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我回江西时特意到干校旧址去了一趟,看看曾经待过的地方,也算是一种怀旧。人到老年特别容易怀旧,即使对很多人来说,干校不是值得怀念的地方,不过我具有另一种感情,因为我是江西人,我的家乡离余江不远。因此我对干校多了一层情感,这就是家乡的情感。
从鹰潭坐小车到刘家站干校,是一条直达的马路,很快就到。原来干校自己修建的一排排红石房子仍然存在,只有几家住户,其他的都已空无一人。有一家住房门口站着一个老人,比我如今的年龄还小点。原来住满干校人员的工地住房,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现在显得那样寂寞和冷清。房子新建时是那样光鲜,一排排像队列整齐的士兵,现在一眼望去,显得那样苍老破旧。原来有名的水晶宫,突然变得那样矮小,变成堆积东西的仓库。人是容易怀旧的,即使看到的是残破景象,仍然有一种亲切感。农民有不少自己盖有新房子,已经看不上这些红砖薄瓦只有一层的单间住房。这一排排住房在凛冽的寒风和夏日的酷暑下成为一段历史的见证,它在风化中逐渐老去,随同时代变化而为历史所遗忘。
我在干校三年,第一批去,最后一批离开,对干校生活有些感情。不同的人,由于境遇和经历不同,对干校生活有不同的感受。有的人是带着一些历史包袱甚至“帽子”下去的;有的人在干校清查“五一六”运动中遭受无情打击,自然觉得干校生活不堪回首。清查运动是很猛烈的,甚至可以说是残酷的。经济系一位姓陈的教员就是因为清查而在蚊帐内割腕自杀。一声不吭,这要多大的必死决心。我的一些好朋友也被逼承认是“五一六”分子,上台坦白,现身说法,号召执迷不悟者猛回头。后来证明,“五一六”纯属子虚乌有,捕风捉影。
还好,我很平安。什么审查、清理都与我无关,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下放教员。我很习惯那里的生活,因为我就是附近人。余江与我们是邻县,虽然离家近二十年,可自小的生活环境使我能很快适应。况且,我的姐妹们都在江西,难得有这个机会能经常见面。我妻子和孩子没有下去,妻子留在工厂劳动,我没有后顾之忧。三年干校,我留下的愉快回忆远多于埋怨。
开始到干校,我们第一批都住在工地,我们住在艾家的一座戏台似的楼上。人挨人,铺挨铺,能住下就行。我被分配在木工房,我哪里能干木工,这是技术活,一位姓于的师傅用电锯锯木头,我打下手,递个东西。后来,我也跟着师傅上房钉檩条,铺油毡,爬上爬下。其实我根本不会钉、不会铺,笨手笨脚,气得师傅骂我:读书读蠢了。确实,干这个行当,我怎能不蠢呢?孔子的学生樊迟请学圃、学种菜,被孔子骂为小人;这位木工师傅骂我不会劳动,只会读书,是蠢人。一个训斥学生从事体力劳动,是小人;一个训斥我不会体力劳动,是蠢人。指责的原因完全相反,可追求的取向完全不同。这时我才理解,《论语》中记载的孔子同时代的人批评他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何谓夫子哉!这完全是因为价值取向的不同。
后来,第二批、第三批人陆续来了,人多了,分成五个连队,各有任务。我们研究所分在五连,和出版社、幼儿园是一个连。连长是幼儿园园长,一位很好的女同志。五连有茶厂,采茶季节要制茶。我分在种菜班。种菜似乎是个轻活,但实际并非如此。吃菜时不知道,自己种菜时才知道,不容易。光施肥就不得了。厕所离菜地有几百米远,江西的木粪桶又重又笨,一挑粪至少有一百五十斤,我使尽吃奶的力气也挑不动。我们班长是幼儿园的采购员,人特好,叫老根,大名是什么我不知道。他很照顾我,知道我力气小,叫我挑半桶。半桶也不轻,我只挑半桶,走路还像醉打山门,踉踉跄跄。不挑粪,种菜秧,看似轻活,弯腰就受不了,别人是躬身,我是蹲着,还是不行,我彻底服输。好在干校并非劳改所,能干就多干,像我不能干就照顾点,没有人会说你。我后来被调到队部办小报,是油印的,两个人,另一位同志的名字已经记不得了。在干校,我还讲过经典著作,课堂是工地大操场,听众我弄不清,反正从工人到干部,到教员可能都有。那个时候,没有参考书,也没有辅导材料,反正讲成什么样就什么样。
最累的劳动是到南昌挖塘泥。不知是哪位领导的主意,要我们把南昌百花洲湖底的塘泥挖起来,运到刘家站干校种水稻。可即使是最贵的稻子,一斤也抵不了一斤塘泥的运价。我们住在一个小学里,冬天天冷,南方经常下雨,我们的衣服从来没有干过,回来就用火烘。塘泥挖起来还要用火车运到刘家站,从刘家站到干校至少有十几里路,用大板车运到稻田里,这可是个硬活。不要说驾辕的要身强力壮,在前面拉套的也不得了。十几里路,一路小跑,现在想起来都觉太“伟大”了。我记得驾辕的是杨瑞森,都管他叫大杨,身高可能有一米八,年轻力壮。我只拉套。一辆车有几个人,跑着拉,我往往变成被车拉着小跑。人家拉套都在前面拉,我拉套落在后面。一趟跑下来,累得臭死。这是我在干校干过的最累的活。石工班比我们更累。打石头,从石山上把一块块红石开出来,然后按尺寸大小要求凿成四四方方长条形的石砖,一天干下来,腰都累得直不起来。现今人民大学的一些著名学者,如伦理学家罗国杰、社会学家郑杭生等,都是石工班的好手。当年他们把一百多斤重的红石,通过搭在地下和高墙上的长长的跳板,抬到已砌高的墙上,旁观的人会替他们担惊受怕,连本地老乡都佩服。这就是当时的一些知识分子,一些不少后来成为著名学者的“老九”们。
