脆而又不明所以。正要穿衣,一声爆竹声从村子上面传来,声音窜到对面山坡上,弹回来,再震响我的耳膜。从方位分辨,我知道肯定是老军蛋燃放的。他爹是大队支书,虽然也种地养牛羊,但家里好吃的好玩的总比我多。

我也问过母亲。母亲说,人家爹是大队干部。我说为什么干部的孩子就有那么多的好吃的和好玩的?母亲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2

北风一天比一天紧,村子内外的树都成了光条条。黄昏,母亲正在蒸馒头,一个人背着行李卷,挎着一个黄布包踏进家门。我一看是爹。他掸掸身上薄薄的一层雪,摘掉头上的黄皮帽子,冒出一股白气。我说爹你头上冒烟了。他说是汗。歇了一会儿,父亲起来把行李卷缓慢打开,拿出几包饼干、糖块、瓜子、香烟等。我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多想那里面蹦出一串红鞭炮啊!可直到父亲把所有东西都摆出来,又从棉袄里摸出一沓子钱,递给母亲,还不见我渴望的鞭炮。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热爱鞭炮,总觉得,过年就是放鞭炮,吃什么都不要紧,鞭炮一定要有。每年大年初一凌晨两三点钟,鞭炮声就此起彼伏了,你一挂我一挂地燃放,噼噼啪啪的声响把枯寂了一年的村庄炸得热火朝天,山峦沟谷也热烈响应,整个村庄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切都笑逐颜开、生动吉祥。

我还觉得,往日里经常因为一分地、一株树苗、一池水骂仗打架的人脸也不黑了,见到谁都呵呵笑,两家人,即使有天大的怨隙也都装作若无其事,见面可能不说话,但不至于在这几天内大吵大骂,展开肢体交流。

孩子们一手拿着鞭炮,一手拿着燃着白烟的木棍,在院子、巷道、路边和碾道上炸出响声。年纪小的点着炮捻子就跑,一边捂耳朵,等炮炸响,讨论下响声大小,顺势再燃放一枚。更好玩的是把一枚鞭炮放在雪里,或用土埋住,点燃爆炸,看雪被淬黑,沙子被炸飞。还有的,是把鞭炮放进罐头瓶子或破旧瓦罐里,看瓶子碎裂或嗡响,瓦罐无奈地弹跳几下,再滚到别处。年纪稍大一些人,则喜欢燃放二踢脚,手抓中间部位,用烟头点着捻子,二踢脚爆响,下半身砘在地上,上半身腾冲而起,到半空炸响,声音大得似乎能把玉皇大帝的耳朵震聋。

离过年还有十来天,老军蛋已经开始放炮了。每年这个时节,母亲就不买鞭炮,任凭我怎样哀求,她都说还不迟呢,再过几天买。我知道她担心我买回鞭炮就忍不住,要拿着火棍子满院子乱放炮,等不到大年三十,还得再买。可是我老羡慕,揪着母亲的衣角哼哼唧唧说娘买鞭炮吧买鞭炮吧娘。母亲心情好了就说再等几天,不好了,一把甩开我。

我大声哭。通常不顶用,除非哭得厉害了,母亲才大发慈悲,给我两块钱,让我自己去代销点买一挂小鞭炮回来自己玩。

我看父亲没带回鞭炮,他给我饼干和糖,我哼哼着不吃。父亲说你要啥?我说咋不带鞭炮回来。父亲说,在车上,那么多人抽烟,点着了,满车的人不都“嘣”一声震出去了吗?我说我不管,我就要鞭炮。父亲说,先吃了饭,一会儿我带你买去!我刚嗯了一声,心还没乐开花,就听母亲呵斥说,你哪儿来的钱给他买鞭炮?父亲笑着的脸立马被冻住了,说还留着点买烟的钱。

夜晚的乡村冷得穿大衣屁股也还冰凉冰凉的,领口稍微有点缝隙,风就钻进来,贼寇一样扫荡全身。我缩着脖子,父亲拉着我的手,往二里外的代销点走。老远就看到平日里黑黜黜的代销点灯火通明,一盏500瓦的白炽灯泡把黑夜撕开一大块,连十米外的碎玻璃都一清二楚。很多人在,买香烟、酒、糖、瓜子、对联、灯泡以及蜡烛、柏香、冥纸和银锭等祭拜用品。父亲买了一些别的,问我要啥鞭炮,我说要大的10挂,小的10挂,再买点二踢脚。父亲说,哪有那么多钱,少买点。我说人家老军蛋家一样买了30挂,二踢脚大小500个。父亲说,少买点,等以后长大了,你当了大队支书,买1 000个我都不说你半句。

