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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时间无垠,万物在其中(1)

时间无垠,万物在其中,原各有各的来处和去处,各有各的存活的本领和技能。

任性的水仙

花骨朵是什么时候打的?那完全是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偷偷进行着的,你竟说不清。

每年冬天,我都会去街上,买上一两盆的水仙回来长,这几成惯例。

倘若哪一年忘了买,心里会极不踏实,总觉得家里少了点什么。即便是到了年脚下,也还是要专门跑出去一趟买。满街的水仙都长高了,都打花苞苞了,有好多的都盛开了。花贩会数着花朵卖。看,这棵上有五朵花苞,这棵上有六朵花苞。你真会挑,这么多花苞苞啊,搁家里,开起来多香哪。一朵三块钱,三五一十五,三六一十八,啊,算便宜点给你吧,两棵你就给三十块钱好了。花贩舌灿若莲。

我持着花,犹豫着,都长这么高了!都长这么高了!心里惋惜着。

我其实,更想买到水仙花球,回来慢慢长。

水仙花球很像一个谜。不,不,它就是一个谜。你根本不知道它紧裹着的小身体内,到底藏着几朵花的梦。你把它养在一杯水里。装它的容器是不择的,用碗,用纸杯,用罐头瓶子,它都能很快驻扎下来,随遇而安,苦乐自知。

然后,你基本上不用管它了,任它自个儿倒腾着去吧。记起它的时候,就去看看它,你也总能碰到小欢喜。昨天看时,它冒出两颗小芽芽了。今天再去看时,它已抽长出枝叶。枝叶也就开始疯了般地长,越长越密,越长越肥,越长越高。它走过它的童年、少年,直奔着花样年华而去。

花骨朵是什么时候打的?那完全是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偷偷进行着的,你竟说不清。等你发现时,肥绿的枝叶下,翡翠珠儿似的花苞苞,已在一眨一眨地看着你。这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唯有这说不清,才叫人惊喜吧。是不请不约的意外相遇。

到这个时候,我以为,水仙已度过它最好的前半生。接下来,毫无悬念可言了,每朵花苞苞,都会怒放,都会香得透心透肺、淋漓尽致。

它香起来的时候,我就有些忧愁了,是美人迟暮,想留也留不住。好在还有来年可等,来年,它又是好花一朵朵,开遍寻常百姓家。

以前我在乡下小镇生活,认识一个老中医,他特爱长水仙。每年冬天,他家堂屋的条几上,一溜排开的,全是水仙花,足足有十多盆。他的水仙长得特别,像专门挑拣过似的,有型有款,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葱绿的枝叶,托起小花三五朵,幽幽吐香,脉脉含情,真正是当得了诗里面夸的“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

问他讨过经验。他说,水要适度,阳光要适度,营养要适度。这“适度”,不是人人都能掌控的。我家的水仙,也便还是由着它的性子长了,乱蓬蓬的一堆叶,乱蓬蓬的一团香,失了仙气,倒像一率真任性的乡下“疯丫头”。这样也好,它保持了它最原始的本真。

在心上,铺一片沃土

你看你看,有时出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将以什么样的姿势盛开。

菜心

吃青菜,看到裹得紧紧的菜心。我突发奇想,留下菜心。

手头有圆溜溜一只小红瓷瓶,里面原先插了一根绿萝长着的。绿萝却越长越瘦,我把它移到土里去,瓶子便空了。我在里面长菜心。

餐桌上搁着。红配绿,是从前乡下朴实的女儿家,顶个红盖头,就做新嫁娘了,幸福洋溢在她的脸上。好看。我吃饭时,拿它“下饭”,寻常的饭菜,也吃得更有味了。

没事时,我爱端详它。它在生长。先是裹着菜心的小菜叶,慢慢儿的,变肥变大。过两天,那菜心里,抽出菜薹来。

它开始忙碌起来,像蜘蛛织网般的,在那菜薹上,绕着圈地镶珠儿,一刻不停。

它镶啊镶啊,一粒缀着一粒,密密的。起初不过芝麻粒大小,我须得凑近了,眯着眼,仔细瞅,方能看得清。——它的眼神儿真好使啊!它的手,也真是巧啊!

终于,菜薹上缀满了淡绿的小珠儿。我知道,那每一粒小珠儿里,都藏着一朵黄艳艳的欢喜。

“小珠儿”一个赛一个地比赛着长,跟吹着泡泡似的。我眼见着它们鼓起来、鼓起来,里面藏着的黄艳艳,就要淌出来了!它让自己凤冠霞帔起来。

夜里,在我睡着的时候,这颗菜心,已悄悄的、彻底的、欢天喜地的,盛开了。

早起的餐桌上,我有了一瓶的菜花黄。

菜花贱

那人对我说,菜花贱。

是因为多。是因为不择地。是因为它不会隐藏自己一点点。

三四月的天,出门去,随便一搭眼,都能看到它的影。人家的花坛里,有那么几棵,也是开得轰轰烈烈的,丰腴得不得了。

它太把自己当主角了。让你有小小的不服,它怎么可以这么抢风头呢!

