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人生之路:陈先达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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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我的养生之道

总有人问我,你有什么养生之道?八十多岁,能敲电脑,能上网发邮件,还能开个会,不时从报上见到你的东西,有何妙法?我说,我也不知道“上帝”何以眷顾我。活到这个年龄,似乎还有点“余勇可贾”,经常忘记了自己的年龄,要不是老伴的絮絮叨叨,不断亮黄牌,我真不知道自己是老几。

我也试图总结点什么,但弄不出来,因为我实在没有什么养生之“道”。我记起《庄子·大宗师》中的一个故事,南伯子葵问一个叫女禹的人,你年龄老大,可“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又问:“道可得学邪?”曰:“恶可!”我养生无道,自然说不出个道道。但我生活有一套自定的不成文法。这个不成文法也是自己结合读书不断摸索出来的。

1.动静结合

动是运动,运动是强身之路。当然,我这个运动不是竞技式的运动,而是不要让身体呆着不动。我认为,这就是保养。一部不动的机器会生锈。我年轻时也是夜猫子,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生活极无规律。我从北大回来以后,逐步改变了这个方式,坚持散步。每天差不多走一万步,不管天晴下雨,酷热严寒。只有下大雪后地面结冰,老伴怕我摔跤,禁止外出,才作罢。

开始是不自觉的,有一搭无一搭,时间长了,走出兴趣来了,也走出味道来了。我上世纪90年代初就被诊断为糖尿病,但血糖一直比较稳定,就是得力于散步。管住嘴,迈开腿。这两条,我第二条做得比较好,要是开会,也会在房里来回踱步。反正一条,多动。活动,活动,活着,就要动,动,才能活得健康。坚持了三十多年,有效果。当然,散步时也会思考,偶有所得,回家赶紧记下来,日积月累就成了《漫步遐思》。我说,这本书是走出来的书,有些言过其实,但确实与走有关。边走边思考,有好处,无干扰;有危险性,车太多。解决矛盾的方法,是尽量找个安全的地方走,不在马路上大摇大摆。

如果说走是动的话,我每天都有个静静坐着的时候,仿佛无思无虑放下一切。不让自己的思想老像奔驰的马。再好的骏马也要歇歇脚,何况是我辈凡人。有人说这叫气功,我说我不会做气功,我是无师自通功,我是静心功。我不是学来的,是逼出来的。我从读大学时起就长期失眠,研究生时更重。心里烦躁、睡不着的滋味是无法言说的,只有失眠的人才能体会。我在研究班时,睡不着翻来覆去,头倒来倒去。越想睡着就越睡不着。生理失眠的并不多,大多是心理的,把睡觉视为生命头等大事,一到天黑,开始害怕,宁愿时时刻刻是白天。这种心理怎能不失眠呢?三年困难时期在北京市委党校编哲学教科书时,尝试静坐,开始难以静下来,不到十分钟就坐不住,脑子里如跑马。后来我摸出个道道,思想这个东西越不要它想它就越想,制止它想,就是在想“不要想”,等于是两次思想。我干脆放开,随便你东想西想,我不管,你爱想不想,任其自由,反而慢慢能静下来。现在坐半个小时,不成问题。这个方便,不管刮风下雨,不管在家还是外出,静坐,是最便宜的,无须一文;也是容易做到的,无须场地。有时,我写东西实在太累了,就在电脑桌边静静坐十分钟,精力立刻恢复了,可以继续工作。我坚持了四十多年,我自己觉得受益良多,睡觉好多了,遇到烦心事,就静静坐一会儿,有效。我越来越体会庄子说的“静然可以补病”、“宁可以止遽”。能够使自己处于心态安静平和的状态,对身体肯定有好处。

2.忘死忘年

这是个哲学道理。忘死,老年人不易做到,因为死神在门口徘徊。可太看重生命、太注重身体的人,反而会身体不好。把生命放在生命之外的人,反而活得长。我认识一个人,与我一样有糖尿病,那个小心、注意就太过分了。吃东西,计算卡路里,有点糖的东西不敢吃,一天到晚,为吃惴惴不安。吃多了,怕超量;吃少了,怕营养不够。一天到晚处于一种为活命而不安的状态。我笑他。我说,你学点哲学,我送你一首诗吧:

