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夫人到大都后,就一直被置留在元廷东宫,整日身穿道服诵念道经。文天祥就义的第二天,十二月初十,欧阳夫人接到了为文天祥收尸的噩耗。欧阳夫人抵达柴市,闻讯赶来的张弘毅已等在那里,还有“江南十义士”也冒着杀头的危险前来相助。
此时小寒刚过,进入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文天祥双目紧闭,却颜面如生。欧阳夫人扑到丈夫的遗体上,哭天抢地悲恸不已。伫立在寒风里的张弘毅和江南十义士也早已是涕泗横流、泣不成声。
他们收殓了文天祥的遗体,扶柩暂时葬于都城小南门(今北京宣武门至城西南角之间)外五里的大道旁。葬于此处,是为了“他日归骨便路”,三年多前,文天祥经卢沟桥正是从这里进入大都的。
据《纪年录》壬午注记载,文天祥死后第二年,他的灵柩被运回故里。又过了一年,即至元二十一年(1284),葬于富田东南二十里的鹜湖之原,实现了他“狐死首丘”的愿望。
文天祥的遗骸是张弘毅运回家乡的。张弘毅“潜制一椟,公受刑日,即以藏其首”,他用事先备好的木匣藏起文天祥的头颅,“复访求公之室欧阳氏于俘虏中,俾出焚其尸。先生收拾骸骨,袭以重囊,与先所函椟南归,付公家葬之。”而文天祥的老友王炎午说,“庐陵张千载心弘毅,自燕山持丞相发与齿归”,说张弘毅带回家乡的只是文天祥的须发、牙齿和指甲。这起码应是他亲耳所闻。
在文天祥灵柩运回吉州时,还发生了一件奇事。这年八月,文璧派林端荣前往广东河源迁回母亲灵柩,林端荣乘船出发,在吉水上遇到一只舱口饰有白布和纸扎马鞭的木篷船,“是日,适与公柩舟会于江浒。人咸惊叹,以为孝念所感,不期而会”。人们借助天造传奇,表达了对英雄毫无保留的敬仰和亲近英雄的愿望。
奇事还不止一桩。据《纪年录》壬午注记载,“世传吉州太(泰)和县赣江滨黄土潭,有神物栖其间。岁亢旱,邑民祈雨泽焉。自公之生,潭沙清浅;公没之岁,潭近居民梦神物归,驺从甚盛,既而睹之,乃公也。既而闻公死”。
文天祥灵柩抵吉州,父老乡亲洒泪酹酒以迎,为其举哀七日。时任临江路总管兼府尹的文璧为哥哥办了丧事。
文天祥殉节后,元朝官府查抄了兵马司土牢和文天祥的富川老家,除一些诗文遗稿外,一无所获。文天祥仕宋时,曾有优厚俸禄,但他极注重操守修行,看淡钱财,每有所得往往是随至随散,接济亲戚朋友和穷人,当在赣州起兵勤王时,更是停止文山的修建,尽以家财捐作军费,所以,不仅狱中的他一贫如洗,即是查抄他富川老宅的元兵,也因见其家境清俭萧然,不禁肃然起敬。
在狱中收缴的诗文,都上交了朝廷。这些诗文,应该是诗集备份稿、编余稿或抄录后准备送人的笔墨。入狱后编定的《指南录》、《指南后录》、《集杜诗》和《纪年录》等正稿,业已交由每日来送饭的张弘毅带了出去,有的交给了文璧,有的后来由他自己带回庐陵,交给文家。早先,集子中北行前的部分,已陆续抄录给了亲友,如《指南录》就抄录数册,分别交给了文璧、邓光荐等人,在被押解大都前,还曾将《指南后录》第一卷上半卷赠给了惠州教授谢崔老,等等。更早,德祐之前的早期诗文均存放于家乡的亲友处。这些诗文想必都被妥善保存。在大都,为赠友人和求文者手书的众多新旧作品传到了狱外,以致“翰墨满燕市”,也不会在被缴之列。
十二月初十这一天,欧阳夫人收殓文天祥的遗体时,在衣带间发现了血染的绝笔《自赞》。
这首《自赞》,总结了他对人生价值的认识和追求,揭示了他对自己一生一死的评定和无憾。自少时在乡贤祠许下要与先贤比肩并立的宏愿,便心忧天下,纳天地之正气,孜孜以求内圣外王的人格理想,入仕后奉行公道直道,因此屡遭嫉恨,屡被罢官;外族入侵时奋起勤王,两度血火抗元,两度内外受挫;被俘后目睹宋亡,在威逼利诱下,坚不投降、坚不妥协,度过三年黑暗的牢狱生活,最终走上了刑场。
