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尽层林遍峦峰,夕阳斜照相映红。
人生晚景若得似,黄昏犹有妙趣浓。
如果六十岁是老年的起点,我早进入老年;六十五岁算老年,我也早进入老年。我现在是超老年,按中国古代传统属耄耋之年。老不一定就朽,老也不一定就衰,从北大回来时我说过,十年贻误日兼程。进入老年是我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一段。我的绝大部分著作、文章都是这个时期自己在键盘上敲出来的。尤其是晚年的六本随笔,是我的最爱。
1995年我已六十有五,理应是含饴弄孙、牵狗遛鸟的年岁,可我却偏偏不服老,开始学电脑,向新技术进军,真有点忘乎所以。我又不会拼音,南方人咬字不准,常常出错。我下决心学五笔打字法。五笔快,不必挑来挑去。
我们家乡有句话,四十不学艺。人到中年,再学新玩意儿确实不易。林语堂引施耐庵《水浒》中的话,“人生三十未娶,不应再娶;四十未仕,不应再仕”。语堂先生当然不同意,但他也无法否认,人到中年是一大关。他说,人到中年,有两件事使你不能不注意——讣闻不断地来,有些性急的朋友已先走一步,同时眼前又会出现一大批青年小伙子。自己的伙伴一个个入蛰了,把世界交给青年人,眼前但见少年多,这正是一般中年人的写照。中年人尚且如此,何况我已经是标准老年。以现代标准六十五岁为老年人,我也够格了。我居然要学电脑。可我就是学了。
只要有决心,做学问对年龄的要求不那么严格。还是语堂先生说得对,如果年届不惑,再学习溜冰、踢毽子、放风筝,偷闲学少年,那自然是秋行春令,有点勉强。半老徐娘,留着刘海,躲在茅房里穿着高跟鞋当踩高跷般练习走路,那也是惨事。中年的妙趣,在于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做自己能做的事,享受自己能享受的生活。语堂先生的态度是积极的,但他的标准并不高,是指年届不惑,不应消极。在我们这个时代,女到四十一枝花,男到四十正当家。不过我早过四十,已是耳顺之年,比语堂先生中年人的标准多了一小半。可我还是学半老徐娘穿高跟鞋踩高跷,硬是学会了电脑。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苦是苦点,各种方法都用过,键盘上贴字,背字根,家人手把着手教。最终还得靠自己。整天整天在键盘上泡着,一来二去,慢慢会了一些,能打点东西,高兴得很。由不会到初会的乐趣,与完全纯熟时的乐趣完全不同。开始时常出事故。费了牛劲写了点东西,不懂应随时存盘,门外有人敲门,随手一关计算机,东西丢了,找不回来。电脑这东西,不讲人情,只讲规律。你服它,它服你,你不服它,要它服你,没门儿。我丢过很多次,得了教训,写一点马上存盘不让它跑掉。再则,不懂,不能乱按键。不知触犯了它哪根神经,不高兴,罢工,我一点辙没有,只有打电话求教,或找人来救急。这种情况,发生过多次。现在快二十年了,我仍然只能打打字,发发邮件,看个新闻,其他太复杂的活儿还是不会干,也不准备学。前些年流行博客,我的学生要我也开个博客。我问他,开博客干嘛,他说,有粉丝,我说我要粉丝干吗,能吃吗?粉丝越多越有名,我不需要这个名,我只需要安静,没有干扰。其他粉丝、粉条一概与我无关。
我很自豪的是从1995年以后的全部著作、文章,都是我一字一字亲自敲出来的。我没有走自己口授、别人打字的路。我感到文字不从自己手下流出来,就不是自己的风格。别人打,自己说,省点劲,但嚼不出味道来。与别人联系,也是通过邮件,电子邮件速度快,省邮票,省跑邮局。我吃了苦头,也尝到了甜头。
从1996年以后,我从“笔墨”生活中解放出来,但被绑在电脑的键盘上。眼睛累,而且手腕肌腱发炎,时时作痛。更大的缺点是从此没有真正意义的手稿,也不知道原来是如何考虑的,为什么会修改成最后定稿,无迹可查。只有打印的定稿,没有手写的草稿,没有几经修改的笔迹,总是一种缺憾。好在我不是名人,今生今世也不可能成为名人,不必为有无手稿操心。
没有办法,看起来凡事都有两面性。新科技的运用也是如此。电脑加快信息的搜集、交流、积累,有利于学术研究,但也可能带来学术质量的下降、学术垃圾的制造。写文章叫攒文章,把下载的各种文章拼凑在一起,这种文章和著作的质量可想而知。这当然不能怪电脑,而是学风问题。在坏的学风下,一种新技术手段的出现可能使学风更加恶化。可在好的学风下,一种新技术的应用可以如虎添翼,有利于学术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