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人生之路:陈先达自述
18863100000033

第33章 掉进“梁效”

我分配到北大共六年。第二次进北大可没有第一次风光。第一次是站在哲学系的讲台上讲课,是外请教员;第二次,是站在审判台上,交代问题。不过并非一开始到北大,就命交华盖。我曾经考虑要不要写这段历史。写吧,实在不堪回首,这是我人生经历中最暗淡的一页;可不写吧,就不是真实的我,知道的人也会说我隐瞒历史。人的一生,不可能一帆风顺,毫无挫折。写,应该写。真的写,写真的。写真的,既可彰显党的实事求是政策的正确性,又可说明一个人摔跤不要紧,最要紧的是不能一蹶不振,要站起来。孔子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三十多年来,我尽了我的力量,日夜兼程,总算有点小小的回报。

我是1973年初随同研究所整体分到北大的。我风光过一段,就是讲《反杜林论》,出了点名。我在长安大戏院讲过。那是个三层的戏台,座无虚席。听众有多少人,我不知道,反正很红火,仿佛名角在唱戏。那时讲课没有分文报酬,也没有饭吃,只有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来接。接我的人,不相信我就是要到长安戏院做报告的“教授”。他问我的一位同事,是他吗,怎么像一个农民。这件事是后来同事告诉我的。这位司机看我像农民,一点也没有走眼。我就是这样。刚从干校回来,身上也没有像样的衣服,气质嘛,也不是那种器宇轩昂、眼睛朝上的人。他怕接错了,问问别人,毫无贬损的意思。何况我那时根本不是教授,而是小小的讲师。

我还在更大的讲台上讲过课,这就是中山公园音乐厅,这可是个大场子。有多少人,我说不清,只见人头攒动,满满的。有北京市干部,也有中央机关的干部,据说还有从外地赶来听课的。不是我有多高水平,而是正碰在点子上。当时毛泽东正号召全党学习经典著作,我沾了这个光。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讲完课,唇干舌燥,腹内空空,原样送回。没有一文钱,也没有一顿饭。现在的青年可能不太理解这种不讲报酬的劳动。

我还到学部,就是现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系统讲过《反杜林论》。听课的是所内人员,有职员,更多的是研究人员。这次待遇好点,讲完课,留饭,是食堂里打的饭,比我在家里好不了多少。还有位我很熟悉的大姐一道去,她是一位名教授的夫人,是近代史所的熟人,可她是听课者,连饭都不多打一份。

我是讲课出名惹的祸。我弄不清为什么党委会调我去写作组。后来有人告诉,因为据说我在北大讲《反杜林论》时,写作组支书是党委常委,也在听课。可能他以为我既然能讲课,当然也懂点马克思主义。当时,写作组基本上是中文系和历史系的教员组成的,缺少熟悉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能引经据典的人。1974年,大约4月,忘记是哪一天,我们所总支的组织委员刘同志通知我到北大人事处报到,说是有任务。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任务,只是叫我去报到。我来到北大人事处,一位军宣队员对我宣布说,调你到写作组去工作,这是党的信任,好好工作。几句官腔式的交代话后,从此我就“交上好运”。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一点不错。我由于讲课出名而中选,又因中选而调(掉)进“梁效”。这是近四十年前的旧事,年轻人可能不知道什么叫“梁效”。“梁效”就是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两校”写作组的谐音。

周一良先生说自己“毕竟是书生”,还出过一本书,书名就是这个。周先生是大学者,世界知名,他自称为书生,够格儿。我只能说我是白痴,政治白痴。在研究班,人家称我为傻小,我不承认,比读书,他们一点不比我聪明;可在政治上,我确实是傻小,或称白痴。当年,不知道什么机关为某重要领导找文字秘书,曾想调我。我的领导张腾宵挡驾,说这个人不行,不会保密。这件事是后来他告诉我爱人的。腾宵是我的领导,也是我的朋友,对我十分了解,也十分照顾。他说我不会保密是婉言谢绝之意,因为他知道我不适合这种工作。说得好听些,我是个书生,直白点说是个书呆子似的人物,我哪能弄清那些复杂多变的政治上的事。

