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黄昏,我觉得特别诡异。本来,父亲生病在炕,他自己也知道癌症晚期,无可救药。可是,母亲抱着萤火虫般的希望,请来她的教友,即村里十多个时常穿着破衣烂衫的乡亲们。大致是1996年,这些人先后皈依了基督。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算是领头的。家在五里外的石盆村,丈夫是邻村的一个早年退伍兵。一群人来到我们家,在屋地上跪下来,双手按胸,嘴里一起背诵《圣经》的某一段落。我在旁边站了几秒钟,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转身出了家门。
院子里都是风,吹在脖颈和手背上,像一群毒蚂蚁在咬噬。等我再进去,那些人已经站起身来,围着躺着的父亲七嘴八舌,主要意思是劝父亲也信主。我走过去,看着满不在乎甚至对那些劝告有些厌烦的父亲说,信吧爹,这个确实很好。父亲哼了一声,说,我一辈子啥都不信,这时候了,也不信!我叹息一声,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手,表示理解。众人陆续散去,唯有那个挑头的妇女留了下来。
她叫张秀云,瓜子脸,长眉毛,嘴唇厚但没光泽,一头黑发长而乱。她坐在我父亲旁边,一口白牙不停明灭,不一会儿,嘴角就有了两团白沫。她说到耶稣受难,该隐、地中海还有以色列,以及犹大和撒旦等名讳。但主要是讲故事。父亲要烟抽。我看了一眼母亲和妻子算是征求意见。母亲和妻子分别叹息了一声。我点了一根香烟,递给父亲。父亲抓住就狠狠抽了一口。张秀云看着从父亲口中喷出的烟雾,说,小方叔叔,抽烟不好,还是不要抽了吧?
父亲没吭声,转了个身,把脸对向墙壁。
吃饭时候,妻子说,那个秀云和她也说了好几回,让她也信。母亲接话说,耶稣是世界上唯一真神,信了好。我笑笑说,信了好,信吧。妻子说,其实我也觉得基督教好,教人向善,给人信仰,并且心有禁忌与敬畏。母亲说,就是这样的。李沟村朱二妮也信,前年个冬天死了两天了,全身还是软的。
我嗔怪了母亲一句,意思是不要对着父亲说。母亲却很固执,坚持把这件事的结论说出来,即:那一带信仰基督的人都说,信主的人死后身体不僵硬。
2
张秀云其实我认识。多年前,她弟弟和我关系很好。有事没事一直找我玩。那时我才十五六岁,她大致二十三四岁。有一个黄昏,我在他们村里玩。我玩的目的不是玩,而是喜欢的女同学也是他们村的。在人家房前屋后贼一样徘徊许久,遇到另一个同学,心不在焉地打招呼,她弟弟张再临从街道另一头出现,老远就喊我名字,脸带笑容,几步就跨到面前,叽叽喳喳说话。正当我迎着暮色,拖着穿布鞋的脚,往自己家走的时候,另一个同学也出现了。他比我高一届,读初三。他说,石盆村出了一件大事。我说我刚从石盆村出来,咋没听说。他说,本村人谁给你说他们本村人的闲话?
