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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追风的女儿(1)

月下一支清冷的百合,在乐曲声中,徐徐地开了花。

一树一树梨花开

只有记取了死亡,才真正懂得,活着,是一件多么幸运与幸福的事。

多年以前,在那个春风拂拂的季节里,在一树一树梨花开得正灿烂的时候,我们第一次触摸着了死亡。那年我们都是十七岁,梨花一样的年龄,梨花一样的烂漫着。

被死亡召去的,是个和我们一起吃着饭上着课的女孩子。女孩子姓宋,人长得纤弱细巧,犹如宋词里那个弹箜篌的。平时成绩不好也不坏,与同学的关系不疏也不密。

是在一个阳光融融的春日上午,她没来上课。平时有同学偶尔缺半天一天课的,这挺正常,所以老师没在意,我们也没在意,上课、下课,嬉戏打闹,一如往常。但到了午后,有消息突然传来,说她死了,死在去医院的路上。是突发性的脑溢血。

教室里的空气,刹那间凝固成稠状物,密密地压迫着我们的呼吸。所有正在热闹着的语言、动作,都雷击般地僵住了,严严地罩向我们的,不知是悲、是痛,还是悲痛的麻木。更多的是不可思议——怎么死亡会离我们这么近?

别班的同学,结队在我们教室门口探头探脑,那个女孩子的死,使我们全班同学成了他们的同情对象。我们惶恐得不知所措。平日里的吵吵闹闹,在死亡面前显得多么无足轻重。我们年轻的眼睛互相对望着,互相抚慰着。只要好好活着,一切的一切,我们原都可以不计较,原都可以原谅的啊。

死亡拉近了我们,我们团团围坐在一起,小心翼翼地轻抚着有关那个女孩子的记忆:我们知道了下雨天,她会把伞借给别人;知道了她常常把好吃的东西,带给同宿舍的人;知道了她曾把身上的毛线衣脱下来,给患感冒的同学穿;知道了她的资料书总与他人共享;知道了她很少跟别人生气,多数时候都是微笑着的……回忆至此,我们很有些恼恨自己了,怎么没早一点儿发现她的好呢?我们应该早早地和她成为好朋友,分享生活中的喜怒哀乐的啊。我们第一次触摸到了死亡时,也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珍惜。

后来不知谁提议,我们全班同学一齐去送她。她家住在梨园边上,她的棺材,摆放在梨花深深处。因当时殡葬改革刚刚兴起,按规定,她也必须实行火化。她的家人不舍得让她化成灰,偷偷把她用棺材装了,藏到梨园里。

我们有些浩荡的队伍,像搞地下工作似的,在一树一树的梨花底下穿行。一枝枝累累的花朵,碰着了我们的头、我们的身子。这样的举动,减缓了我们的悲痛,以至于我们见到她时,都异常冷静。我们抬头望天,望不到天,只见到一树一树的梨花。在梨花堆起的“天空”下,她很安宁地躺着,熟睡一般的。梨花映白了她的脸,她看上去,很美。我们挨个儿走过去,跟她告别,满眼都是雪白的梨花。恍惚间,我们都忘了落泪。

后来,我们走出梨园,她的父母在旁人的搀扶下,佝偻着身子,哭哑着嗓子,向我们一一道谢。那飘忽在一片雪白之上的无助,那锥心刺骨的痛楚,震撼了我们年轻的心。事后,我们空前团结起来,争相去做她父母的孩子。每个星期日,我们都结伴去她家,陪她的父母聊天,帮她的父母做家务,风雨无阻。这样一直延续到我们高中毕业。

多年以后,我们早已各奔东西,不知故土的那片梨园还在不在了。若在,那一树一树的梨花,一定还如当年一般灿烂着吧?连同那些纯洁着的心灵。记忆里最深刻最永久的一页,是关于死亡的。只有记取了死亡,才真正懂得,活着,是一件多么幸运与幸福的事。

相见欢

青春的回眸里,怎么能少了一朵花的香呢?

花,真大,硕大。白缎子扎出来似的。人普遍称之广玉兰。它其实还有个别名,叫荷花玉兰。这叫法才真叫体己,把它的清新脱尘,活脱脱给叫出来了。它是开在树上的荷花。

一排,一排,路两侧,高大的树上,栖落着这样的花朵。密集的绿叶之中,它的白,愈发显得醇厚、浓郁,质感嫩滑,跟新鲜的奶油似的,让人有咬上一口的欲望。

五六月的天,小城的荷花玉兰,不吵不闹地开了,一朵接着一朵,总要开到七八月。花香顺着风飘,清清淡淡,清清淡淡。是出浴后的女子,怀着体香。因为多,人多视而不见,他们日日袭着花香走,却不知道感激谁。

花不在意。无人留意它,还有鸟儿呢。我看见一只翠鸟,飞进花树中,在绿叶白花间,蹦蹦跳跳,幸福地鸣叫。纵使没有鸟儿光顾,也还有蝴蝶呢,还有蜜蜂呢。哪怕只为一缕拂过的轻风,它的开放,也有了意义。