我大概是1974年4月被派到两校写作组的。我去时这个写作组已经成立了一段时期。据说开始是从北大清华调了一些人整理林彪的尊孔材料,编写《林彪与孔孟之道》。这似乎是1973年年底的事,1974年“批林批孔”在全国铺开后,这个组变成写作组。我去时,写作组分两个组,一个是注释组,都是一些专攻古典文学和历史的名教授,开始我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工作的,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专门为上头指名要的某篇诗词或这个赋那个赋作注的。要标明读音,要解释原意,用的是毛笔蘸红墨水,字体端正,仿佛朱批。只有这些高水平的古典文学和历史学专家才能当此重任。他们都上了年纪,组里很照顾他们,每天可以回去睡觉,按时上下班。我分在写作组。写作组基本上是北大、清华的教员。清华教员,多半是人民大学分配到清华的政治课教员。我们都是熟人。我在范达人小组,除范外还有何芳川,他们都是北大历史系教员,比我小六七岁。

写作组住地是蔚秀园北京大学专家招待所,我住在二层的一间套房里。我住里间,清华一位教员住外间。他的老爸可是世界名人,“批孔”运动全面展开后,我这位室友不见了,据说是调回清华了。大概因为乃父是世界著名的新儒学家,又在台湾,由他担任“批孔”重任似不合适。他因父亲不受信任,又因父亲而得免灾,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写作组我偶尔能见到迟群、谢静宜。他们有时会来,我们无个人来往和私人接触。我们的直接领导是进驻北大的军宣队员,他是北大党委常委,又是写作组的支部书记。副书记一个是清华的,另一个是北大的。他们三人算是直接领导。

在写作组的两年半中,我曾经在集体场合四次见到过江青。第一次是到写作组不久,大概是6月上旬,在人民大会堂一个小厅里,江青主持什么“批儒评法”的座谈会。当时还有其他领导。我们一些人在后排边上,只是听听。接着不久,写作组一部分人,还有几位北大、山东大学的著名教授,随同江青去天津。开始我们不知道是去天津,只是要我们待命,用汽车运到火车站,上了专列,还是不知道去哪里,到站后才知道是天津。我们一些人住在天津市委招待所。在天津只有一次活动,这就是江青在全市大会上讲儒法斗争,我们这些人随同天津市干部坐在下面听。我们是高级跟班,是列宁曾说过的“有学问的奴仆”。不管当时是否自觉,实际作用就是这样。天津之行结束,也随同到小靳庄,据说是京剧之乡,样板戏人人能唱。除我们这些人,还有当时文化部的“头头儿”,包括演《红灯记》李玉和的浩亮,演芭蕾舞《红色娘子军》洪常青的刘庆棠。小靳庄完事,又摆驾窜到杨村一部队,江青又表演了一番。我始终没有弄懂,这是干什么。反正当时觉得能跟随江青出去,到处受礼遇,都是高规格接待,自然高兴。还有一次就是写作组全体人员随同去大寨参观,听她在大寨公社一个礼堂中讲儒法斗争;地震时期,江青自称是代表毛主席来看看我们,还分别照过相,或一人或三三两两,连传达员、炊事员都一人来一张,无一遗漏。就是这次,我与江青有过一张合照。二寸大小,黑白的,早已收缴。也许这就是政治,是政治家的笼络人心,是拉近关系的“亲民秀”。反正当时我们这群书生,或者说白痴,面对这种玩弄人于股掌之中的野心家表演的“秀”术,毫无反感,反而沾沾自喜,自以为荣。

在写作组,我最主要的错误是写文章。我们组写的文章可能比较多,其中我参与的错误较重的文章是批“三项指示为纲”、批“翻案风”之类的文章,批判矛头直指小平同志。说句可以指天对日的话,我的确没有发现写作组有人反周总理。总理逝世后,写作组内设有灵堂,我们都戴黑纱。灵堂前行三鞠躬礼,表示哀悼,灵堂大概只设了半天,下午就撤了,当时也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撤。在写那些文章时,当时心中明确的批判对象是小平、周荣鑫、耀邦、李昌等,因为批教育领域中的所谓“翻案风”,批“科学技术汇报提纲”、批“三项指示为纲”目的的指向都很明确。当时我绝不以为错,我们的思想长期浸泡在“左”的思想染缸里,染出来的布只能是这种颜色。“近墨者黑”,“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古人的话一点也不错。

我在写作组两年半,就我个人而言,全部文章都是《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光明日报》的约稿,或小组接受大组的任务。没有一篇是迟群、谢静宜直接布置的。其实,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党内有个“四人帮”。这是粉碎“四人帮”后揭批他们的罪行时我才知道的。据说当时不少人都知道,就我们不知道,这说明我们是不被群众信任的。我自己参与错误文章的写作不是偶然的。尽管调入写作组是党组织的决定,尽管我可以有各种客观理由为自己的错误辩护,但文章是自己写的,既不是高额奖金的收买,也不是用枪逼着写的。如果自己不是长期受“左”的思想毒害,写出的文章口径不可能合拍。也就是说,写出的文章不可能符合当时的要求;能符合,说明文章的错误自己负有主观责任。