那位同学说,一个叫张秀云的闺女,还没结婚。她家住在村子上头,却在村子下边开了一间小卖部。他们村里,还有一个男的,是个算命先生。年轻那会儿,也是个帅小伙。有一次放炮,炮好一会儿没炸响,他跑过去看,结果炮就在那时候炸响了,他躲闪不及,眼睛被崩瞎了,脸也成了麻子窝儿。
张秀云守着自己的小卖店,晚上也在那里睡觉。有一天半夜十二点左右,她的小卖店门口忽然响起了鞭炮声,把全村人都炸醒了。
在南太行乡村,除了春节元宵和红白喜事会放鞭炮外,其他时候放鞭炮就有怪异的味道。那位同学最终告诉我说,是那个张秀云和那个瞎子好上了。那晚,俩人正在小卖店里办好事,不知道村里哪个坏家伙,故意在人家门口放了一串鞭炮。本来,俩人偷情的事儿只有三五个人知道,这一下子,全石盆村甚至咱莲花谷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知道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对男女之事的敏感程度,显然高于书包里那些一本正经的课本。这件事很激荡人心,尤其是我。为此,我私自卑劣地臆想了很多,在脑子里把张秀云和那位瞎子的私事推演了好几次。每一次都情绪激荡,血流激荡。几天后,我才知道,张秀云就是和我关系要好张再临的亲姐姐。以至于再见到小我一届初一年级的张再临时,我兀自尴尬了一下,脸红,气喘,像真的和他姐姐有了什么事一般。张再临表情略显沉郁,眼神暗淡,似乎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
可这一切,在乡间是风,在人嘴巴里就是一星唾液。乡邻咬着耳朵或者坐在太阳下面表情诡秘一阵子,就把这件事丢在脑后。等我长到十八岁。张秀云好像还没婆家。正好有几个亲戚的儿子也到了婚配年龄,长辈们聚在一起讨论时,遍数近村周边闺女时,也说到了张秀云。但只是提一下她的名字,然后都把头摇得几乎甩在地上。
3
当我离开村庄和附近的城市,乘车越关山穿大河去了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之后,南太行就只是父母的书信以及他们头上累增的白发,还有暗恋的女同学了。可惜,父母的白发无法阻止,暗恋虽然汹涌澎湃,但也无可奈何花落别人家。我第一次回家探亲,也是冬天,满山的茅草和枯树在风中发出呜呜的叫喊,河沟流水被白冰压在地下。有一天,听说邻村一个刚退伍回来的人要结婚,便伙同几个本村年轻人,带着礼物,去人家家里蹭酒饭去。
这是南太行乡村风俗,不论哪村哪家儿子娶媳妇,附近村里的人基本上都要去送些东西,但以同代人居多。以前是一轴画,十来块钱的茶壶,或者一个洗脸盆、几条毛巾;再后来是被子面、床单和电热毯之类。男方办喜事第一晚,附近几个村里会派一到两个人为代表,先拿着东西送到。到人家家门不远处,点燃鞭炮,男方家闻听,就知道有人来送礼祝贺了,就派人迎接,并安排先吃一顿。第二晚,新娘子已经娶进门,附近村里人再全部去吃喝一顿,表达祝贺之意,兼有凑热闹的意思。
喝酒时候,我才知道,那退伍兵迎娶的老婆竟然是张秀云。
几年前的记忆席卷而来。心里想,这样一个女子,未婚时候就和本村男人有了夫妻之实,那个退伍兵简直吃亏吃到王母娘娘怀里去了。又想,他可能不知道。假若知道了的话……我喝了一杯酒,又从对面桌子上摸了一棵香烟点着。
他们喝得热火朝天,又划拳行令,喊声在结冰的河沟里轰鸣,红灯笼和彩纸游来荡去,让我想起电影《倩女幽魂》中的兰若寺。喝到半夜,同村人才招呼着往回走。走在路上,一个同村的可能喝多了,趔趄着身子,晒着大脚片子乱喊乱叫。我和另外一个人扶着他。走到一棵老柿子树下,他哇的一声吐了,紧接着趴在积雪地上一顿乱喷,差点把苦胆吐出来。等他吐完,再扶起他走。他却大喊说,你妈的曹苏林,你娶了个烂货,还他妈的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知道!啥玩意啊!
我赶紧脱下一只针织手套捂在他嘴上。他一把荡开,又要喊叫,不料,迎面吹来一阵冷风,直直地灌入他口中。
喝酒不冷,回家,胡乱躺下,关了灯,竟然睡不着。我想起当年,也是在这座父母用来为我娶媳妇的房子里,听说张秀云的事情后,我胡乱地想,要是我和张秀云好,张再临就成了我有实没名的小舅子。要是我和张秀云成为夫妻,张再临肯定得叫我姐夫。要是我和张秀云是两口子,我也会和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做那些应当做的事儿。可惜,张秀云预先给了那个瞎子。那个瞎子的遭遇值得同情,可不能同情他就和他好,更不能俩人深更半夜做了那事,还让人在门口点了鞭炮乱炸,把丑事变成全乡邻都知道的、比稀饭还烂的烂事。
时隔几年,那个叫曹苏林的退伍兵不明就里地娶了张秀云,张再临叫他姐夫倒是小事一桩,可曹苏林明摆着吃了一个大亏,别人的女人成了自己老婆,自己的老婆在婚前和另一个男人做了夫妻……今晚,他俩一定在一起,而且一定会做张秀云和那个瞎子一样的事儿。按道理,女人做了那事儿,就成了妇女了,处女膜不像河边的猪耳朵草,割掉一茬还会长一茬。要是曹苏林知道了,会不会半夜——新婚之夜把张秀云拎起来,像甩布袋子一样甩到屋地上,然后再提起来,拉开门闩,扔到还堆着许多鞭炮皮、红灯笼还在左甩右晃的雪地上?