累是累点,但我没有干校仿佛是地狱、劳改所的感受。干校附近的农民非常羡慕我们的生活,当地流行一个关于人民大学“五七”干校的顺口溜:“穿得破,吃得好,光着膀子戴手表。”在世代耕田的农民看来,能过上这样的生活,简直就是天堂。我们下放劳动,工资照发。每年的探亲假,无论多远,旅费全部报销。也许人民大学的干校宽容些,也许因为我是普通教员,不是“走资派”或什么“分子”,比较自由。每月休假四天,是集中休息。一到休息日,不少人就到离干校二十里地的鹰潭去改善改善。去鹰潭全靠两条腿,早去晚归,算下来来回也有几十里路。当时在我们眼中,鹰潭就是大城市。其实鹰潭不大,只一条正街,两家饭店,一家是鹰潭饭店,另一家是华侨招待所。所谓改善,无非是面条或包子,一个烧泥鳅就美味无比。走得更远能到龙虎山、南昌、庐山。有位著名学者告诉我,他说我到过你老家鄱阳,四天大休,我从刘家站出发到余干,到你们老家鄱阳,再到抚州,然后回干校。我有时会去南昌、丰城。我姐姐下放在南昌郊区向塘大队,大队给了一栋住房,似乎新建不久,有房,有厅,有一间很大的厨房。基本上没有多少劳动,我姐姐养了一大群鸡,只要我去总要炖鸡,农家土鸡的鲜美味,现在想起还会流口水。我妹妹夫妇是医生,从九江回乡当赤脚医生,就在我妹夫家的大队里,赤脚医生受欢迎的程度是现在苦于医患矛盾的大医院永远达不到的。
当然,也许各个干校不同,各个人的情况不同,很难以偏概全。这三年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蛮有意思的。我想,知识分子一生有个机会干点体力劳动,接触农民或工人有什么不好?我总觉得一个一生大部分时间在城市待着的读书人,尤其是人文社会领域的学者,有机会到农村、工厂体验会有好处。至于不顾老弱残疾,风烛残年举家搬到干校,这种方式不值得赞扬,因为既浪费国家钱财、浪费人才,也耽误研究时间。但对我这样的人,确实有点好处。我至少现在懂得吃饭不易、吃菜也不易。会读书、会舞文弄墨的人并不比能工巧匠、比老于农事的农民聪明多少。只不过条件、机遇各不相同而已。
由此,我想到与我们差不多去干校的同时,还有大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前几年,人民大学为77、78级复校的第一届学生入学三十年举行了隆重庆典。不少学生从国外飞来,厅外汽车成行。礼堂里六百来人,不少人是各界精英。我曾为他们讲过课,我应邀参加并发言。他们都是一些“功成名就”的所谓成功人士。面对如论礼堂的满堂欢笑,面对一个个神采飞扬的昔日知青,我感慨良多,曾写下两首诗:
一
岁月何曾空蹉跎,有汗有泪有折磨。
明珠沙埋终难掩,放眼精英惊满座。
海外归客从天降,轿车排排似长河。
天变地变人亦变,我伸双臂引吭歌。
二
岁月如水亦如歌,丑鸭现已变天鹅。
共衣推食当年事,久别重逢感慨多。
今日欢会集四海,明朝星散隔山河。
宴罢举杯道珍重,抬头望月心依然。
“文化大革命”中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政策,不得人心,不仅使父母为尚未成年的儿女担心,也耽误了不少青少年的青春年华,妨碍他们继续求学。不少返城的知青由于无一技之长,文化水平不高,难以立足,生活困难,境况不佳。这都是问题。可是知青中确实又涌现出不少杰出人才,从政界到文学科学技术界,各个领域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当然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幸运儿。他们有机遇,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奋斗。他们的经历对他们日后事业成功有重要作用。如何全面评价这种两极现象,从上山下乡和插队知青的分化中,我得出一个结论,青年学生适当下乡劳动,接触生活,接触普通民众,对自己的学习和人生发展有利,但过长的没有指望和明确方向的纯粹劳动不能提倡。我招收博士研究生快三十年了,我最有成就的几个学生都当过知青,都有过或长或短的下乡生活经历。他们特别重视学习机遇,如饥似渴,对理论问题的领悟力都比应届生强。这个现象很值得我们深思。
凡事不可太过。“度”,是哲学问题,也是实践问题。青春不能浪费在无目的无指望的劳动中,但有目的有要求地在或长或短的时间里让学生进行一些劳动,接触下层,了解生活中的艰难,对青少年的成长是有益的。这是个教育方针问题,很值得教育者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