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人生之路:陈先达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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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我与学生

我最亲近的人除自己的亲人外,当数学生。这是当教员的好处。在社会人际关系中,利益矛盾和冲突最少的是师生之间。不像上下级关系、正副关系,或其他利益攸关者。除绝少数人外,没有一个当教员的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学生有出息,而是愿当漫画《武大郎开店》的掌柜武大郎,希望学生永远不要超过自己。

我1956年毕业后当过研究班的辅导员,也为本科57级讲过《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有次批评马赫关于物是感觉的复合时,课间一位学生同我辩论起来。他问我:老师,这块黑板是黑色的吗?当然。你怎么知道它是黑色的?我通过视觉器官。那么,如果不通过视觉器官,它是什么颜色?在电灯下它是黑色,关掉灯它还是黑色吗?光线强它是黑色,光线弱,是什么颜色?一连串的问题弄得我哑口无言,无法回答。我刚毕业,哲学水平本来就浅,怎么能回答这样的问题?贝克莱的“存在是被感知”,我也说不清。到现在我也说不清,颜色是个大学问,感觉是认识的入门,也是哲学最大的难题。我现在明白,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区分绝不那么简单明了,一清二楚。如果这样,世界上就没有人相信唯心主义,也没有哲学家继续以各种方式坚持唯心主义。

57级的学生和56级一样,特别优秀。他们是人民大学哲学系第二届自主招生的考生。当时能考入哲学系可不容易。哲学系当年的价码很高,不像现在这样“掉价”。那届学生中不少早已成名,像陈宴清、方克立、唐凯麟、陈瑛、余品华等,都是著名学者。还有很多我不知道或者忘记了名字的学生。我想起有个学生叫霍伟光,很有才华,原来在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研究所工作,和我是同事。中国人民大学下放后,他到他爱人的单位工作,一路高升,仕途看好,当了一个大的国营电子厂厂长,后来当了一个市的副市长、政协主席,现已退休。我总是想:究竟是步入仕途,一呼百诺好,还是指挥书本,潜心学问好。如果霍不是步入仕途而是像方克立、唐凯麟他们一样从事教学,继续留在人民大学,虽然清苦点,可能贡献会更大点。这当然只是一个“如果”。

2007年,57届学生曾经回到母校集会,庆祝入校五十周年,来了不少当年的学生。当年的青春学子均已成白头翁媪。风风雨雨,际遇各不相同。我参加他们的座谈会,听他们各自出自肺腑的发言,怀旧中有着一丝伤感,回忆中又不时发出笑声。不少人都说,五十年重逢有隔世之感。我曾赠给他们一首诗,祝贺团聚:

别时容易见时难,五十寒暑路漫漫。

儿婚女嫁孙绕膝,执手问年发斑斑。

征途岂能无风雨,最喜神州展新颜。

今日不谈伤心事,共诉离情高举觞。

“文化大革命”前学生上课是大班,很多学生叫不上名字,也不认识。人民大学复校,我开始招博士研究生后,学生的情况就不同了,学生人少,经常见面,比较熟。学生经常到家里来,如同自己的家人一样。人民大学博士研究生名额少,每人至多两个。我最多是招两个,大多数年份是招一人。因此学生不算多,但感情都不错。每年教师节,尤其是我生日,他们都要为我设宴祝贺。我总是回绝,不愿学生花钱。但盛情难却,不能总是拒绝,显得不通情理。我曾写过《谢诸生》,并序其事:

教师足可自慰者有学生。我与学生关系亲密,如同家人。不少学生毕业多年,每逢生日仍然致信致电寄物以示师生之情。我写有多首诗以表师生情谊:

莫笑无花空剩枝,菊残犹有傲霜时。

庙堂留骨何足贵,泥涂曳尾我心知。

半世文章多废纸,毕生功名只书痴。

唯有一事最得意,弟子才高压倒师。

寒冬易冷老易悲,岁月如水去不回。

曹操横槊咏朝露,李白放歌莫空杯。

才高未尽嫌寿短,俗子无聊心早衰。

诸君年少正当时,青春纵马满载归。

又是一年庆生辰,手捧鲜花轻叩门。

满室青春映白发,恰似甘雨洒枯藤。

官高位退茶变冷,红颜易老星渐沉。

莫看讲台三尺小,天涯海角多亲人。

“唯有一事最得意,弟子才高压倒师。”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的学生中,现在有些是著名学者、长江学者,或是执掌几万人大学的校长。他们的成就是我的骄傲。我相信任何一位老师,都会为学生比老师强感到自豪而不会惭愧。