要是曹苏林知道也不嫌弃,更不追究,那么,这一个黑夜,就是他们的幸福时刻,就是他们成为两口子,并且长年累月在一起劳动、生孩子、串亲戚的崭新开始。可要是曹苏林陪着张秀云回娘家,冷不丁与那个娶不上媳妇的瞎子狭路相逢,张秀云会怎么样跟他说话,又怎么样向曹苏林介绍那个瞎子?
4
当我再次回家,也已经娶了老婆。在家里待了十几天,没见张秀云,遇到的人也没人再提及她。遇到她弟弟张再临,也结婚了,娶了一个本村的女子,三下五除二就生了一个孩子。他还是老远冲我笑,叫我名字。说了一些近况,交换了都关切问题的意见,就挥手告别了。走开没几步,我忽然停住,想问一下张再临他姐姐张秀云的境况,可转念又想,这不是好心讨骂的事儿吗?
在巴丹吉林沙漠七年,故乡南太行在我心里越发稀薄,淡化如一幅山水画,除了主要人事和自然物,一切都褪色得厉害。1998年冬天,弟弟来电话说,母亲信了基督教,大姨妈也信了,跟着张秀云三天两头聚会。我说是真的基督教还是假的,弟弟说是真的。我说是好事。又让母亲接电话,告诉她不要信那些国家没承认的歪门邪道,信基督好好信,虔诚点。我想到,有信仰总是好的,尤其上了年纪的人,有心理安慰和精神寄托,又有对生命的善意与某种事物的期待,包括宽恕、谅解、同情、克制、自律、悲悯、希望等等,都是好品质。
当年冬天,我给母亲买了一件棉衣寄回去,并对她说,天冷,去聚会时穿上。春节时候回家,母亲果然无比虔诚,和大姨妈一起,时常去聚会,妻子也跟着去。有几次,我去接她们回家。却发现,所谓的教堂是在张秀云与曹苏林新婚时候的家,虽然已经破败,但里面修葺一新,满墙都是耶稣画像和《圣经》条幅。我站在门口,好多人在屋里唱赞美诗,声音整齐但不真切,生涩涩地从门洞里飘出来,在稀薄的冬日阳光下飞行,扩散到早就干涸了的河沟以及对面草木枯败的山坡。
结束后,信徒一一走出。我看到,他们不是杏树洼村的光棍赵老五,就是南垴村五保户郭双井,还有砾岩坪村的残疾人朱三炮、西岔村没儿女的董三妮;没有一个是在莲花谷村有鼻子有脸的。我惊诧,也觉得不可思议。母亲一边走一边说,人家秀云可厉害了,不但把家里房子捐献出来,还天天组织俺这些人到别的村传教。曹苏林也信了。两口子忙时候在家,闲时候就山西河南地传教,一出去就是三四个月,可虔诚了。妻子说,唱赞美诗的时候,心里可安静了,平时那些想法都没有,就觉得主好,无论何时,都有一个神在身边守护着。
母亲还说,张秀云和曹苏林两口子搬到了马路边,就两间小屋,和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一起。
张秀云来我们家,和我妻子、母亲讨论《圣经》上的问题,又问我知不知道约伯和犹大的故事,还说到原罪、蛇、出埃及路上、谁出卖了耶稣、耶路撒冷、圣母玛利亚等等,我说我对这个没有专门的研究。她就开始讲,一口白牙像是红霞里的两道闪电,两嘴角的唾液如钱塘江潮。我惊异于她的能说,且知道的非常之多。母亲说,人家秀云一直跟着大城市来的牧师学,远近活动都参加,还识字,会看书,当然知道的多了。第二天晚上,张秀云又来,怀里还抱着一个两岁大的男孩。一进门,就把一本黑皮的《圣经》送到我手里,说,这是免费的,看看吧,保准你长见识、长智慧。