对我们组来说,最要命的一篇文章就是《永远按既定方针办》。这是我们小组三人共同的责任,虽然初稿完全是按《光明日报》提纲的要求,由何芳川拟草稿,我们共同修改完成的。何只用了半天就写好了,我们共同修改后交《光明日报》。这篇稿子是《光明日报》的命题作文。约稿时间是9月16号毛泽东追悼会后的第二天,20号我们组三个人按约去《光明日报》社当面听取《光明日报》副主编提出的详细要求和写作提纲。24号交稿,此后我们再也没有接触过这篇文章。为什么10月4号突然在《光明日报》头条发表,我们一无所知。过去我对这篇文章的认识有着一种抱屈情绪,总觉得这是一篇约稿,而且提纲是由《光明日报》定的,文章早在9月24日即已交稿。这说明我没有从思想上真正认识自己的错误。实际上在毛泽东逝世后,自己思想深处仍然是要继承毛泽东的革命路线,率由旧章,本质上是一种“按既定方针办”的思想。即使没有《光明日报》的约稿和提纲,由我们自己拟题写这类纪念文章,调子也不会有多少变化。因为当时就是这种思想,就是这个认识水平,有无约稿,是否分配到我们三个人,这一切偶然性背后有一种必然性,即以当时的思想水平、认识水平,写出的就只能是这种调调的文章。虽然是《光明日报》的约稿和提纲,但具体的错误观点和行文出自我们之手。几个小人物的并非有什么指示的约稿之作,在中国政治中起了那样大的作用,当然是我们做梦也想不到的。

从历史的角度看,此事看似偶然,实际上体现着某种必然性。经过严格审查,我们写作此文的来龙去脉终究查清了。对我们来说真是不幸中之万幸。我们感谢党的实事求是政策。这时我已年过不惑,职为讲师。当时讲师似乎是不算太低的职称,实际上水平也不过尔尔。“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个古话我读过、听过。这只能是对个人为文而言。那种阳为“批儒评法”,实际上是在当枪手的文章,寸心难知。

粉碎“四人帮”后,“梁效”半夜被查封,我在家睡觉,不知道。第二天,我照常去北大招待所上班,走到半路才知道这件事。写作组房间里的一纸一字、任何与文字有关的东西都被查封,只有洗漱用具例外。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进过北大专家招待所。这是好事,便于彻底清查。我在写作组待了两年半,学习班办了两年多,我分配到北京大学六年多,基本上是在搞大批判和被批判中度过的。只有自己受批判时才体会到被批判的滋味。虽然两种批判的性质不同,但内心感受到的压力是相同的。

学习班期间,我们集体住在未名湖畔的红二楼二层。此时,未名湖的景色对我们已经不存在,我们每天就是写检查、交代,或者接受各种形式的批判会。最大的一次在首都体育馆,大概有上万人吧,我们低头鱼贯而进,弯腰而立,低头而退,哪能知道确切有多少人。我们是幸运的。虽然免不了训斥、批斗,但从无逼供,也从无体罚,很文明,很讲道理,晓以利害,是教导和劝说。而且最后的处理是实事求是的。我至今仍然感谢党的实事求是政策。这么大的运动,这么猛烈的斗争,这么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最后受到如此实事求是的对待,我内心是感激的。如果是“文化大革命”时期,我们的命运简直无法想象。

我们这群人并没有辜负党的正确政策。学习班结束后,经过多年的努力,这批人中有不少在中国哲学、西方哲学、美学、古典文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印度问题研究等领域成为有相当知名度的学者,对中国学术界多少有点贡献。我想,如果当时采取“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处理方法,扫地出门很省事。在扫帚下,这些人都是一堆垃圾;而在实事求是的处理下,吹吹灰放在桌上,可以成为一盘菜肴。当时,这群人正当壮年,仍然大有可为。后来这些人的成就,证明党的实事求是政策是正确的。中国古代求贤有“千金市马骨”的故事,既然能善待这些本来已经批臭的“落水狗”,何况那些真正的千里马呢?对我们这些写过错误文章的作者能够予以实事求是的处理,这种处理方式,对于我们以后敢于接受上级委派的写作任务,大胆从事写作是有好处的。否则,前车之鉴,都会把集体写文章、奉命写作、参加写作组视为畏途。这对于党的理论宣传和研究工作不一定有利。