父亲点了一根香烟,递给我。我拆了一挂鞭炮,放在路边,用父亲的烟头点着,转身就跑。可能太紧张,根本就没点着。再哆嗦着冻手去点着,再迅速跳开,交还没落地,就传来一声脆响。连河沟都有了响声,冻成冰的流水下面还有水,鞭炮声似乎钻到冰下,跟着流水传到了五里外的石盆村。父亲边走边对我说,回家再放吧,不然人家不知道是你放的,鞭炮是咱买的。我想想也是,跟在父亲后面,抱着十几挂鞭炮带着寒风闯进了家门。

3

那一夜,我搂着鞭炮睡,母亲说,鞭炮里有火药,揉坏了就倒在炕上了,你爹他再一抽烟,就把房子点着了。我有点害怕,放在枕头边。早上醒来,枕头边空无一物,正要咧嘴哭,正在烧火的父亲说,你的鞭炮在桌子上啊!我一看,果真整整齐齐地码在黑漆木桌上。三下五去二穿好衣服,脸也不洗,就到门外燃放鞭炮。母亲说,今才二十三,这几天要放的话,到大年三十就没了。我不管,又点了几枚,听清脆的爆竹声在自家炸响,心里好像喝了三斤蜂蜜,甜得只转圈儿。刚要回家,忽听村子中间连续响了两声。我知道是老军蛋干的,而且是把两枚鞭炮捻子绑在一起点着引爆的。

我也那样放了四枚,就被母亲呵止了。父亲说,别急,今儿个腊月二十三,要打发老灶爷上天,到时候,要放一挂鞭炮。我正在懊恼,听父亲这么一说,转忧为喜,问他什么是打发老灶爷上天?父亲说,老灶爷常年待在咱家,管柴火饭菜,咱家一年做的事儿他都知道。腊月二十三这天,全世界的老灶爷都要上天庭去报告各家各户做的好坏事儿。人把老灶爷哄高兴了,到天上说咱好话,玉皇大帝给咱降福消灾;要是得罪了老灶爷,他上去净说咱家坏话,咱家就得倒霉。

父亲的一番话说得我汗水淋漓,满心惶恐。正在这时,老军蛋带着二黄毛蹿到我们家院子里,手里提着一挂鞭炮,大声说,杨献平,杨献平你出来,敢和我比赛看谁放得多不?我一个纵身跃出门槛,看着扎着一头乱毛的老军蛋和站在一边嘿嘿笑,头发比黄狗毛还黄的二黄毛,气不打一处来,二话没说,就蹦回家里,取了一挂鞭炮冲了出去。老军蛋和二黄毛学着唱戏的哈哈——哈——哈哈——哈哈……笑了一阵,然后蹿到马路上,点了一枚鞭炮,啪的一声,把两根小树枝炸得连滚带爬。我也不示弱,把一枚鞭炮放在地上,上面压了两块小石子,然后点着,又一声脆响,被炸起的小石子飞起来,正打在二黄毛的耳朵上。

二黄毛娘老远听到二黄毛的哭声,蚂蚱腿三下五下蹦到马路上,先弓着身子,撅着破锣一般的屁股,大声喊:“谁把俺孩子打了?哪个欺负俺孩子?”我吓得一溜烟蹿进家里,母亲听到二黄毛娘的骂声,瞪了我一眼说,你又给俺惹祸了啊!然后走出去,笑着对二黄毛娘说,孩子们玩的,一个小棍棍弹过去了。二黄毛娘两手叉腰,对着母亲就是一顿乱骂。我在门里看到,二黄毛娘叉着腰还蹦,右手指像根黑木棍,唾沫星子比小孩尿还高。父亲出去说,骂啥骂,孩子闹个玩,你还不行了你!二黄毛娘还在骂,二黄毛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站在二黄毛娘身后,大声说,快过年了,扯嗓子骂人老灶爷要上天汇报的,还想明年有个好日子不?二黄毛娘一听,骂声戛然而止,跟突然浇了水的木柴火一样没了火苗。