病重不治无非死,难至极处冤老穷。

若是识得盈虚理,四时佳兴与人同。

你本来有糖尿病,一天到晚为它发愁,岂不加重病?人要想不死,不可能。要想快乐活着,有可能,只要转变观念。我也控制饮食,原则是不暴饮暴食,但不是面对喜欢吃的东西,老是处于又想吃又不敢吃的困境。我是南方人,一生习惯甜食,我有时也吃点巧克力,吃点甜点。不能因为想多活几天,就完全断绝自己的爱好。但我心里有数,这就是不过量,能使自己的爱好得到一点满足即可。我的哲学是口欲不可纵,但不可灭。如果非到弥留之际才又想起这最爱的一口,就是没有活明白。

生命是很脆弱的。到了老年,死亡时刻逼近。我有次住院,差点见马克思。不是因为病重,而是因为药物过敏。在住院检查心脏病期间,我有点发烧,医生开了中药点滴。刚点不了多久,我感到不对劲,全身发热,不舒服。我立刻告诉老伴找医生。护士来看了一眼,说没有关系,这是中药,不会过敏。他话音刚落,我对老伴说,不行,找医生。那天刚好是星期天,干部病房二层只有一个值班医生。等找到医生,我全身发抖,呼吸困难,几近窒息。医生马上进行抢救,折腾了半天才慢慢稳定。医生说,幸好,喉咙没有水肿,否则会有生命危险。从那次以后,我更坚定地相信,医生的话不能不听,不能全听。因为生病的是我,我的感受、我身体给予的信号,他并无感受。中药无不良反应,我不信。尤其是中药点滴,如果发生过敏,其危害程度绝不次于西药,因为它不经过皮试,没有心理准备。

这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使我对死亡有点比书本上得到的更多的个人体悟。没有死亡,就没有宗教。宗教全部教义归结为一句话:从死亡恐惧中解脱;没有死亡,就没有对神的信仰和崇拜。没有死亡,也不存在人生观的问题。人生观就是人既然要死,活着有什么意义。雨果在《死囚》中有句死囚自我安慰的话,人人都是判处死刑缓期执行的死囚。人都是向死而生,因为有死,才产生生命的意义的问题。人若与天地同寿,何必讨论生死呢!出院后,我把自己对生死的体悟,写成诗,并序其因:

“生不可却,死不可止。”新世纪元年夏初因病住院月余。其中因药物过敏,面临死境,幸及时抢救,得以生还。

一落花尚可香泥尘

智者何劳忧死生,世间无物可永存。

寿数岂独长为贵,体用不二最上乘。

王勃早逝名千古,庾信文章老更成。

休嗟枝头春色杳,落花尚可香泥尘。

二闻道犹应以身求

少壮青丝暮白头,倚马才情空自踌。

晚年多病平常事,休寻旧梦莫回眸。

为文喜读风雷笔,处世最敬雨同舟。

书生老矣难荷戟,闻道犹应以身求。

我还体会到,人生在世,就是向死而生。人一生的时间说起来很短,就是死亡来临之前一小段时间。认真说,屈指可数。人生的意义,就在生死之间,何以自处。不要妄求不死,只求死之前能体会生的意义和价值:

世上多少长生论,车载斗量等沙尘。

始皇求仙后人笑,徐福过海了无痕。

自古无人能不死,妄求不老痴可嗔。

庄子鼓盆通大道,向死而生是本真。

对死的恐惧,对老的悲哀,几乎是老年人都会不同程度存在的问题。康德是最伟大的哲学家,应知此理,但同样会伤老。我读《康德书信选》时,发现他多次谈到自己老年精力衰退,深感痛苦。他在1798年9月21日给朋友的一封信中说:“我的身体还算得上健康,但动起脑子来却像是一个残疾人。在一切涉及到哲学整体的事情上,我再也不能有所进展,永远看不到它们的完成了。”哲人尚且如此,何况我辈俗人:

