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嗣子,文陞不负文天祥所望,后又为欧阳夫人养老送终。文陞曾哭道:“父骨既归于土,母生而不得养,我则非子。”大德二年(1298),文陞远上大都,找到文天祥的旧婢绿荷等人,打听母亲欧阳夫人的下落。恰好在这年冬天,随公主下嫁去了大同路丰州的夫人不耐北方寒冷,求得公主同意南返,在途经大都时,被文陞迎养在京。文陞侍奉夫人十分尽心,每逢节日,都要置办南方食品,请四邻的老妇过来聚谈。文陞并通过刘牢子找到文天祥的墓地(此说与他“自燕奉柩归故里”之说不合),每年春秋必陪母亲前往酹奠望拜。此时旧墓地立有大小两座僧塔,大塔的石碑上刻有“信公”二字,便是文天祥暂寝之处。大德八年(1304),文陞奉夫人回到庐陵老家。次年二月中旬,夫人得痰疾。二月十九日,婢女见一只香囊破旧,便在洗衣时扔了,夫人发现急忙叫婢女捡回,说:“此伴吾未尝须臾离也,落齿时,得之父母。祭文云:‘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天上地下,惟吾与汝。’得之丞相。吾死必仍悬吾心前,将以见吾父母,见吾夫于地下,为无愧也。”一囊一文,两个信守,一悬胸口,一系心上。就在当日,夫人咳痰而亡。文陞将她葬于富田以南二十里的洞源。
至于文陞自己,他曾辞官不做,直到皇庆元年(1312)才出任集贤直学士。不久病死,元廷追封他为蜀郡侯。
文天祥留下了大量诗文,在他死后不久即被编辑出版,广泛传播。
《吟啸集》是其最早面世的诗文集。这是在他殉难后,他被带到狱外的诗文,经民间书坊搜寻编辑,在大都刊行的合集。《吟啸集》收有诗、赋、文、歌约八十首(篇),与他自编的《指南录》、《指南后录》中的诗文多有交叉重复。从集名即可触摸到编者所理解的主题和情感,甚至是出版意图。汪元量《浮丘道人招魂歌》第八首写道:“有诗有诗《吟啸集》,纸上飞蛇喷香汁。”“我公笔势人莫及,每一呻吟泪痕湿。”他写此诗当在文天祥殉难后不久,由此可推断,《吟啸集》是文天祥最早面世的合集刻本之一,甚至不能排除在他生前就已出版的可能。
最早的文天祥诗文全集,是道体堂刻本,始刊于元贞、大德年间(1295—1307)。
至明初,道体堂刻本“经兵燹不全”,经尹凤歧从内阁得之,又重新编辑刊印。今天所能见到的早期版本,应是以此刻本和道体堂刻本为基础整理增订的明刻本。
笔者手头有一套《文天祥全集》,系据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张元谕所刻《文山先生文集》的铅字版影印,共二十卷。明代吉水学者罗洪先为此版本作序说:“吉安旧刻《文山先生文集》,简帙庞杂,篇句脱误,岁久漫漶,几不可读。中丞德安何公吉阳来抚江右,既出素所养者,布之教令,复表章列郡先哲,以风厉士人。会郡守浦江张公某始至,即举属之。张公手自编辑,厘类剔讹,出羡币,选良梓,刻将半,复致中丞之命于余,俾序所以校刻之意。”可见庐陵郡守张元谕在重刻时,做了许多收集、增补和校勘的工作。
除明初尹凤歧重编的《文山集》十七卷外,在张元谕前后的明刻本还有景泰六年(1455)、嘉靖九年(1530)、嘉靖三十一年(1552)、万历三年(1575)、崇祯三年(1630)等刻本。
到了清代,以明代刻本为底本,经参校增订,不断推出新编版本。《四库全书》等大型典籍也收入了文天祥全集或部分著作。
文天祥的诗文,“大篇短章,宏衍巨丽,严峻剀切,皆惓惓焉”。而“矫乎如云鸿出之风尘,汛乎如渚鸥之忘机械,凛乎如匣剑之蕴锋芒。至于陈告敷宣,肝胆毕露,旁引广喻,曲尽事情,则又沛乎如长江大河,百折东下,莫有当其腾迅者”。其大气磅礴、慷慨恣肆的才情和风格,是后世不能不仰学的文学瑰宝。
又有道是:“读其《指南》、《别集》,而知其颠沛牢骚,惟思委身以报国也;读其《吟啸》、《集杜》诸什,而知其号天怆地,悲鬼泣神,伤山河之破碎,而悼身世之飘零也。”可谓:“读之,使人流涕感奋,可以想见其为人。”人们通过文天祥的诗文,读他的身世,了解他悲怆的心路,并通过读他的诗文来怀念这位伟大的爱国诗人和民族英雄。
人们更从中感受到了磅沛的浩然正气。诚如明人房安所说,文天祥的诗文,“盖其得天地至大至刚之气”。这至大至刚之气播诸金石,形诸咏歌,而昭若日星,轰若雷霆,“诵其言,想其风旨,真足以寒奸邪之胆,而起吾人凌厉之气”。“历今五百余年,而其遗集流播寰区,令人读之,凛然犹有生气。”
正是这浩然正气,使得“海内五尺童子,闻公名,读公文章,沁心刺骨,赴义成仁之气,不觉油然自生”。
清代进士王雅感叹道:“非天地间之真正气,真文章,而能令千百载下,有如是之仰止者乎?”