擦黑时,雪下来了。因为二黄毛和他娘。一家人心情都不好,事儿因我而起,我知道错了。无论老军蛋怎么到门上挑衅,甚至连放十根二踢脚,我看都不看他一眼。母亲蒸好了一锅馒头,虽然掺了玉米面,但还是白白的,像堂哥二狗刚生了孩子的老婆的两只大奶子。母亲要我和父亲谁也不要先吃,然后叫我拿一挂鞭炮,先到院子,准备好燃放。我郁闷一下午,母亲主动让我放炮,立即高兴起来,蹦了几蹦,就到了院子里。可发现没带火柴。回屋取的时候,发现母亲把馒头摞起来,放在灶台上,在一边点了蜡烛,烧了一些纸银锭,口中念念有词,然后跪在地上磕头。父亲说,赶紧放炮。我蹿出门槛,把鞭炮扔在地上,小心点燃。一时间,鞭炮连续炸响,把我们家冷清的小院弄得火光流蹿,金碧辉煌。

几乎与此同时,鞭炮一串接一串在村中炸响,附近村庄也加入其中。整个莲花谷乃至南太行乡村人,都在默念着“上天言好事,在家保平安”,把长年累月蹲在灶火上的老灶爷欢天喜地送上了天。我问父亲,老灶爷到天上咋向玉皇大帝汇报呢?父亲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人家是仙人,咱凡人哪儿知道人家的事儿呢?母亲抱着弟弟喂完奶,又放在炕上。对父亲说,明天扫房子吧!父亲嗯了一声。九点钟,村庄就没了灯光,只有老军蛋院子里还亮着,不知何时挂上的两只红灯笼把周边枯树也照得满身猩红。躺下后,又有两声二踢脚的响声从老军蛋家方向传来。我说老军蛋还在放炮。父亲说,让他放,咱不管他。

4

家里的东西都被搬了出来,搬不动的,盖了报纸、破纸箱子或者塑料布。父亲挑着荆条篮子,从对面山岭上担回黄土,放在院子里,用水和了,再用谷子做的扫帚一下一下地往墙上抹。半天时间,我们家就焕然一新,泥土的腥味迅速消散。躺在炕上,觉得长年累月的家突然有了一种特别舒服的感觉,好像换了一个地方。南太行乡村俗语说腊月二十四,就该“扫房子”,并有顺口溜流传至今,说:“二十三,打发老灶爷上天;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蒸馒头;二十七,胡个走;二十八,贴对子;二十九,剁柴火;三十,包饺子。”把腊月二十三以后的日程都提前安排妥当了。二十五,父亲和母亲担着早就泡好的黄豆瓣儿,到邻村用豆腐机磨成浆,回来倒在一口大锅里,慢慢地加热,锅里就有了一块块的豆腐脑;再舀到一张薄布上,包住,几个人一起使劲揉掉水,用平底锅盖压住,再放个大石头或者十来斤重的铁锤,大约二十分钟,就是一块白溅溅的豆腐了。

父亲和母亲都喜欢吃豆腐,往往,豆腐刚开,他们就盛两大碗出来,连水一起,放点盐和小葱,吃的嘴唇乱响。我不喜欢吃,觉得豆腐味有腥气,可父亲总要我吃,我就捏住鼻子,他喂到我嘴里。母亲说,好吃呢,不吃后悔呢,傻孩子。我还是不吃。即使成块的豆腐,不小心舀到碗里,也要拣出来。豆腐做好了,母亲包上几块,叫我给爷爷奶奶送去。姑妈家也给他们送。爷爷眼睛盲了多年,坐在炕边抽烟,奶奶颠着小脚成了家庭的主力。见我来,爷爷总要给我一点好吃的。奶奶总对我说:“恁娘不吃肉,也不买,叫恁爹晚上到俺家来,炒了羊肉。”

母亲确实不吃肉,她和大姨妈对肉深恶痛绝,大姨妈更甚,连肉腥味也不能闻,闻到就翻江倒海地吐。我也随了母亲。有一年春天,一户人家骟羊,弄了很多公羊睾丸,炒了一大锅,叫我们去吃。我不去。父亲说,好吃呢,去尝尝吧。我去了,吃了两块,刚咽进肚子,就觉得有两只小羊羔在我胃里乱踢。放下筷子,转头就想吐。父亲也去了,据说吃了好多。