由《永远按既定方针办》这篇文章,我想到何芳川,想到我自己。何芳川自学习班结束后回到历史系,曾担任过历史系主任,后任北大副校长、海外教育学院院长、校务委员会副主任以及各种社会职务和多校兼职教授,出版过不少著作。可以说,在事业和学术两方面都有建树,取得了史学界公认的成就。不幸的是,正当有为之年,他突然于2006年6月29日因急性白血病去世。我接到北大治丧委员会通知,惊愕不已。我深知他为人单纯,才华横溢。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我没有出席他的追悼会,我知道以他的地位和声誉,一定是死后哀荣,吊者冠盖云集。我只能心中默默祝愿他地下安息,并以诗悼之:

犹记北招识君时,文采风流李杜诗。

落水幸喜未灭顶,翻身弹指痛仙逝。

祸福无常天难料,赤心不改世人知。

大才遽折应一哭,毁誉死后两由之。

我自己从北大学习班回来后,内心有过起伏,开始有点消极,但很快得到克服。回到人民大学时我已四十八岁,但随后也得到信任和重用,曾担任过两届哲学系主任,担任过校内外多种社会职务。这说明领导信任我,理论界同仁理解我,并没有因为我的错误而嫌弃我。我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所写的东西,是我“文化大革命”期间不知多少倍,有些文章和书,在哲学领域发生过一定的影响。我感谢党的信任,感谢中央的英明政策,没有实事求是政策,这些人只能成为“四人帮”的殉葬品。

可悲的是我们在粉碎“四人帮”之前,根本不知道党内有个“四人帮”。可能有人认为这是推卸责任,经过我们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谁要是怀疑中央有两派,第一个罪名就是“分裂中央”。我从新中国成立后入团、入党,受的是“驯服工具论”的教育。对党中央、党的领导怀着无限信任,对党组织分配的任务从来不会有任何怀疑。虽然“四人帮”临近灭亡前,耳语满街,天怒人怨,我们还是稳稳坐在小楼里炮制文章,浑然不觉。我一辈子搞的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实际上未能得其皮毛,连一点点政治嗅觉都没有,更何言辨别政治方向。我是跪着写作,不会站着思考。可话又说回来,就算我思考,以自己当时那种思想状态,能思考出什么名堂呢!

古人说,“少年处不得顺境,老年处不得逆境,中年处不得闲境”。这种说法是正确的。少年得意往往忘形,现在某些“富二代”、“官二代”年少疯狂,不知王法,屡屡犯事;老年则由于身体和精神衰弱,难以承受逆境。我们当时正处于中年,而党的政策又实事求是,因此结局是很圆满的。

我还想到我们小组的组长范达人。我看到过国内报纸海外版的一篇报道:东方神医范达人。我知道范在问题解决后曾到美国哈佛大学访学、教书,可不知道他一跃而成为神医。据报道他退休后开了一个按摩医疗所,还带了两个美国徒弟,生意还不错,被誉为“东方神医”。我不禁哑然失笑,看起来,美国人也“崇洋迷外”。崇东方之“洋”,迷异国神秘医疗之“外”。我不知道他有这个本领,可能是他早年在部队中当过卫生员,学过一点按摩。人又聪明,能糊弄外国人。当然也不排斥真有点什么祖传秘诀之类。人总是要生存的。他在美国以按摩为生,这是我从报纸上知道的一点点关于他的消息。

在写作组时,范比我小六七岁。当时可能只有三十出头,人很精干,也能写,听说是北大历史系的青年才俊。我们既入火坑,理应自责自省。说句实在话,我们的命运比起有些平白无故受冤受屈的老一代知识分子好多了。我们是错有应得。他能出国,能上哈佛访学,这说明现在究竟不同于极左的时代。他曾多次回国,我从未见过。这些往事,是人生中的一段遭遇。错误已经铸成,噬脐莫及。人到八十岁已属高龄,去日苦多,青春早已不再。去国日久,能无故国之思?

我们“左”的思想是特定时代的产物,我们“左”的错误是特定时代的产物,甚至像我们这种类型的人,也是特定时代的产物。这种性质的错误希望永远成为历史,也肯定会成为历史。不仅我们的错误,连我们这些人的生命也即将成为历史。现在的青年理论工作者比我们幸运得多,他们能做出我们永远达不到的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