康德智者名千古,人到老年也诉苦。

思绪万千脑不停,生命已入计时数。

非只恋生怨黄昏,更怜才思化为土。

生老病死谁能免?智者千虑不如愚。

人的出生,不是自愿的;死亡也不是自愿的。生与死是任何人的意志不可能左右的客观规律。人如果能在思想上超越生死,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就是一个大智者。我根本做不到。但我有一点是明白的:我们每个人都是向死而生。不要老想到死,一个也不会少。应该想到的是未死之前,如何活得更有意义些。有这种“外生而生”的心态,就可以忘掉死的恐惧,享受人生。

到了老年,还有一个对养生极其重要的思想,就是忘年。忘年,不是做把头钻进沙堆的鸵鸟。忘年,同时必须知年。我知道我已八十有三,因此我做我力所能及的工作,敲字久了,太累,就停下来不勉强。但更重要的是忘年,不要老想到自己去日苦多。我就见过一位老朋友买件新衬衫也要感慨一番,还能穿破几件?如果这种情绪萦绕心头,能健康吗?我知道自己的年龄,但不老想到年龄。尽量保持一点“新”趣,关注世界上的新事、有趣的新书、有趣的新闻,结交新朋友,总之不要老气横秋,倚老卖老。人活个精气神儿。未老先衰,往往是先心衰,即精神先衰。其实我进入老年,各种各样的老年病接踵而来。糖尿病、冠心病、前列腺肥大、今年又加了一个胃炎。我是阿Q,老年不生病,什么时候生病?老年有病才是常态。十全十美,每个零件都没有磨损的老年人,可能会有,但极少极少。带病生存,以病养老。就这样,该报到时去报到。未接到通知,能干啥干啥。认识到这个道理,高高兴兴过好每一天;愁眉苦脸,天天伤老,走得更快。

我这种忘死忘年的养生之道,曾在一本书中总结为八个字:顺其自然,为所当为。顺其自然,把死视为必然归宿;为所当为,做自己这个年龄能够做、可以做的事情。这个道理我在此不再重复。

3.淡泊名利

这是我对自己养生的要求,并不是想把它推荐给别人。有人会说,这太不合时宜。现在搞市场经济,强调竞争,你这种思想怎能适应市场经济的要求。再则,为了鼓励哲学社会科学的创新,为了新人才脱颖而出,从中央到地方甚至各个高校自己都设有各种名目的“学者”称号。至于课题的竞争,更是激烈。都像你说的淡泊名利,岂不是暮气沉沉,万马齐喑,哲学社会科学领域中毫无生气吗?这是对淡泊名利真实含义的误读。

淡泊名利相对的是追名逐利。名是虚名,而非实至名归之名;利非正当之利,而是不当之利,是暴利、巧取豪夺之利。有一次和朋友交谈时谈到这个问题,他说,你还有什么争的,该有的你都有了,意思你这是高调。我说,确实,我得过各种奖,是博导、教授,还是一级教授,也有各种社会学术头衔。但是我对他说,你我同在一个系半个多世纪,我哪一次为自己的利益争过,伸手要过?没有。都是领导的信任,学术委员的评审。我从来没有为自己的事和同事闹矛盾,也没有向组织找麻烦。我的原则是,给我的我要,不给的,我不争。我的境界不高,只是安分守己而已。

我问过我自己,有没有名利思想?当然有。但我不贪虚名、假名。特别到老年,更爱惜自己的名声。我写过一首诗:

