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人生之路:陈先达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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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我与老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极富诗意和深情。这是中国传统夫妇关系最和谐美满的写照。我高兴的是我与老伴已过金婚,正在走向钻婚。我写过几首金婚纪念诗赠老伴:

一世夫妻百世缘,头白依依两相怜。

闲聊对坐话旧事,语淡情深每忘年。

已过金婚盼钻期,而今期颐不为奇。

虽少耳语缠绵话,两情恰似水入泥。

醇香不溢酒易藏,真情岂在话语间。

看似平淡五十载,风雨相依苦共尝。

屈指未伸五十年,人间可有再生缘?

休对菱镜悲白发,蔗近蔸根味犹甜。

“如水入泥”,这是白头相对、近六十年婚姻的体会。此处水与泥,非《红楼梦》中宝二爷说的女人是水做的,清纯、高洁;男人是泥做的,混浊、肮脏。我这里说的是老年情深,如水入泥,无法分开,泥中有水,水中有泥。到年老相依时才能体会“老伴”一词的含义,相伴相存,谁也离不了谁。

提起金婚,我想起在南昌结婚时的情景。我参加过我外甥即我三妹孩子的婚礼。那个排场,我是第一次见识。婚宴地点是北京有名的大酒店,有专门主持、大银幕、摄像,还专门有扮演领袖的特型演员助兴。时代真是不同。我是1958年春节在南昌结婚的。当时正是家里经济最拮据的时期,没有婚房,没有婚礼,没有娘家人,没有婆家人,只有从区政府领的结婚证和两斤水果糖。那时的水果糖现在肯定已绝迹,只是用粗纸包裹的一个个小小的糖粒子。没有新被子,我姐姐给的一床新棉絮,算是婚房中唯一的新东西。所谓婚房,就是我爱人在单位住的一间小房子,也就是一间斗室。这种“新房”可能是现在年轻一代根本无法接受的。从我与我外甥各自婚礼的变化,就可以看到中国的进步。我与老伴结婚是春节期间,南昌多雨雪,记得那晚飘雪了,南方无取暖设备,就是一个小火盆,婚房虽小,满室生春,至今未忘:

对镜凝视眼昏昏,依稀白发又新增。

犹记婚初大雪夜,炭盆红火满室春。

儿女不觉成父母,岁月如驰听有声。

浮名伤身催人老,淡定自然最宜生。

我感谢我老伴,她为我做了最大的牺牲。她在南昌肯定比调来北京有发展前途。她当时在南昌担任过一个中心小学的副校长,手下管的人不少。后来调到一个小学当校长。我们结婚就是在她当小学校长期间。婚后一年,她调来人民大学,安排在人民大学报卡中心,现在改为书报资料中心。先在发行组,后在编辑组工作。由管几百人的领导变为一般工作人员,而且是一个当时人民大学不大起眼的单位。她毫无怨言,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她的同事对她都很肯定。事情都是有得有失,如果她在南昌不在北京,“文化大革命”期间可能会难逃批斗,因为大小是个“头儿”。小学生,尤其是五六年级半大不大的孩子,嘛事不懂瞎起哄的年龄,那苦头就大了。我看见过我们人民大学附小的校长被小学生用图钉把大字报钉在背上,纯粹是胡闹。我说幸喜调来北京,一个小干部,平平安安。

我最感有愧的是,两个孩子出生时我都不在身边。男孩是在南昌出生的,出生后一个月随母亲调来北京。后来她告诉我,生男孩可受罪了,因为当时是校长,很忙,临产前仍在工作,等到上医院,羊水都快流完了,再不上医院,会胎死腹中,母子都危险,折腾了两天两夜,儿子终于来到这个世界。我儿子长大后可能从来没有听他妈妈说过,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女儿出生时,我正在湖南搞“四清”运动。我爱人一句话都没有告诉我,或要我回来一趟。女儿出生是我们教研室的同事刘炎大姐照顾,送医院,买坐月子的营养品,全是她帮忙。刘炎是著名史学家戴逸的夫人。我们住在城里同一栋楼的上下层,两家关系很好。刘炎大姐对我特别好。她重病时我去医院看她,她已入弥留之际,几天后去世了。我失去了一位可敬可亲的大姐。两个孩子出生时我都不在身边,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太理解。在我们那个年代,这种事极为平常,工作始终是第一位的。