到二十六,年的味道就浓得黏鼻子了,灯笼彩条挂在各家门前房院,炖肉、炒鸡蛋的香味把干树杈都馋得脑袋乱摇。我们家只有鸡蛋的香味,那两只功高盖世的老母鸡也享受了母亲给予的最高待遇,两包玉米粒把它们激动得把嘴连连往石头上碰。我又去看了看放在里屋的鞭炮,心里想,过年没啥都行,鞭炮一个都不能少。又想着,爷爷奶奶一定会给我好多鞭炮,到明儿个,他们就该叫我去拿了。

院子里全是阳光,看起来很热,实际上很冷。尤其是雪后的天气,太阳就是趴在头顶上,风也咬人手。我正在看对面人家贴对联,老军蛋忽地一声从巷道里蹿出来,一手拿着半挂鞭炮,一手拿着一个黑红的东西不住啃。我说老军蛋你爹今年给你买了多少挂鞭炮二踢脚?老军蛋说,数不过来!我说数不过来那是多少?他说,你笨蛋啊,数不过来你说是多少?我说,数不过来就是没有!老军蛋手一抬,就把手里一个东西冲我丢了过来,我没来得及躲闪,打在肩膀上,落地才发现那个东西像猪蹄子。我犹豫了一下,捡起来,又朝老军蛋丢了过去。

老军蛋也不示弱,一手提着半挂鞭炮,一手拿出火柴,擦着火,燃着就朝我扔。我蹦了一下,鞭炮在我脚边机关枪一样响了一顿。我骂狗日的老军蛋你等着,老子用二踢脚把你顶到天上去!老军蛋也骂我说,你他娘的等着,老子回去拿大二踢脚把你顶到你姥姥家去!说完扭身从巷道蹿远了。

母亲把秋天切成条状的白萝卜干用水泡了,一夜就舒展开来,但有点尘土和烟火熏燎的味道。然后切韭菜,炒鸡蛋。炒好后,给我夹一大块吃,也给弟弟一大块。我说娘你也吃一块。母亲说,俺不吃,等包成饺子大年初一早上吃。然后在案板上和面、揉面、擀饼、包饺子。包一会儿,她就自言自语说,要是再有个闺女多好!长大了就能和俺合包饺子了。

腊月二十八晚上,家里处处点了蜡烛,门外玉皇大帝的牌位前也是,村外的土地庙、山神庙乃至三里外的龙王和猴王庙,也都香火鼎盛,从这边,都把河沟对面的岩石茅草照得一清二楚。我问父亲说为什么在家里点那么多蜡烛。父亲说,里屋放粮食,有粮食的神,炕头是祖宗,正墙上有观音,灶台是老灶爷,水瓮有龙王。我说平时怎么不见他们呢?父亲说,小孩子不要瞎说,仙人就是站在你跟前,咱也看不见。

5

气氛庄严肃穆,像一种古老而神圣的仪式。入夜,烛火遍布家院,光辉摇曳,柏香袅袅,味道泛滥。父亲要我把鞭炮放在桌子上,不要放在抽屉里。我说为啥。父亲说,大年初一,太阳没出来前,不能开抽屉,不然,一年的钱财就散尽了;母亲说,初一早上也不能拿针,拿了舅舅就心脏疼;也不能泼水,水也是财,连洗脸水和尿都不能倒掉。我说这都是些啥规矩?父亲说,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父亲把包好的饺子放在水瓮上,老鼠够不到,父亲把香烟糖块之类的也放在桌子上。跟着父亲去给爷爷奶奶送了些年货,回来躺下后,父亲说明早上不管谁起得晚,都不能说“还不起床”,那样说,就相当于叫人生病,连炕都不下了。要说了“起了!”