明景泰六年(1455),韩雍在陈价刻本的序中说:“今斯集也,传之天下后世之人,争先快睹。”到了道光二十三年(1843),庐陵人邱曰韶写道:“余游衡湘间,属购是集者,所在多人,未能悉应其求。欲重刊焉……因谋于坊友,鸠工镂镌,悉心雠校,逾年告竣。”由此可以想见历朝历代对文天祥著作的刚需,不愧诗文经典。
以至七百多年间一版再版,一印再印,反复刻印达五十多个版本。
文天祥曾期待,他的作品“一联半句,使天下见之,识其为人,即吾死无憾矣”。如此,也可告慰他的在天之灵了。
文天祥殉节之后,其旧部和士子百姓纷纷私设祭台,追怀这位民族英雄和爱国诗人的崇高气节和壮烈人生。
谢翱哭祭三台的故事最为典型。
得到文天祥死讯,谢翱自感“死不从公死,生如无此生”,久而弥痛。每到一处,总会想起与文天祥漳水一别的情形,总是要设坛祭拜。路过姑苏时,他哭祭于望夫差之台;到浙东,再哭于越台;至元二十七年(1290),也即文天祥死后的第八年,他到了浙西的桐庐县,又三哭于子陵台。
那一天,他与三位朋友雇小船渡富春江,冒雨登上子陵台,在荒亭摆下文天祥的牌位和祭品,然后跪拜恸哭,如此再三。这时有沉沉黑云从西南方压过来,越压越低,几乎贴住林梢,就好似重重挽幛渲染了悲伤的气氛。谢翱和几个朋友一边用竹如意击石打节拍,一边自作楚辞为死者招魂。他们悲切地唱道:“魂朝往兮何极?暮归来兮关水黑。化作朱鸟兮,有噣焉食!”他们悲恸不能自已,以致击打得竹石俱碎。
最早为文天祥立祠的是文氏家族和他的故乡。把文天祥遗骨安葬后,文璧即遵照哥哥的狱中遗嘱,在文山之麓道体堂立祠,并购置祭田,供子孙祭祀用度所需。富田的族人也将他祠于文氏祠堂,后又建立了忠烈祠。元至治三年(1323),吉安郡学乡贤祠为他塑像以供奉,又在城南的忠节祠增设了他的塑像。吉安原有欧阳修、杨邦 、胡铨、周必大、杨万里“四忠一节”,加上文天祥,改称“五忠一节”。
文天祥早年在乡贤祠瞻仰先贤像时,发出的“殁不俎豆其间,非夫也”之誓言,遂得以实现。
对于元廷,文天祥是敌国的烈士,且以铁血大节影响深广,按理是不能允许为他立祠纪念的,然而在战争中粗蛮犷悍的元人,对此却表现出难得的宽容。明人柯暹说:“公之祀在京都、郡庠者,创于元,敌国已祀之也。”就是说,不仅是在庐陵故里,就是在京城,在元朝已有祭祀文天祥的场所了。元代文史大家黄溍曾写《文丞相祠堂记》,也可作为旁证。不难想象,在故里与京城之间,也应有文天祥祠,像阴晦夜空的星光,若明若暗地遥相呼应。
柯暹说,文天祥“为宋而殁,宋所当祀。宋亡无祀之者,虽敌国,表劝忠节,亦所当祀”。到元朝末年,有一个叫郑玉的士子,直接上了一道《为丞相乞立文天祥庙表》,其中说,世祖皇帝忽必烈,为褒扬亡金的忠臣赵悫,曾命翰林学士撰写他的事迹刻在庙中,“盖懿德者,人心之所同好;名节者,国家之所必崇”。他竟有些情绪激昂地说,文天祥“义胆忠肝,照耀日月,清风高节,荡济寰区”,如能蒙皇上降旨,在吉安路立庙致祭,必能使“人心以之而振,世道由是而兴”。
为文天祥建立祠祀,如果说元廷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到了明代,则得到了朝廷的认可与支持。北京府学胡同的文丞相祠,便是在明朝开国不久的明太祖洪武九年(1376),由北平府按察副使刘崧督建的。该祠在囚禁文天祥的土牢上修建,原在顺天府学以西,万历年间迁至府学以东,原祠改为怀忠会馆。至公元1930年,曾按历史资料修缮复原。1979年,被列为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政府拨专款再行加以修复。