与它,不是初相识,而是再相逢。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吧,我远在外地的一座城读书。校园里走着,不经意就能撞见这样一棵树,高大,枝繁叶茂。没课的时候,我喜欢躲在二楼的阅览室看书,拣了窗口坐。窗外,一棵荷花玉兰,枝叶蓬勃得都俯到窗台上来了。什么时候看着,它都是满树的绿油油,春光永驻的样子。

最喜花开时分。是鼻子先知道的。一缕一缕的香,从窗外飘进来,在薄薄的空气中浮动,空气变得酥软。抬头,与花朵打个照面,心里的欢喜,一蓬一蓬地开了。

陌生的男孩女孩搭讪,是从这花开始的。

咦,花开了?那一天,终日在一张台子后坐着、负责登记各类报刊的男孩,突然站到女孩跟前来,顺着女孩的目光,看向窗外的荷花玉兰说。

是啊,花开了,女孩答。低头,眼光落在书上面,有些慌乱。

我看你每次来,都借阅诗歌一类的书,你很爱诗?男孩问。

女孩的心跳得缤纷,原来,他一直注意她的。女孩惊喜地说,你也爱诗?

男孩点点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有时,也胡乱涂一些的。

男孩是阅览室的收发员,来自偏僻乡下,家穷,母亲多病,他早早辍学。因了一远房表亲的关系(他的表亲在这所学校任职),他得以在此谋得一临时差事。

女孩不介意这些,她和他交流各自写的诗。薄薄的黄昏,暗香浮动。

也有过一两回漫步,两个人,在旁人诧异的目光中,沿着一排一排的荷花玉兰走。没话找话的时候,他,或者她会说,看,花又开了好几朵了。

于是,都仰头看花。男孩忽然说,真羡慕你们这些大学生啊。又忽然认真地看着女孩说,谢谢你,你没有看不起我。

女孩的心里,又甜蜜又悲伤,竟是说不出的。

也就要毕业了。女孩去找男孩道别,才得知,男孩早已辞去工作,走了。女孩看到男孩留下的诗:你有你的路要走/我有我的路要走/感谢相遇的刹那/你的温暖/陪我走过孤独。

经年之后,我每遇到荷花玉兰,就会想起这些来。男孩的样子早已模糊,却清晰地记得那一朵一朵的花,在我青春的枝头,黯然绽放。

我现在任教的校园里,也植有大棵的荷花玉兰。午后清淡的闲暇里,几个孩子嬉闹着过来了,他们额上淡黄的绒毛下,望得见青嫩的血管在搏动。他们从一排花树下过,并不抬头看花。我忍不住喊住他们:

看,那些花。

花?哪里有?他们看看我,茫然四顾,终于在头顶上发现了大朵的荷花玉兰。他们惊叫起来,这么大的花啊!

青春的回眸里,怎么能少了一朵花的香呢?我笑笑走开去,任他们在花树下,唧唧喳喳。

在博鳌

人世间最深的情、最真的爱,莫过于勿忘和记得啊。

在博鳌,是适合过过慢生活的。

不大的一个小镇,主街道只一条。路两边遍植行道树,那是海南最具特色,也是最为普遍的树——椰子树。人从树下走,担心着树上累累的椰子,会不会突然掉下一只来,砸着了头。又猜测着,谁去摘那些椰子呢。那么多!

椰子树掩映下的房,高不过两三层,涂抹着大把艳丽的颜色,蓝,或黄,或红。门前或是窗下,都有花攀爬着在开。花在那里最不稀奇了,气温适宜,一年四季常开不息,朵朵奔放,色彩浓烈。三角梅多得像野地里的蒲公英。

色彩?对,一踏入博鳌,你就像走进一幅色彩浓郁的油画里,如海底世界的斑斓,炫丽得让你眼花。海风吹在身上,都跟带着油彩似的。外地人初来乍到,满是好奇,想着那些风情的房子里,到底有些什么样的风情呢。探头去看,不过是开着小饭店,或是卖着贝壳、珍珠类的工艺品,或是家庭客栈,或就是一杂货铺子。你所知道的日常零碎,店里面都有。椰子成堆儿垒在店门口。你渴吗?渴了就坐下来吧,劈上一只,捧手上慢慢喝。

老板娘会陪着你坐,笑眯眯地问你从哪里来。你要问的话,比她的多得多,比如这个小镇为什么叫博鳌。她会告诉你,鳌是一种神龙,且给你说上一段相关的传说。还辅之以别的传说,像女娲补天时,投下的圣公石,正好落在万泉河的出海口处,世世代代护佑着博鳌人。你后来查资料得知,“鳌”,是代表各种鱼类,跟“博”连在一起,是指鱼多鱼肥的意思。当年,这里最早的居民——疍家人,行走于水上,许下这美好的愿望,繁衍生息。