我笑笑。其实我也喜欢有信仰的人。不过,张秀云说的时候,我总觉得有点隔,总想起她以前的那件事。一个乡村闺女,未婚而行苟且之事,这与乡村传统伦理格格不入,严重离经叛道。她现在又笃信基督教,且在乡野间不遗余力,甚至不计任何得失地推广和宣传,这种转变,包括那种信心和力量,我觉得是罕见的,而且无比强大。张秀云讲的时候,我认真听,但老是走神,想到她从前那件事。
细究起来,关于她和瞎子那件事发生之前,我不认识她;通过那件事知道她,但真正认识她也是母亲受洗成为基督教徒之后。她来我家的目的,主要是向我和我妻子传教。她可能觉得我和我妻子若也成为基督教徒,她就有多了一个鲜活个案,一方面可在城市来的传教者那里得到肯定,另一方面,再去周边村落传教时也有了一个生动“案例”。她讲累了,狂喝白开水。喝完,用袖子一抹嘴,又开始讲。我听腻烦了,她也能看出来,然后告辞,说下次再来家里坐着。
南太行乡村所谓“坐着”,就是说闲话和聊天的意思。
张秀云和她丈夫曹苏林一家确实搬到了马路边两间小石头房子里居住了,每次到小卖店或者去姑姑、大姨妈家,都要路过。有时候看到她在做饭,或抱着孩子坐在路边的石墩上看天。看到我,她总是热情招呼,问我去哪里,还让我在她们家吃饭。我每次都笑着回应,并表示谦让。趁着阳光,我看到这个当年在石盆村和莲花谷闹出大动静的女子越发老了,以前白皙的脸黑黑的,上嘴唇到额头之间好像上了一层锈,又好像积雪上面敷了一层碎芝麻。牙齿还是很白,嘴唇却暗淡无色。走起路来两条腿松散地向外撇,屁股平得好像面板。
我不仅哀叹时间在人生命上的可怕动作和深入肌理的运作能力。一有时间,张秀云就跑到我家来。我粗略算了算,我和妻子在家二十四五天,她至少有十五天都来。我们离开后。从母亲口中得知,张秀云半年没再来一次。我哦了一声,想起那个已经在岁月中变得苍老的乡村妇女,她年轻时候的出格之举乃至近些年来的虔诚之为,常常让我判若两人,但却又奇怪地合二为一。因此,我常想,人的一生遭际与作为有时候是难以自我掌控的,也不可避免。大多数宗教戒淫乐,通奸和偷情也都有罪。但基督教的忏悔,可能也是自我谢罪与改过自律和宽恕的最佳方式。以前的世俗之错,与人性和本能有关,与信仰和她现在一切都失去了关联。
5
2007年,作为基督徒的大姨妈车祸重伤,次年去世;在此之前,笃信基督二十多年的大表哥精神失常,精神病院出来不久,即坠坡而死。这使我不能相信。总觉得,有信仰的人会被神灵保佑。虽说人终究是时间的消费品,但最终命运不该太过悲惨。可大姨妈和她的亲生儿子,即我的大表哥,还有一个笃信基督,在外打工时突发脑溢血而死的邻居,都让我对神的灵验性与慈爱产生怀疑。2008年,只信鬼神的父亲罹患癌症,医院确诊之后,就回到家里。我和妻子坚持要为他做手术,可医生说,做手术只能加速他离世。
父亲患病之前,我虽然三十多岁了,还以为自己是个小屁孩,年轻得风雨不透,还毛里求斯、陀思妥耶夫斯基、阿尔巴尼亚、津巴布韦。闻听父亲罹患癌症,一下子就尼加拉瓜南非共和国巴拿马希特勒了。这种感觉,我无以言表,只能用胡说八道来代替。当我和妻子守在父亲身边,俨然成为莲花谷一带基督教主教或牧师的张秀云再次出现,伙同我母亲并一些信徒,用虔诚的方式,为我父亲祷告。我尽管在渴望奇迹,但相信奇迹不会降临在一个鬼神论者身上。
我知道那是一种心理暗示和精神寄托。当张秀云滔滔不绝,试图劝说父亲也信仰基督的时候,我也在一边加油填火,企图打动父亲。可张秀云一走,父亲就说好烦,信那个,不如让我抽一包香烟。我苦笑。父亲说,一辈子都快过去了,信这个也是这个命,信那个也是这个命。人的命,天注定,别说上帝,就是上帝他娘也没办法。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强作笑脸对父亲说,爹说得对,真有道理。
