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人生之路:陈先达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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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与秀林

在我研究班同学中,秀林是最优秀的。他是我们的学习班长,个子高高的,喜欢打篮球,与外班赛球,是主力;人也长得帅。按照现代姑娘找对象的标准,肯定是上等的。可是他的妻子却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文化水平不高,长得也远不如秀林,在外人看来不般配,可是他们夫妻相依相守,不离不弃。我记得在研究班时,有位姑娘相中了秀林,倾心于他。当时他已经结婚,妻子在农村老家,可他没有任何动摇。光凭这一条,就够当代一些青年学习。后来他妻子户口迁入北京,安排在幼儿园工作,是普通工人。她是位贤妻良母,对秀林照顾得无微不至。秀林喜欢饮酒,每餐都得喝几口。偶尔买只烧鸡,好的全给秀林,她吃一些鸡头鸡屁股。秀林去世后,他妻子虽然孤单,但生活还不错,因为秀林的儿女都很有出息。儿子在美国定居,是农学博士,女儿也是博士,长期在日本、加拿大、美国、香港多地居住。经常会将妈妈接到自己家里去住。秀林来不及得到的享受和子女之爱,全都留给妻子,是对这位苦了一生的女人的最好回报。他妻子2013年春节期间因肺癌去世,我去他家设立的灵堂吊唁,看着他的照片,我想起许多往事。当年我与秀林合作写文章,到深夜就在他家喝玉米粥,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现在任何美餐都吃不出这种滋味。我刚结婚那年暑假妻子来北京探亲,我们没有房子,就住在秀林家。他在另一间房子里的地上铺上厚厚的棉垫作为床,热情招待我们。至今,我老伴还会唠起这件事。我老伴与秀林的妻子关系极好,见面亲亲热热像姐妹。这两位女人性格差不多,都是心里只有丈夫、儿女,没有自己的人。

秀林和我是同班同学、同事,又是最好的朋友。我们都是1953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研究班哲学分班学习的。他来自山西大学,我来自复旦大学。都不是科班出身,他读的是教育,我学的是历史。在研究班学习期间,每当学期考试结束,我们总是要自我犒劳一下,下小馆子撮一顿。他自斟自饮,我吃菜相陪。1955年他提前留哲学教研室。我于1956年毕业留系。哲学系就是那年建系,我们又成为同事,相知相交三十多年。

秀林是我们哲学系优秀的教员,更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研室的学科带头人。他对哲学教研室学科领先地位的确立功劳很大。上世纪60年代他曾参加艾思奇主编的全国通用的哲学教材的编写。人大复校以后,他又陆续参与主编适用于专业和文科的两种《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教材。这两种教材,不断加印,一版再版,不仅我们系用,全国许多学校都用。印数之多,影响之大,在同类教材中是绝无仅有的,确实是“洛阳纸贵”。

一提到秀林,我们就会想到他参与主编的教材;一提到哲学原理教材,我们就会想到秀林。这种联想是很自然的,不仅是因为秀林对这两部教材的编写贡献最大,而且是因为教材的影响大。一本好的教材,不仅对学生学习十分重要,而且代表了哲学系的总体水平,表现的是这个教研室全体教员的凝聚力和学术造诣。可以说,一本好的教材就是这个系的标志物。我就亲耳听见有外校的青年教师对秀林说:“您的教材是我的领路人。”这不是客气话,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这两本教材的巨大作用。

秀林有段时期遭遇并不好。“文化大革命”时期,被当作“修正主义黑苗子”挨斗,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他倒在地下被几个学生拖着走。后来在江西“五七”干校,又被作为“五一六”分子审查,吃尽了苦头。我们在路上相遇,只能相对注目,后来情况好转,我曾到锦江他家去看过他,还在他家吃过饭。“文革”结束后,特别是粉碎“四人帮”以后,才华横溢的秀林才有了出头之日。

秀林为人厚道,讲交情,对朋友很信任。在我人生最困难的时候,秀林正处在事业辉煌时期。他出席各种重要会议,也是学校的理论红人。而我正在受审查,人人见我绕着走。我们是两种处境,可秀林没有嫌弃我。审查期没有假,只有洗澡或理发可以暂时请一两个小时的假,我总是借这个机会偷偷到他家坐一坐。虽然相对无言,但从眼神里可以看出感情上并不疏远。天道不公,秀林好日子开始不多久就死于癌症。他生病期间我多次看望他,最后一次住院是在很远的一个地方,试验性的大剂量的化疗很快就摧毁了他残存的一点体力。最后逝世于医院。秀林逝世时只有五十六岁,正是有为之年。同事们无不悲痛,我更是如此。我曾写过一首诗寄托我对他的哀思:

生也艰难死亦难,幽明路隔两茫茫。

上天忌才欺人老,摧尽鬓毛骨肉残。

风雨坎坷识马力,涸鲋濡沫见肝肠。

托体山阿君已去,我与何人论文章。

我这一生来往过的人不少,见过的人也不少。中国人说,一死一生,交情乃见。一富一穷,一贵一贱,同样如此。从“文革”中他的不幸到我被审查,我们之间的相互信任、相互同情,没有动摇。我们彼此坚信对方不是坏人。这种信任,就是交情,就是感情。

我记起一件往事。当我们集中在北大红楼办学习班时,春节前一天,宣布我们除夕晚上可以回家过年。有位北大的教师“待遇”比我们高点,是属隔离性质的,不能回去。他上厕所时在走廊里碰见我,偷偷地说:“你告诉我爱人,我过年回不去。”我回家时绕路匆匆忙忙赶到他家,对他爱人说了一句就连忙回家。没有这种经历的人,很难理解此时对想回家的我,一分钟都是宝贵的。就这件事,这位朋友多少年后都没有忘记。人啦,对困难之中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帮助都会终生铭记的。漂母一饭之恩,韩信终生不忘,非一饭有千金之贵,而是济人之难,急人之急,比平常宴请更使人感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