我家的主事人就是我的老伴,从年轻到年老都是如此。我全部放权。我封她为总理,她说,我是你家的炊事员、采买、保姆、出纳、“不管部”部长(我不管的事老伴都管)。我笑称她可以登在《中国妇女》杂志的封面,作为中国妇女的模范。当然这一定会引起女权主义者的抗议,说你不是人,不是“主妇”,是“主奴”。不过你这个“主奴”是自愿的,为丈夫、为儿女,你感到快乐、幸福。是的,你得到回报,这种回报是极端的女权主义者永远无法得到的儿女的爱戴、老伴的尊重。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穷家难当。我们刚在北京安家时,工资不高,可负担不轻。我家中有母亲,有个妹妹上大学,我父亲无力负担,坚决不同意她上大学,我支持她读书。我要给母亲和妹妹寄点生活费,我爱人一点意见都没有,总是精打细算,把这个家维持下来。她过惯了苦日子,她在南昌,一人工作,赡养母亲,扶持两个弟弟,经常到月底就赊账,月初发工资再还钱。她对过苦日子很习惯,可过富日子,对她倒是个难题。吃水果先吃坏的,等好的变坏了又吃坏的,菜先吃剩菜后吃好菜,我笑她蠢,可她过惯了这种生活,思想方法改不过来。虽然自己节俭,可她对我的学生或亲戚,总是热情招待,从不怠慢:

相濡以沫五十秋,也有欢乐也有愁。

儿女成长赖母力,一日三餐卿为谋。

清贫持家劳心计,亲朋往来热心酬。

而今一切成旧事,衣食无忧双白头。

我们从来没有红过脸,更不用说大吵大闹。矛盾有没有?有,主要是抢地盘。我的书多,到处都堆着,她见缝插针,把粮食、油塞在我的书堆边。还有一条,她老要我下厨房学做饭,理由是“我不在了,你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说句实在的,我对做饭实在不感兴趣,何况一辈子没有下过厨房,不知如何下手。有次我老伴住院,我自己一人在家,煮面条还凑合,太复杂的就没辙。我也想下下厨,但总还离不开我的书和电脑。中国古人说,会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乐之。我对厨房实在难做到好之、乐之。算了,一辈子就这样过来的,临到“总清算”时刻还要改变生活方式,很难。我曾嘲笑自己:

此生未为衣食愁,愧对老伴早白头。

也想厨下帮帮手,谁料豆油当酱油。

可她坚持要我学做饭,老说,我死了,你怎么办?我说,一道走。她说,蠢话,到女儿家去。年老了,她老想到这个问题,可以理解。我想起元稹悼亡诗“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总有一种凄凉之感。不想它啦,这个年纪,顺从自然而已。

工资改革前,我们生活都不宽裕。我们总觉得亏待了儿女。儿子1978年上大学,每月只给20元生活费。女儿上世纪80年代上大学涨了5元,变成25元。他们生活都很节省,与我们现在的孙女、外孙女简直两重天。我儿子结婚,只买了一个手提的双卡收音机,就是一大件啦!女儿结婚,什么陪嫁物件都没有。我们亏待了儿女,特别疼爱孙女、外孙女。孙女,从小是我老伴一手带大的。我特别疼爱。有一点小病,就着急得不得了。孙女从小不好好吃饭,我就天天给她喝娃哈哈。因为电视天天播广告,吃了娃哈哈,吃饭就是香,但好像也没有什么效果,照样挑食。有人问我你是怎样戒掉烟的?我说,为了爱,爱孙女。当时,我们住在静园,房子小,一家五口,我抽烟必然使小孙女吸二手烟,就下决心把烟戒掉了。抽烟的人都知道,戒烟可不容易。何况我是老烟枪,从小学开始抽烟,已经是四十年的老烟民。1958年在沙河劳动,没有烟抽,把茶叶卷在破报纸里过瘾。我曾经发誓戒烟,把半包烟揉烂以示决心,烟瘾发了,从烟缸里找烟头、半夜敲门找同事要烟,趣事或说丑事不少,这次可动真格的,因为有了孙女,第一次当爷爷,这个烟非戒不可,结果真戒成了,从1986年我孙女出生至今,我再也没有抽过一口烟。

孙女结婚,自立家门,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习惯,总觉得少点什么。每次只要孙女回来,老伴决不会让她空手走,总得塞点吃的、用的,不要也得要。孙女小时我们嫌她吃少了,挑食;可外孙女我们又嫌她吃多了,发胖。老人真怪,对第三代特别疼爱。我嘲笑自己:“这个老头真正贱,爱孙更比爱儿强。爱儿尚可求回报,爱孙如同水投钱。”往水里投币图听个响声,爱孙辈图听个笑声。

我们不算空巢,但儿女们各自筑巢,见面总不如共巢方便。孙女懂事,每晚必来个电话。就是外孙女特忙,星期六、星期天,有各种各样的学习班。我开玩笑说,你什么时候能接见?见你要预约,好像见大人物。我明知这种教育制度剥夺了童年之乐,可也无法改变。我多次反对,女儿说:“爸,都这样!”我当然懂。要想改变这种状况,不转变社会风气不可能,任凭上级教育机关制定多少条法规都无用。要知道,这个班,那个班,有多少利益链条,有多少利益相关者在推动,而家长们彼此比着,相互盯着。各种力量的合力不可阻挡,仿佛泥石流,任何家长都无法抵挡,只能成为被泥石流冲走的小小沙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