笔者曾拜谒过北京的文丞相祠。该祠坐北朝南,两进院,有一前殿和一享殿。举行祭祀的享殿,是一座悬山筒瓦大脊建筑,殿内,文天祥彩塑端坐正中,其仪表堂堂,表情庄肃从容,双目炯炯直视南方,凛凛然透出一身正气。享殿前有一棵古枣树,相传为千年前文天祥被囚时手植,其苍劲虬曲的枝干俯身向南,彰显着“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誓不休”的意志。前殿陈列着许多文物与资料,其中有毛泽东手书《过零丁洋》复制件。前殿与享殿之间小院的院墙上,录有明代文征明手书《正气歌》的仿刻。大门一侧醒目地挂着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社会大课堂资源单位、中小学课程“教学活动实验基地”等金色牌匾。
明代各地修建了一大批文天祥祠,到了清代,文天祥更是入祀文庙,为他立祠之风不减。明清两代,在文天祥任职和战斗过的地方,都建起了文天祥祠。
早在明代万历年间,就有一位叫习孔教的人写道:“先生之忠义,自宋迄今三百余年,其祠而尸祝之者,自京师达于中外,若柴市、真、扬、临安、江淮、岭海之间,且遍天下。先生之精神,上为日星,下为河岳,流行于宇宙,万古不息,风御云流,宜无所不至焉。”习孔教赐进士出身,曾任翰林院修撰、纂修国史,他应能掌握各地情况,所言应是有根据的,由此可见文祠在当时已然遍及大江南北,以其独有的蕴含,蔚为一道壮阔的人文景观。
与此相应地,围绕遍及大江南北的文天祥祠,历代拜谒者写下了大量的祭文、赞、记、碑铭和诗词。这些充盈着浩然正气、至大至刚、气吞寰宇、诚感千秋等词汇的文字,以真挚崇敬的感情歌诗文天祥身上体现出来的伊(尹)吕(尚)之贤,(伯)夷(叔)齐之贞,程婴之功,屈原之洁,诸葛之忠,终军之锐,苏武之节,范滂之操,越石之壮,祖逖之志,杜甫之心和胡(铨)杨(万里)之气;以真挚崇敬的感情颂扬他将上述人格棱面集于一身,凝聚升华为坚贞不屈的爱国精神和正气伟节的人格境界;以真挚崇敬的感情,表达了对他的无比景仰和深切怀念。
文天祥殉国的第四年,至元二十三年(1286)五月初二,是他的五十诞辰忌日。这一天,邓光荐与王幼孙相约来到富田。文陞迎到村路上,引领他们沿着明山秀水,来到文山之麓的道体堂文天祥祠。
祠堂的题匾为“文山旧隐”四个字。堂内,正中供奉着文天祥画像。
邓光荐、王幼孙在铜盆里净手,而后恭恭敬敬地焚香燃烛,顶礼膜拜。
待缓缓抬起头来,邓光荐已是热泪滚滚。他站起身,上前一步,仰面端详着文天祥像,拜曰:“信国公目煌煌兮疏星晓寒,气英英兮晴雷殷山!头碎柱兮璧完,血化碧兮心丹!”
“孰能使之烈烈?”王幼孙也已是泪眼婆娑,也上前一步,“无愧清气,正气,间气,英气!”
“东南英气萃于其身,其身可死,其神不死。”邓光荐忘情地接道,“呜呼!孰谓斯人不在人世间?”
继而各取一盅酒,酹洒于地,俯身再拜。
拜毕,文陞在堂侧摆好笔砚。王幼孙挥毫写下一幅《过零丁洋》。
接着,邓光荐手书了一幅《正气歌》长卷。书罢,意犹未尽,又展卷吟诵了一遍。
末了长叹道:“自古不朽者有三:维德,维功,维言。今诵正气一歌,其德,其功,其言可以不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