张秀云继续来,冬天农闲,她孩子又小,可能是不能出远门传教的主要原因。她坐在父亲身边,又讲了两个据说是她个人亲历的故事。一是去年夏天的一天,她和她男人曹苏林都去南山锄黄豆,中午没回来,下午五六点时候,暴雨突至,且势头凶猛,她担心晒在房顶上的麦子被雨冲掉,急慌慌往回赶,到家,却见麦子早已收拢好并装袋放在屋檐下,一点都没损失。二是她的儿子有天晚上烧得喘不过气来了,家里又没车,距离乡卫生院又远,抱着步行肯定更让孩子病情加重,急得没法,眼泪鼻子一块冲向黑夜,后来拿着《圣经》读,读了两页,再一看,孩子醒了,呜呜哭,她赶紧把奶头喂到孩子嘴里,一摸,也不发烧了。
她强调说,那麦子确实在房顶上晒着,又问了几个邻居,都说没办那好事。至于孩子自愈的事儿,她也说,是上帝显灵。我笑笑,并且愿意信以为真,相信人世之外,有神灵存在。可父亲还是置若罔闻。并且说张秀云是瞎说的,没药能把孩子发烧治好,没人粮食能自己装进布袋,还放在屋檐下?
当张秀云在母亲的恳求下,召集了十多个基督徒到我家为父亲祈祷的时候。他们跪下按胸的虔诚,我起初感到的是滑稽。但从他们的神情中,却发现了自己的浅薄、不恭与卑下。对信仰者的嘲笑是最不可饶恕的。可能,在他们看来,茫茫人世,一定有更强大的力量存在,人力所不及的,也一定有助人企及梦想的奇迹发生。当他们从我们家轻手轻脚且表情肃穆地走出来,我上前表示感谢,并且很虔诚。他们的作为,是替我在向神灵为父亲祈福,为一个被疾患缠身的人进行精神的呼唤与梦想的疗救。
张秀云还坐在父亲身边,讲基督奥义,说神治疗麻风病人、拯救犯错人、宽恕背叛者的故事,还说附近村里几个信徒的亲身经历。其中一个,开始得了肝癌,信教后,几个月就好了。还说她娘家,即石盆村一个人的眼睛马上就看不到东西了,到北京石家庄邢台大医院看了好几回,花了几万块钱,也没查出啥毛病。信教后,眼睛也好了。如此等等,每天都有新的个例。我知道她的用心,在一边也说这是真的。可父亲就是不听。张秀云说得两嘴冒白沫,父亲则以鼾声回应她。
2009年3月9日,父亲去世。张秀云来帮忙时,建议我母亲采用基督教方式埋葬我父亲。我坚决反对。我想,父亲不是基督徒,也对基督没有表示任何愿望,为尊重他,还是以传统方式安葬他为好。母亲说听我的,我是长子。我把自己的意思给管事的人,即村里有威望的、被请来主持丧事的长者讲了,他说就应当按照咱这里风俗办。张秀云在一边听到,叹息一声。等我再出来,芸芸帮忙人中,就没了她的影子。2011年再回家,因为没了父亲,到处都空空如也,即使夏天也浑身发冷。张秀云还住在马路边的小房子里,家里照常开着教堂。我母亲依旧笃信基督教,时常和张秀云一起,到邻村去听对《圣经》理解较深的人讲道。母亲还说,张秀云把两个女儿都送到市里读书了,儿子在本村上小学。张秀云一直对人说,一定要让自己的孩子好好读书,上大学,学更多的知识文化,以后能把《圣经》读深读透。要是能成个人才,那就是上帝赐予她和曹苏林的福气。等孩子们都成家了,她就和丈夫曹苏林一起,到更远的地方传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