你觉得那老板娘可爱,她对于传说,那么深信不疑,且引以为豪。因为爱,才有自豪吧,这种情感,你也有过。你后来又跑去问她买一只椰子,五块钱。你坐在她的店门口,听她告诉你,现在来博鳌定居的外地人很多。这里冬天不冷的,气候好着呢,适合人居住,她说。又告诉你,哪里好玩,哪里有好吃的。她说了很多,你也记不住,只是笑笑,点头。

你其实不想去哪里玩,那些新开辟的旅游景点,人太多了,你对它们兴趣不高。连博鳌论坛会址你都没有去看。你很愿意就这样捧着一只椰子,让自己还原成庸常,与时光对坐。你不急着赶路,它也不急着要走,就这样,都慢下来了,椰子汁的天然奶香,在你的舌尖上打着滚。

喝饱了,沿着主街道闲步。主街道不长,一呼一吸之间,也就走到头了。主街道上有一家老房子,用斑驳的石块做着外墙。从外围看,老房子很像一艘小木船的船舱,也不知是哪一年的。裸露的台阶上,陈列着一些小花盆。墙角边,也有一大捧的花在开。红花朵,和黄花朵,一律地撑着笑,叫不上名字。老房子里的陈设,相当古董了,甚至有过去的留声机和老唱片。你要上一杯“歌碧”,慢慢啜。歌碧是当年南洋的老华侨们带来的,说白了,就是咖啡,有加奶的,和不加奶的。经当地人一演绎,变得风情得不得了。倚墙摆着老钢琴。旧的实木桌上,搁着从前的琉璃台灯。你坐在那里,似乎也成了一个古旧的人了。

街道的尽头,是南海。海浪拍击,日夜不停息。你很容易就想起那句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那里,三江交汇的自然风光,是很值得一看的。三江分别是万泉河、九曲江和龙滚河,在亮如银箔子的日光下,江水河水,还真是分不清了。一条狭长的沙洲“玉带滩”,把万泉河和南海隔开,一边是风平浪静的万泉河,一边是烟波浩渺的南海。一如娴静女子,一似鲁莽大汉,相互交映,实属奇观。

如果你还想寻点静,就去“海的故事”里坐坐好了。那些像小孩子用蜡笔画出来的院子和房子,傍海而居,拙朴生动,稚趣十足。你人尚未踏进小院子,一抬头,看见门楣上书俩字:勿忘。心里动一动。进来,扭转身,看到反面书的竟是:记得。人世间最深的情、最真的爱,莫过于勿忘和记得啊。

你要杯白开水,或劈开一只椰子,坐在屋内,或坐在屋外,都行。眼中的一切,都是斑驳得恰到好处的。海风吹来,拂动起挂在屋旁的破渔网,你仿佛也就要出海去了。

追风的女儿

月下一支清冷的百合,在乐曲声中,徐徐地开了花。

《追风的女儿》是陈悦经典的箫笛之作。第一次听到它时,我信了一句话,音乐,会在一瞬间洞开人的灵魂。何况是用箫吹奏的呢?

在所有的乐器中,我一直对箫怀有敬畏。我以为箫是最具灵性的,它与露珠、与风霜、与星辰、与月光、与山谷、与河流连得很近。这首《追风的女儿》恰恰如此,它把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风霜雨露统统糅合在一起了,天衣无缝。

整首曲子听上去,不像是吹出来的,像是从灵魂深处长出来的。曲径通幽处,月下的藤蔓,伸了长长的触须,向着夜色渺茫处攀去。灵魂这时便像蜿蜒的小蛇,顺着月光的藤蔓,朝着更渺茫的夜空里爬行。那里有什么呢?莽莽苍苍,苍苍莽莽,流不尽的心事,泊不完的思念!

应该是在满月的夜晚,应该是在高高的山巅上,应该是这样一个女子——一袭白衣,长发飘飘,手执一管长箫,幽幽地吹。月下一支清冷的百合,在乐曲声中,徐徐地开了花。风悄悄吹起,月色泠泠而下。她的发飞起来、飞起来,乐曲滑翔,像纤手在寒冬里滑过青瓷。痛也是说不清的,悲也是说不清的,只觉得沁凉入骨。

她或许就是《诗经》里那个站成蒹葭的女子,永远的在水一方,却与爱情隔水相望。她或许就是《汉乐府》里那个被前夫所弃的女人,在前夫另结新欢了,她还跪着长问,新人复如何?心里是一千个一万个放不下哪。夜凉如水时,谁见她独自泪洒枕巾?她或许就是宋词里那个独上高楼的女子,望不尽天涯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乐曲继续滑翔,风继续在吹。我怀疑,千百年来,那风就从没停过。因此追风的女儿,便从远古,一路追了过来,她们涉水而来,踏露而来,为爱百转千回。纵使被伤得千疮百孔,也在所不惜。

原来,这才是女人的死穴,一旦爱上,就再难放下。正如高胜美在另一首《追风的女儿》中所唱的:“风来云也到,雨也落了。云一被风拥抱,就哭了。再也忘不了,你对我的好,被你骗到连天荒也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