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人生之路:陈先达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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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厂桥招待所

厂桥招待所原来是中央办公厅的一个招待所,现在好像改建为金台饭店。我没有进去过,只是路过时记得金台饭店仿佛是原来中办招待所的旧址。说到这个招待所,因为我在其中住过不短的时间。那几年构成我理论生命中值得回忆的一小部分。

我不知道是如何被派去的,反正是组织上的决定,但由谁决定,我不知道。对于我们那个时代的共产党员来说,从来不打听这些事。组织决定就是服从,没有人东问西问,讨价还价。报到以后才知道是搞点资料,为写“反修”文章做准备。

当时,正是中国和苏联两国关系、两党关系急剧恶化的时期。也就是所谓中苏大论战时期。当时有两个地方,一个是钓鱼台,另一个就是厂桥招待所,是写作和翻译人员的住地。我们这个组就住在厂桥招待所。每天吃饭时很热闹,写作人员、翻译人员济济一堂。人我都不认识,可能其中有不少名人,我当时还是小小的教员,对他们不熟悉。

中苏两国关系、两党关系,从苏共二十大以后就开始有点紧张,后来急剧恶化。这里原因确实很复杂,既有国家利益之间的矛盾,也有意识形态上的分歧。再加上苏联一贯的大国沙文主义做法,引起中国共产党人的不满。事实上在大论战全面开始之前,1956年赫鲁晓夫全盘否定斯大林的秘密报告,就为大论战撒下了种子。1956年《人民日报》连续发表《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再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一论》、《再论》实际上已拉开论战的帷幕。后来纪念列宁诞生90周年的《列宁主义万岁》等三篇文章,已经有浓浓的火药味。从1963年9月到第二年7月发表的若干评论文章,通称“一评”、“二评”直至“九评”,完全是撕破了脸的大张旗鼓的论战。我看到的那些在厂桥食堂就餐的人,可能就是文章的参与者和翻译者中的一部分。

我们这个组的组长听说是陈伯达,但从来没有见他来过。说代组长是范若愚,也没有见到过。实际负责人是中央党校的一位老同志江流。他是一位理论修养极高、党性极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我记得还有上海华东师大的冯契、东北工学院的陈昌曙。昌曙和我是人民大学研究班的同学,他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当时虽然年轻,但已发表多篇文章。现在已经是科学技术哲学领域中的领军人物,听说身体不太好,有点脑梗,但仍然在写东西。还有几位的名字已经忘记了。近半个世纪前的事,很难记全。

我们集中在厂桥招待所,主要是汇集有关矛盾的问题。既有苏联学者对矛盾的观点,也包括当时苏联的社会矛盾,据说是为撰写从哲学高度总结的评论性文章做准备。后来不知为什么这篇文章没有写。可能是因为赫鲁晓夫下台,也可能是因为其他客观存在的原因。具体原因我们不得而知,反正不久我们就各回原单位。

究竟如何评价当年的中苏大论战,这是个困难的理论和实际问题。历史和现实条件都与半个世纪前不同。苏联已经解体,社会性质发生了根本变化。中国也在改革开放中调整了内外政策。我们无法以今日之是非判断当时之是非,也无法以当时的是非之争来衡量当今中国的变化。既不能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又不能思想僵化。这是个有待深入研究的理论问题。

说是踌躇满志的十年,实际上只有八年。因为回到学校不久,就到湖南湘潭参加“四清”运动。我们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研究所的人员被分到麦子石公社,离湘潭县城不远,只隔一条易俗河。我分到一个大队当队员。“四清”运动怎么搞,我们也不清楚,反正是清理“四不清”干部。至于何谓“四不清”干部,实在没有标准,无非是多吃多占,一个如此贫困的农村大队长能多吃多占多少东西?我们队有个队长据说是“四不清”,要他清退。他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退,于是要把他为父母准备终老的棺材顶数。我们当时多愚蠢,多幼稚,多“左”。无论按中国传统人情还是按农村习俗来说,用为父母终老的棺材顶账,简直不通人情,也得不到农民的赞同。事情当然办不成。父母要拼命,队干部万般无奈,默默无语。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后来,我调到公社里,在张腾宵手下工作,当时他有什么头衔我不太清楚,反正我们是听吩咐。我与所里另一位教师承担编共产主义教材的任务。我们编一讲,腾宵审一讲。编完后印成一本,不知何用,也不知去向。现在来看,都是一些书生腔的空话。我们也写过简报,没有一个稿件印发过。当然是我们水平低,不符合农村工作简报的规格。其实也不尽然,后来才知道,发哪个大队的简报不那么简单,要看是不是有领导蹲点,有领导蹲点的大队不仅简报次数多,也可能会有点救济方面的照顾。我们是一群书生,哪懂这一套,只能怨自己水平低。

“四清”于1965年五六月间结束。湖南已经热得不得了。我们从长沙回到学校。当时,我在新成立的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研究所工作。1964年按照毛泽东的指示,全国成立了多家研究所。人民大学有两所,除我们所以外,还有苏联东欧研究所。这两个所的规格都很高。我们所的所长是郭影秋,副所长是张腾宵;苏东所所长是孙泱,副所长是刘佩弦。这两个所属同一总支,都在三处平房中办公。成立后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接受中宣部的指示,搜集、翻译、整理关于苏联特权阶层的材料。材料弄完了,“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很快开始了,研究所也名存实亡。我认为这两个所的停办十分可惜。就马研所来说,全国没有哪个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研究所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几经周折,人员大减,马研所现在成为马克思主义学院的一部分。

从我1956年留系到1964年调入新成立的研究所工作,不到十年,实打实算只有八年,中间经历“反右”、“大跃进”、三年困难、“四清”等运动不少。但总的来说,这八年还是读了点书,参加过教材编写和讨论,讲过课,写过两篇有点意思的文章和一些豆腐块东西,总算没有白过。跨入1966年的第二个十年,即从“文化大革命”到1976年的十年,可以说是失去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