母亲拿出早先给我试过的那件花方格上衣,放在我枕边,叫我一早起来穿上。并随口说,过年了,穿新衣,人家孩子穿上的,俺也要你和弟弟都穿上。我嗯了一声,尽管心里还有些抵触,但相对于一大早起来肆意燃放鞭炮的快乐,这已无足轻重。夜似乎冷到了极点,风继续吹,屋顶好像有野兽奔蹿,树枝发出的嚎叫令人毛骨悚然,仿佛整个世界的命运都变得凄惨,不期然的两声枭鸣,使充满吉祥愿想的大年三十晚上凭空多了些玄诡。有几年,大年三十晚上会下大雪,雪在红烛与诸神飨宴的夜晚显得突兀而又有一种神秘的美感。“生活美满,吉庆有余”之类的对联饱含愿想,牲口圈门上,也写着“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睡到十一点,我醒了。问父亲几点,父亲说还早。再睡,到凌晨一点,父亲说还不迟。到三点,我就睡不着了。闹着要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鞭炮二踢脚响了起来,不用听,还是从老军蛋家院子里传来的。每年,他们家起得最早。老军蛋爹常说,大年初一谁起得早,谁一年就顺顺当当,干啥事儿成啥事儿!我赶紧穿上衣服,跳到地上。父亲说,先要摘一枚鞭炮,点着,丢在门口,然后再开门。父亲说,这时候是阴间的世界,很多鬼魅就站在门口,鞭炮能把它们驱散。打开门,黑漆漆的,要是下了雪的话,黑夜都像黎明。

没有风,就是冷,手伸出去,像是有一群小虫子,使劲咬。我先点燃了一挂鞭炮,三百响或者五百响,把猪狗鸡都惊得乱哼胡叫。再看村里,一家家都打开了灯笼,一阵阵的鞭炮响彻山间,连后山的悬崖也积极回应。母亲起来了,父亲在灶台点火。开始冷冷的家里,一下子就温暖起来。我烤烤手,再出去放鞭炮。母亲把饺子煮好,我猛吃几个,又蹿到门外。父亲还没吃完,我就催他去爷爷奶奶家。

大年初一早上必给长辈磕头拜年,村村、家家如此。我和父亲端着饺子,走到爷爷奶奶家,他们正在吃饺子。我和父亲单膝跪地,父亲叫爹娘,我叫爷爷奶奶。爷爷奶奶说来了就好了。父亲会坐在灶火边,奶奶给他盛一碗饺子,说是羊肉馅的,父亲爱吃肉,几口就吃下了。然后带上我,去给其他长辈拜年。遇到比他小的人家,他在外面等着,让我一个人去。每去一家,单膝跪地,磕头,都能收获一些大大小小的鞭炮,转一圈回来,四个衣兜都装满了。

到老军蛋家,他娘随手给了我一挂三百响的鞭炮,我兴奋至极,连声说奶奶好、爷爷好。父亲接住老军蛋爹给的一根大前门牌香烟。老军蛋爹说,这烟一般人买不到,是乡里刘书记从北京带回来的。父亲羡慕地笑笑,把香烟放在鼻子下闻闻,再凑近蜡烛点着,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来。

回到家,太阳还没出来,母亲就让我陪她去土地庙。她拿着馒头或饺子,去给土地爷山神磕头,念叨一些话,我在旁边燃放鞭炮。太阳刚在东山尖上露了一个头,感觉村庄崭新极了,不管房屋还是茅厕,都像涂上了一层釉彩,亮亮的,滑滑的,给人的感觉特别舒服。大都会一家人坐在一起,围着火,喝两口酒,说些东南西北的话。我们则在院场里比看谁挣得鞭炮多。然后肆意燃放,把新出的太阳都炸得在冰溜子上晃个不停。老军蛋嚷声最大,放的鞭炮也最多。跟屁虫二黄毛在一边起哄。我拉了几个人到一边去燃放,老军蛋急了,说你敢拉我的人!我说人家愿意来的!老军蛋一跺脚,双手叉腰指着我鼻子说,你再敢拉我的人,我立马叫二黄毛娘骂你,信不信!

这个我还真有点怕,心情郁郁回到家。母亲抱着弟弟睡回笼觉。父亲又去了爷爷奶奶家里。我在门槛上坐了一会儿。中午吃了一点东西,再出去玩了不大一会儿,天就又黑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嚼食的声音在处处崭新的房里响动。收拾了碗筷,父亲说,今晚好好睡会吧!我说我还想出去放鞭炮。母亲说,傻孩子,你听听谁还放鞭炮!等到正月十五再放!我说过年不是天天可以放鞭炮吗?父亲说,这是有规矩的,除了春节和红白事儿,放鞭炮就是糟蹋钱。

村子果真没了鞭炮声,就连老军蛋家也早关了灯笼。我才知道,所谓的春节也只是半天热闹。父亲看我闷闷不乐,帮我脱了衣裤,放在他被窝里。一家人躺下,除了风和偶尔三两声狗叫,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夜晚温热,炭火在灶膛里独自明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