它还就是抢了。你认为它是平民小丫头,它却拿自己当公主。我看到一垃圾堆旁,也有一枝油菜花,风姿绰约地在开。

你若移步到郊外,那才见识到它的不可一世呢。人家的屋,被它拥着抱着。屋旁的路,也被它拥着抱着,一直蔓延到河边去了。河水里倒映着一地的黄,黄透了。天空也被染黄了呀。河里的鱼和水草,也被染黄了呀。你整个的人,也被染黄了呀。

美。真美。太美了。美得一塌糊涂。——你在它的丰腴里沦陷,实在找不出多余的词来形容它,你也只能重三倒四地这么说。

贱命如它,终于让你刮目相看。

你看你看,有时出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将以什么样的姿势盛开。

还是向一棵油菜花学习吧,只管走着自己的路,在心上,铺一片沃土,盛开出属于自己的丰饶来。

且吟春踪

心,在乐曲的潺湲里,慢慢靠近禅,无求无欲。

一直很喜欢古筝,觉得这种乐器真是奇特,轻轻一拨,就有空山路远的感觉。更何况,它配了优美的音乐来弹呢?那简直,是在人的心上装了弦,每弹拨一下,心,就跟着婉转一回。完全的不由自主。

听《且吟春踪》时,我就是这样的不能自抑。这是初春,阳光晒得人想打瞌睡。街上有了卖花的人,是一种九叶菊,满天星一样的小花儿,缀满泥盆。下面的叶,都看不见了,只看到那锦帕一样的一团碎花。卖花人不叫卖,只管笑吟吟立在一盆一盆的花儿边,看南来北往的人。脸上有春光荡漾。

我笑看着这一切。远方的朋友突然打来电话,他说,春天呢。我笑回,是的,春天呢。他说,给你首有关春的乐曲听。于是,他发来这首《且吟春踪》。在我打开之前,他介绍,这是一首佛乐。

打开的手,就有些迟疑。因为佛乐在我的感觉里,不好听,是重重复复念着南无阿弥陀佛的,念得人的心,很苍老。朋友却强调,这首不一样,绝对不一样,它把古筝的清丽幽远和佛的禅意完美结合在一起了。

我将信将疑地打开,立时就被吸引住了。空灵的音乐,加上古筝的绝响,恰似一股清泉,曲折而下,渐渐淹没了我的人,淹没了我的屋子。又似旷野里一捧夜色,把人温柔地沦陷,是地老天荒哪。有一刹那,我不能言语,世上怎会有如此美妙的音乐?它美得让人想落泪。

整首曲子,舒缓潺湲,纤尘不染。是在那高高的山上,流云和青山嬉戏,风吹来花的香。是在那古刹之中,檐角挂着小铃铛,一下一下地,发出清脆的丁零声。有鸟飞过屋顶,成双成对。落光叶的树上,开始长毛毛了,枝条舒展、柔软。远处人家,有鸡在草丛中觅食。蜜蜂该出来了吧?种子在地里欢唱。阳光,如佛光一样的,剔透耀眼。

乐曲不疾不徐,轻轻流淌。似清风,翻开一页一页的书,一页有流水叮咚,一页有窗前好春色。佛前的青莲,在轻弹慢拨之中开了花。那些长夜的祷求,为的什么呢?六根未净,苦海无边,但,终有一天,心,会净化得一尘不染。再厚的重帷,亦挡不住春光。

忽然想起有一年在无锡的锡山,在山上的凉亭里,看到有女子着古装,低眉敛目,在那儿絮絮弹。弹的就是古筝,叮叮咚咚。她的背后,一抹青山,静谧而安详,仿佛永生永世。那景,美得像梦,让人瞬即忘了,山脚下,原还有个尘世的。

亦想起,英国诗人兰德写的诗来,“我和谁也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人世中的纷争,原是轻若烟尘的。能够永恒的,只有山川河流、日月星辉。

乐曲继续舒扬,阳光正好。空气中,满是春天的味道,清新、恬淡。心,在乐曲的潺湲里,慢慢靠近禅,无求无欲。屋后累积了一冬的冰,开始消融了,听见草长的声音。亦听见,绿们正整装待发,只待一夜春风起,便染它个江山绿透。

谷雨

美味与舌头的相遇,也是要看缘分的。不早不晚为最好。

谷雨是雅着的。

是手摇折扇、拈花一笑的翩翩公子,腹有诗书,眉目朗朗。雨来,轻敲他的窗。他呼三五好友,于后花园的亭中闲坐,听雨品茗,吟出“壶中春色自不老,小白浅红蒙短墙”之类的诗句,当是十分的应景。

值此时,雨水渐渐旺盛起来,有时昼夜不息。滴答,滴答,如弹六弦琴。

“雨生百谷”——万物也都按照它们应有的样子在生长。花开到深处了。叶绿到深处了。满世界的珠翠瑶红。时光的脚步,变得优雅起来,不紧不慢。

真是极适合品茗的。

何况,又有着唇齿留香的谷雨茶!