鸟爱羽毛我惜名,卖论何以对士林。

真话应从心底出,笔下最喜有雷鸣。

我注意学风,写文章,决不会偷别人的东西,也不会在学生的文章上连署。讲课,务求讲好,听到掌声,我照样很高兴。现在给点讲课费,我会收,但绝不会嫌少。我认为这是正当的。上世纪80年代发生过一件事。我发表了一篇关于历史主客体的文章,不久,有人给我打电话说,你的文章与某某刊物一年前发表的某某人的文章,完全一样。他的文章在前,你的文章在后,谁抄谁?我非常奇怪,我写文章从来没有当过“文抄公”。后来我写信给刊物主编查询,才知道是有位教员听过我在贵阳一个学习班的讲课,把我的讲稿稍作修改发表了。他来信表示歉意并要登门道歉,我对他说,不必,事情弄清就算了。我对主编说,不必追问,他年轻,我是老年,我没有职称问题,他是讲师,二十来岁,路还长得很。他的名声坏了,是一辈子的事。

我不是不关心自己的个人利益,不喜欢得到别人的赞扬。但我总觉得我这一生,对名与利没有孜孜以求过。读大学时,只知读书,从来没有想过成名成家的事。现在有句话,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可我们那个年代根本没有这种意识。到中国人民大学读研究班也是国家分配的,只知道学习,没有多少个人前途的考虑,因为当时的思想是一切都有组织考虑,根本用不着自己操心,反正毕业后工资一样多,地方也无可挑选,服从国家分配。教书,就是教书,当然也认真备课,谁也不愿意被轰下台,能得到学生的尊重当然高兴。这一切都与争名逐利思想无关,应该说,这是一个正常人的正常心理。

我到两校写作组写那些狗屁文章时,在我思想里也没有考虑过名利问题。在外人看来两校写作组的人是卖身投靠的一群。我不自辩,对知识分子来说,“卖身投靠”可比市井无赖更可耻可恶。错误,我从不否认,但参加两校写作组我并没有求名求利的目的。文章署名是“梁效”。尽管是头版头条,甚至全国转载,但谁写的没有人知道。只有专案组审查才弄清哪篇文章是谁执笔的。至于利,更谈不上,一文稿费也没有。当然,这绝不能成为写文章无罪的根据。不管主观意图如何,是“卖身投靠”还是误投黑店,反正文章的作用极坏,应该批判。不会因为没有个人署名,没有一文稿费而减轻作者的错误。

跪着听命,而不站着思考,这不符合哲学的本性。我的专业是哲学,是极具思考性的专业,应该懂这个道理,可当时做不到。在我为自己写这本传记性的小书时,我反复拷问自己:服从党组织的安排,对吗?如果我多点独立思考,少点“驯服工具”的思想,是不是就不会犯错误?共产党员应不应该服从党的决定,服从党组织的调派?虽然“凡事要问一个为什么”、“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的教导,我也听过,嘴上也会说,可在“左”的时代,有什么样的党内民主制度保障党员这个权利呢?

我的身份是双重的,既是共产党员,又是学术工作者。作为党员,我应该坚持党性,服从党组织的命令;作为学者,我应该坚持真理,不能唯命是从。我不能因为“一朝遭蛇咬,终生怕草绳”,从自己特定时代的特定错误得出一个普遍性结论:从此拒绝党组织委派的任何任务,当然不能。既然我加入了共产党,就要遵守党章党纲,应该服从。这是个很纠结的问题。解决这个两难的矛盾只有一个办法,发扬党内民主,逐步完善党内的民主制度。

上世纪60年代,我写过一篇文章《服从多数,尊重少数》。文章虽然说得有点道理,但我自己当时却宁愿随大流当多数,也不愿当光荣的少数。在复杂的局势下,我没有分辨是非的政治智慧,更惭愧的是我也没有那种“反潮流”的政治勇气。现在年轻一代的知识分子不会理解我们那代知识分子,正如我们不理解我们的老师们一样。随着改革的深入发展,我们经历过的这种非正常事件大概永远不会重演。