我最有体会的还有:“莫看讲台三尺小,天涯海角多亲人。”因为我到外地,只要有学生的地方他们都是热情接待,不会因为老师无职无权而怠慢。这与官员不同。在位时随从如云,前呼后拥,可一旦离位,手中无权,就会有天壤之别。这是“官”与“学”的最大不同,也是不少教师能安心教师工作的“灵丹妙药”。

我的学生为我八十岁生日忙碌多日。杨耕等人鼎力资助,沈江平、周秀菊、李云霞、周文莲和其他研究生们精心筹备,制作视频,在宴会厅放映,使宴会厅充满欢乐气氛;不少学生不辞千里,为我贺寿。原党委书记马绍孟来了。他在我眼中不是党委书记,算是学生,更是相交多年共事多年的老朋友。欧阳康、林剑从武汉来,王福民从泉州来,任平从徐州来,许俊达从安徽来,杨洁公务繁忙仍从郑州赶来。即使是本市的学生,胜三、建梓、爱兰、德中、任洁、童苹也都是放下手中工作赶来祝贺,还有不少来的学生忘记了名字。学生们纷纷发表热情洋溢的祝贺词,使我非常感动。这一刻我更体会到当教员的价值。

“老夫聊发少年狂”,我不自量力,在热闹的庆寿会上也朗读了我自己写的一首白话诗,表示我对学生们的感谢。我在中学时喜欢新诗,但从高中毕业后再也没有写过新诗。《白发颂》是激情之作,是六十多年沉睡诗魂的惊醒。它已没有多少诗味,但却是一个老年人出自心灵的呐喊:

白发颂

不要嫌弃,你头上的白发,

它是生命的年轮,岁月的步伐。

多少人羡慕的目光投向,

因为它是一生劳累长出的洁白之花!

不要嫌弃,你头上的白发,

它是历史隧道中行进的列车。

是祖国从屈辱到崛起的见证,

装载着亲人、友人、师生的深情无价。

不要嫌弃,你头上的白发,

丝丝白发仿佛根根琴弦。

它会哭、会唱、会诉说,

它是生命的精灵,是永不停息的纺车。

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

白发是记录,是书写。

它会有跋涉的疲惫和风风雨雨,

也有人生的旭光与晚霞。

从幼年到老年,从青丝到白发,

是一个完美的圆圈。

读懂白发,才能读懂人生,

读懂人生,才能读懂白发。

白发呀,白发,我怎能嫌弃你,

你是冬日迷人的雪景,是深秋悦目的金黄,

你给友谊增加长度,给家庭增加温暖,

向你致敬,我的白发!

2010年10月14日,哲学院又在中国人民大学世纪馆北厅举办了“走向历史的深处——暨陈先达教授从教五十五周年学术研讨会”。这是又一次的八十贱寿的祝贺会,不过方式不同,规格也不同。学生们为我祝贺是家宴,是为长者祝寿。这次不同,有点官方色彩,也可以说是有点学术色彩。我的学生,中国人民大学校长助理、哲学院院长郝立新教授主持会议。教育部部长袁贵仁发来贺电,前中国人民大学校长纪宝成、副校长杨慧林、国家行政学院原副院长周文彰也都赏脸光临。国内一些高校、科研机构和新闻媒体的百余位专家学者及部分学生出席。袁贵仁部长在贺信中,纪宝成校长在发言中,都对我这个老头子给予极大的鼓励。从全国高校来的著名学者,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我的不太年轻的老友张奎良就从哈尔滨远道而来,孙正聿从长春来。主编陈建中、李景源、贺耀敏、孙麾、鉴传今、李亚彬等也都来捧场。他们的发言都给足了面子。按照中国的传统,祝贺生日的会是喜庆的会、友情的会。会场喜气洋洋,发言多溢美之词。我当然不会如饮醇酿,醉醺醺地以为自己真有什么了不起。但我仍然感谢他们对我这个八十岁老头子的鼓劲、加油、打气。否则,开了八十年的旧车会产生驾驶疲劳,或因零件高度磨损而抛锚。

我以诗作答,感谢领导和朋友的厚爱:

人生百味未尽尝,八十年华一瞬间。

老去岂敢忘忧国,头白仍以笔作枪。

爱读诗书不泥古,喜逐新潮耻媚尚。

不叹天晚嗟日暮,落晖尚可有余光。

在人生旅途中我走了八十年。夕阳西照,落日余晖,我还在缓步前行,这也算人生一大快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