这个时候,茶园的茶叶,最是鲜嫩时。芽叶们吸足雨水,色泽浅翠,肥硕柔软,香气袭人。在茶园遍布的南方,也就有了谷雨摘茶的习俗。此茶被称为谷雨茶。因一部《茶疏》而闻名于世的明代学者许次纾,就十分推崇谷雨茶,他在《茶疏》中写道:“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其时适中。”

美味与舌头的相遇,也是要看缘分的。不早不晚为最好。

有南方朋友给我寄来谷雨茶,言说是他亲手摘的,亲手炒的。茶有个可爱的名字,雀舌。是一芽两嫩叶的,形如雀之舌。我是个不懂茶的人,平素也不大喝茶,品不出好歹来。至多是泡点枸杞红枣什么的,渴了,咕咚一下入喉。我怕这么好的茶叶,被我糟蹋了,有暴殄天物之嫌,遂转手送给一个爱喝茶的人。那人虽是个小小门卫,但无茶不欢。每每见他,总捧着一壶茶,在慢慢品。笑眉笑眼的,极满足极陶醉的样。

他有各式各样的茶具,都是他淘来的。他给我展示过,摆了一桌子。他说不同的茶,要用不同的壶来泡,才入各自的味。我不懂这个,但,被他感动。我觉得那是一种极好的生活态度,有着饱满的热爱在里头。我送他茶叶,他感激不已。舍不得喝太多,一次只抓一小撮,能品上一整天。遇到我,总要提及。好茶啊,好茶!他说。我很开心,茶遇到懂它的人,是茶的福。想来送我茶叶的朋友也不会怪我的。

谷雨也宜赏花。

赏的自然是谷雨花。

它还另有个响当当的名字,牡丹。都说它是花中之王,富贵雍容,可谁知它也是高处不胜寒呢。传说被武则天贬去洛阳,它甫一盛开,百花黯淡。“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于是,一拨又一拨的人,不顾车马劳顿,追去洛阳赏它。却都在距离外,谁也走不近它,它只落得个睥睨群芳的清高之名。

人赋予它谷雨花的称呼,则含了亲昵,含了爱怜。给它摘去了那些累赘的凤冠霞帔,还它贴身体己的布衣荆钗,让它接上地气,变得家常。——它原不过是朵女儿花。

我祖父就种过牡丹。他说芍药配牡丹。他在我们的草屋子门前种。两株芍药,两株牡丹。谷雨前后,它们都开出碗口大的花,红艳艳的。村人们得闲了,就到我们家屋前来转转,眼睛溜上两眼花,并无过多惊喜,至多说一句,这花开得好啊。再没别的话。转过身,他们唠起农事来。“谷雨前,好种棉。”唔,要给棉花播种了。

花在他们身后,就那么,很自在地开着。一两只蝴蝶,或是野蜂,在花间轻轻鸣唱。

漫游桂子山

岁月再多的惊涛骇浪,最后,终将被生所取代。

南京六合有山,名曰:桂子山。高52.6米,方圆0.2平方公里。六合朋友谦虚地说,只是个小土丘啊。

我信以为真,漫不经意地走向它,打算浮光掠影地看一看就走。

它果真的小,状若盆景。站山脚下,你只需稍稍抬一抬头,就能把它尽收眼底。一块标志碑竖在它的入口处,上书“江苏六合国家地质公园”字样,是国土资源部于2005年9月19日立的。我瞟一眼,亦不曾介意,只管把它当作一座小山丘来看。

并无其他游人,除了我和那人,还有六合的一个朋友。一捡拾垃圾的老者,走过我们身边,不错眼地盯着我们看。待走很远了,仍回过头来看。看什么呢?好奇怪。“平时,不大有人来的,他是欢喜有人来了。”六合的朋友笑着说。

小小的一座山,竟也是绿径通幽,杂树生花。一条砖铺小道,毫无悬念地往山顶而去,人走上去,并不感到一点点登山的吃劲。满山爬满绿草繁花,你尽可以一边走,一边尽情看,无须留意脚下,脚下平坦得很呢。

大蓟开得像家养的。紫色的,胖乎乎的,丰衣足食着。我跳入草丛中,盯着它们看,知是旧时相识,却愣是想不起它们乡下的小名叫什么了。人到底是肉身凡胎,有些记忆,是会随细胞的消亡而消亡的。所以,人与人相交,也要记得常联系啊,莫相忘。

对野蔷薇却是脱口就叫出名来的。太熟悉了,小时乡下,油菜花、桃花、梨花都开过了,它还在开,小朵小朵的白,开在沟边渠边,一大丛一大丛的,像雪落,简直有些没完没了的意思。甜香。甜香得惹蜂惹蝶,也惹小孩子。浑身却长满了刺,守护着它小小的尊严。我们小孩子偏要去招惹它,忍着被刺伤的痛,掐一捧回家,搁在水碗里养。夜里睡醒,手指头隐隐针戳般的疼,屋里头,却弥满了它的甜香。我们在被窝里,满意地笑了,为这甜香,疼一疼,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