至于个人主义,与这里讲的问题不同。我们这些老人是在计划经济条件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一切服从安排。我们缺乏现在流行的各种各样的哲学,包括存在主义的自我选择论、个人主义动力论,等等。我们有我们的缺点,可现在一些年轻人也有他们的问题。一些人缺少理想和信仰。他们多了自由,少了约束,包括自我约束;多了个性,但少了集体观念。我发现,不少处在能充分发挥个人选择性、主动性的条件下的一些年轻人,却不断埋怨太累、太苦,太紧张;钱多了,但没有幸福感。

我们究竟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生境界,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生动力?是不是淡泊名利一定要当木头人、当木偶,而奉行丛林法则,千方百计不择手段追名逐利反而有利于个人成长呢?我不这样认为。个人主义动力论是否有理?淡泊名利能否作为人生哲学?不少人倒在名利场上,猝死在争名夺利之中,我认为是个值得注意的问题。

我总觉得,应该把国家设立的各种奖项、各种名称的学者称号,作为充分发挥调动知识分子的积极性和工作的条件,为中华民族的复兴贡献力量,而不是鼓励追名逐利。用个人主义动力论来诠释党的政策,诠释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认为只有释放个人主义才真正符合人的本性,才是真实的道德,我以为是不正确的。我亲眼目睹了实行市场经济对经济社会发展的推动作用,它是使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实体的正确方针,但我也看到它对官场腐败,对思想、道德带来的某些负面效应。原因是一些人过不了市场经济这个关,以个人主义动力理论来诠释党的改革开放路线和政策,认为改革开放就是把长期被集体主义束缚的个人主义动力释放出来,唤醒人的逐利本性,以推动社会经济发展。我以为这种理论是极其错误的。在实行市场经济的同时,应防止市场观念泛化,防止它侵入不应市场化的社会领域。我们应该把实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作为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应有的内容之一。

社会主义六十年,前后两个三十年既有重大区别,又不能对立,它们是统一的社会主义六十年。我个人体会,前三十年,反对个人主义、宣传集体主义是对的,但把个人正当利益也当成个人主义来反对是错误的,它压抑个人的积极性和主动性;后三十年,承认并鼓励对个人正当利益的追求、发扬创造精神是对的,但有些人分不清个人主义和个人利益的界线,在个人利益的大旗帜下个人主义大膨胀。我为自己缺乏独立思考能力犯错误而后悔,但我不为自己缺少求名求利的个人主义驱动力而后悔。调入两校写作组确实无名无利。即使在现在,我依然认为我们不应该以个人主义为动力。

个人主义与个人利益是不同的。个人利益是任何人生存与发展所需的物质和文化条件,是社会主义国家应该尊重和通过发展来满足的。而个人主义则是一种对待任何个人利益的态度,它是排他的,为了满足个人的正当的或不正当的利益,可以不择手段地损害他人利益、集体利益和国家利益。个人主义对个人的发展来说,确实是动力,但它是一种自私的动力,对社会、国家、集体来说是一种破坏力。培根非常形象地把这种个人主义动力比喻为蚂蚁的精明。他说,蚂蚁这种小动物替自己打算是很精明的,但对于一座花果园,它却是一种很有害的动物。自私的人也如同蚂蚁,不过他们所危害的是社会。人不能像地球一样,把自己的利益定作旋转的中心。自私自利永远是一种坏品质。这种人把一切事物都按照一己私利的需要加以扭曲,其结果没有不危害社会的。个人主义真的对自己的发展有利吗?培根是否定的。他说,自私者的那种小聪明,应该说是一种卑鄙的聪明,最终是没好结局的。虽然他时时在谋算怎样为了自己而牺牲别人,而命运之神却常常使他们自己最终也成为牺牲品。

“冷眼官场憎墨吏,朝为骄子暮为囚。”改革开放以来三十多年,多少高官倒在名利场中。凡是追名逐利之徒,我可以说,没有任何真正的朋友,要有,也是酒肉朋友,为暂时利益而结合的狐群狗党,而且最易为利益而失和,变为仇敌。官场上的事,我不懂,但在日常生活中,因评职称、评奖,或某种鸡虫得失的事而闹矛盾,甚至因而致病的事我见过。我主张在涉及个人利益的事上糊涂点比聪明好,傻点比工于算计好。“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确系悟道之言:

年来频频吊唁多,生生息息可奈何。

莫为虚名伤身体,切忌争利失人和。

长生无药心有药,恬淡宁静少病魔。

年近八十方悟道,糊涂原是处世歌。

我说过,淡泊名利是我的养生之道,但我并不认为任何年龄都应该与我一样。人有各种年龄,正如日有早中晚,青年如日出,旭日东升;中年如日中天,光辉普照;老年人如黄昏夕阳,再美也是落日。年轻人、中年人,应该努力进取,不要追名逐利,但不要把淡泊名利奉为人生原则,而应该区分两种不同的名利境界。最高境界是“求名要求万世名,求利要求百姓利”。另一种是正当的个人利益,最起码的是在自己工作领域中,不能满足于名不出家门,利不足赡亲。只要是经过自己努力而非投机剽窃,确实既有利于国家,有利于自己所在的集体,也有利于自己的发展,就应该不甘人后,以跑百米的精神投向科学研究和自己的工作。至于到我这种年龄,与年轻人争课题,争评奖,十分可笑。老年人淡泊名利是可行的,也是必要的,从养生计也是应该的。到这个年龄还汲汲于名利,的确像蒙田讽刺的,火车快进站,还在拼命为卖火车票积钱一样愚蠢:

大梦未觉八十年,又似老牛又似仙。

恬淡不恋红尘乐,伏案每思深犁田。

重利仿佛蛾扑火,盛名亦为过眼烟。

最是平常心态好,古今多少梦黄粱。

每当我在学校百家园前面的场地里看见一群老太太红绸胭颊,锣鼓声喧,边跳边扭时,我就觉得她们的幸福指数肯定比那些钩心斗角、天天琢磨如何扳倒别人自己才能再上个台阶的人高:

白头老爹白发娘,不怨黄昏不自怜。

双颊胭脂红绸带,锣鼓咚咚乐晚年。

权重名高虽云贵,鸡虫得失夜难眠。

何如百姓平常心,舞罢归来水也甜。

既有平常人的心态,又有进取精神,两者取得合理平衡,无论对事业,对养生都是有利的。到我这个年龄,没有必须完成的硬任务,当属有闲。我有我的休闲方式。清人张潮在《幽梦影》中说,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还说“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也就是说世人忙于名利而我则闲于名利,相反他们闲于生活情趣,沉迷于终日宴饮应酬,我则忙于读书。闲不是懒,不是无所事事,终日闲坐,这种闲有百害而无一利。闲极则病。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浮生难得半日闲。并非我无闲,而是我心甘情愿地利用有数的余生,做我乐意做的事。

我并非因为两校写作组的问题受挫折而开始看淡名利,我本来就不是追名逐利的人。我虽然也喜欢写文章,其中也会出点小名,得点小利,但决不是因此而写作。这是一种职业习惯,积习日久,此生难改。虽经折翅,仍不能忘情于飞翔。这是知识分子的命,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命。

4.读书养生

读书人,爱书、喜欢读书,这是本分,无可夸口之处。我自己也是一样。我喜欢买书,书不多,因为改革开放前工资低。我的一些书都是马克思主义方面的书,也有一些小说。通知我们下干校前,当时红楼门口收购旧书的车前排了长队,都是准备下干校的教员,难以把书运到干校,而且当时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重操旧业,书成为累赘,不如卖了省事。时隔四十多年,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八分钱一斤,硬皮还得撕掉以减轻分量。有些机灵的学生就等在排队教员的边上,看到自己喜欢的书就向教员要,没有问题,谁要谁拿,反正不值一文。我也卖了几车书。只剩下我最喜欢的鲁迅的书和《史记》等很少几本。复校以后,书又慢慢增加,以至和老伴抢地盘,她塞粮油我塞书。有次我手里拎了几本刚买的书,在电梯里碰见一位同楼的教员,他非常惊讶:“这个年龄还买书!”我无言以对,只是嘴角动了动,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他至少比我小十岁,七十来岁。我就不懂,为什么这个年龄就不能买书。读书人不读书,就不是读书人,正如不打家具的木匠就不再是木匠,解甲归田无一兵一卒的统帅就不再是统帅一样。过去做过的事表明你的过去,只有正在继续做的事才表明你现在是什么人。我仍然是读书人,因为我每天都在读书。我在不同时期写过几首关于读书的小诗。我把它录此存照:

老去凭谁说忧愁,斗室书海任遨游。

洗却尘心读《庄子》,悟到妙处搔白头。

这是我从北大回到人民大学后,思想处于自我突围寻找出路的困顿时,想通过读庄子自我安慰的情景。当发现我有可能掉入自我挖掘的哲学泥淖时,我及时止步。

少年子弟书房老,终年为文总是平。

幸喜世人怜白发,无须掩面背对人。

我这一生都在学校,是名副其实的“二门干部”。从家到学校,此后一生都在学校。如果没有“四清”、干校,以及“文化大革命”偶尔下乡劳动,几乎与社会隔绝。说句实在话,这对我们这些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极为不利。我知道这个道理,事已至此,只能安于这种情况。

半床布被半床书,不是蜗居似蜗居。

屋比天大眠八尺,心中有书最宽余。

我的睡床,一半为书占领。中午休息我可以随时拿本书翻翻。我对生活没有过高的要求,能有床放平身体就行。我老伴嫌乱,经常为我收拾一下。我行我素,积习难改。

大红大紫非我有,满床满架复何求。

人生百样各有得,一世读书抵封侯。

“一世读书抵封侯”,在大富大贵者看来,纯属酸葡萄心理。不过你看看与“朝为骄子暮为囚”,欲以读书终老而不可得者相比,一个爱书之人终生有书可读,而且能自由阅读,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人,各有所求。读书人,应该以读书为乐。只要不读成书呆子,像《聊斋志异·书痴》中的那位彭城郎君即可。我读书,当然是专业需要。哲学专业,是一个最需要广泛读书的专业,不仅读哲学书,凡是文史类的都应该读点。我的自然科学水平太差,不能读点自然科学方面的书,深以为憾。

从读的角度说,书对我来无好坏,无鲜花毒草之分。坏书,我读后知道它坏在哪里,应该如何评价,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就算有收获。这种书对我并不算坏;反之,好书,我读后说不出好在哪里,没有体会,不能从中得到启发,则算是白读。我把读坏书比为吃砒霜,得其法能治病;读好书,如食人参、虫草,如不能吸收,等于白费。

我曾经写过一篇《读书两忌》的随笔,总结过我的读书方法,说读书有两忌:一忌读什么,信什么;另一忌是信什么,读什么。如果读什么信什么,就会变成书的奴隶,让自己的头脑变成跑马场,任别人践踏。相反,信什么读什么,就会把自己的头脑封闭起来,变成某个人或某种学说的私人领地,任何新思想都进不去。学业应专,读书可杂。读书,同样应该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古人说过,尽信书不如无书。不要认为凡是书上讲的都是对的,都是真的。读书,必须与思考结合,“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很有道理。我读书与思考几乎对半。思考的结果,就是我的随笔。它不少是读书后点滴的积累。

读书,除专业需要外,还对我养生有好处。培根有篇《论读书》说,“读书使人充实”,并列举读各种书的好处,如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聪慧,演算使人精密,哲理使人深刻,道德使人高尚,逻辑修辞使人善辩。但我更认同培根说的,“知识能塑造人的性格”,“精神上的各种缺陷,都可以通过求知来改善——正如身体上的缺陷,可以通过适当的运动来改善一样”。读书不仅提高文化素质,在文化素质提高的同时,可以养性、可以移情,使人的精神世界得到充实。我有这个经验,有时心里不安,有点焦虑、急躁时,我就拿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来读,开始读不下去,思想会跑马,慢慢心就安静下来了。回过来一看,原来那些焦虑急躁全是庸人自扰。当我有点生气,或为某事不愉快时,也是找本书来读,消消怒气,过一会儿就好了。制怒最好的方法就是先别发怒,暂停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怒气已经消失了。这个一分钟制怒法最为有效。一个读书人手中有书,心情会平静。浮躁、坐不住的人,我总对他们说,你们读书吧,能把一本书从头到尾读下来,你就能静下来。与其来回踱步,团团转,终日内心如万马奔驰,不如安心读点书。一个把阅读当作生活方式,当作生命的一部分的人,能够长寿、健康。书是一味最好的保健药。

你们可以看看周围的情况,老年人中凡是喜欢读书、以读书为乐的,凡是勤于用脑的,都比终日无所事事的人活得健康,活得明白。而不用脑,不读书,一旦退休,就会迅速衰老。当然,可以搓麻、遛狗,但我认为总不如阅读。书与其能记而不能用,远不如能用而不能记,不记能用是了然于心,融入血液,此为读书之最高境界,而不用只能记,最多是谈话时显得有点“学问”。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结语】

在人民大学校园里,一位朋友为我拍了这张照片。时值2013年深秋,落叶满地,黄叶在风中摇曳。秋天最易伤感,何况已入暮年。我这位朋友摄影技术高超,照片毫无悲秋之气。为此我专门写了一首《自题像》小诗:

云淡风轻秋色浓,

黄叶树下白头翁。

双眸凝眺天际远,

碧霄诗情满苍穹。

活到八十多,不容易。人生无二次,时光不再来。如果有第二次,可能不会犯前次的错误,生命可能会有点亮点。这是痴人说梦。其实,即使有第二次生命,可能避免同一种错误,也难避免犯另一种错误。人生不易,总会有不同的坎坎坷坷。也许在坎坷中站起来继续前行的人,会比一帆风顺的人更有点色彩。

八十多年的岁月,仿佛如昨。旧事非已尘封,但逐渐被人淡忘,年轻人知道的不多,却总是我人生一笔账,应该结算结算。古人说南柯一梦,虽然有点消极,但细想想,人生苦短,古今同感。

这本书,算是结束了。我父亲生前总是对我说,英年早逝是不幸,长寿而不健康同样是痛苦。我活到八十三,能够思考,能够自己敲字,不必假手于人,也算有福。世界上从没有“永远健康”,更没有“万寿无疆”。这一点我心知肚明,决不会傻到学秦始皇、汉武帝去寻求不死之术。

身体,总有一天会变得衰老难行;大脑,总有一天会不听使唤。提笔忘字,熟人忘名的事迟早会到来。可既然现在仍然活着,就要当“活人”,不要当“活死人”。现在流行“出名要趁早”,我则说“著书莫嫌老”。只要身体能动,大脑不罢工,就继续思考,直到生命之火熄灭。我不期望这本书出版后,我仍然能保持现在这样旺盛的精力。我这三年,几乎完成了以前十年的工作量。当然,我已经被“豁免”登记工作量,但我自己有本账。“不用扬鞭自奋蹄”,我完全是自觉自愿的,以此为乐。人总是要死的,未死之前是活的。只要活着,就活出尊严。这就是我的哲学,也是我一生学习哲学的一点心得:

此人头白八十秋,少小冥顽老依旧。

日行万步唯嗜读,居家不识米和油。

食无精味求果腹,衣少华服只遮羞。

今日桃源无觅处,极目神州尽高楼。

庄生梦蝶幻似真,失蹄驽马愧望尘。

人寿苦短休弹铗,国强岂愁食无豚。

儒冠误我终不悔,书生老去志犹存。

东篱采菊何敢望,寸思尽付千字文。

敲吧,敲吧。如果键盘声与心脏的跳动同步停止,这是一种幸福。虽然它对家人是难以接受的。我羡慕马克思坐在书桌边圈手椅上辞世,留下的是伟大革命家和思想家的形象,而不是一个久病不治缠绵病床的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