他付出的还不仅是自身的一切乃至生命,他付出得更为彻底。在颠沛流离的战乱中,老母曾德慈在船澳病故;二子六女,长子道生病死惠州,长女定娘、幺女寿娘病死河源,四女监娘和五女奉娘在五坡岭遇难,这五个孩子死时,除道生十二岁外,其余都不足十岁。欧阳夫人及两个女儿被掳往大都,文天祥死后,夫人随公主下嫁驸马高塘王,居大同路丰州(内蒙古呼和浩特东南白塔村)栖真观;次女柳娘随公主下嫁赵王去了沙靖州(或为沙州,今甘肃敦煌);三女环娘随嫁岐王去了西宁州(青海西宁)。所谓随嫁,就是当作奴婢陪嫁。二妾黄氏、颜氏被押东宫,自文天祥“不曾周旋得”,恐已不情愿地沦为武夫蛮汉的妻妾。次子佛生在空坑被俘,押往隆兴途中被人救出,从小路逃走,被文天祥的好友罗宰收养。
真可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真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真可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
何谓义?“生无以救国难,死犹为厉鬼以击贼,义也!”
何谓仁?“天地生物之心,是之谓仁。”又曰:“仁者,天地之元气,古今之人极。其在上,为日月之明,风霆之壮;其在下,为江河之所以长流,山岳之所以长镇;其混然在中,为群臣民物之所赖以长治久安,而在宋之末世,为公之本心。”
真可谓:“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又真可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文天祥殉国死节,崇仰和悲痛之情在广阔的大地上蔓延,人们争用写诗词、祭文、传记,出版传播其诗文及祭祀、建祠、立碑等方式,追思颂扬这位伟大的民族英雄和爱国诗人的崇高气节和壮烈人生。
当时尚在大都的汪元量,曾写《妾薄命呈文山道人》、《生挽文丞相》等诗,勉励文天祥尽节,文天祥殉国当日,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即写《文山道人事毕壬午腊月初九日》悼之。继而,他又仿杜甫《同谷七歌》,作《浮丘道人招魂歌》替文天祥招魂。称文天祥浮丘道人,盖因文天祥写给他的《胡笳曲》自署“浮休道人”。《招魂歌》共九首,第一和第九首写文天祥,二至八首依次写其母、弟、妹、妻、子、女及其诗赋。其第一首云:
有客有客浮丘翁,一生能事今日终。
啮毡雪窖身不容,寸心耿耿摩苍穹。
睢阳临难气塞充,大呼南八男儿忠。
我公就义何从容,名垂竹帛生英雄。
第九首亦有“忠肝义胆不可状,要与人间留好样”之句。歌诗悲而不绝,愤而不激,便于击节吟唱。
四年前,王炎午得知文天祥被押北上途中绝食求死,写《生祭文丞相文》赞之,在驿站码头到处张贴,当张弘毅把文天祥的须发、牙齿和指甲带回庐陵时,他悲戚面北痛哭,再写《望祭文丞相文》赞之。文中说,文天祥与诸葛亮扶颠持危,同为相国,但文天祥尽节而死;文天祥与张巡倡义举勇,同为死节,但文天祥位至宰相,因而他“名相烈士,合为一传;三千年间,人不两见”,是高于诸葛亮与张巡的千古第一人。祭文以深挚的感情赞颂道:“嗟哉文山,山高水深!难回者天,不负者心。常山之舌,侍中之血;日月韬光,山河改色。生为名臣,没为列星;凛然劲气,为风为霆。”
邓光荐、谢翱等文天祥挚友和旧部得知文天祥遇难后,都痛心疾首,肝胆俱裂,写诗写文痛悼。谢翱曾追随文天祥倾尽家资充作军费,在南剑州同督府任咨议参军,他“泪落吴江水,随潮到海回”,写了多首悼诗,其中一首写道:“魂飞万里程,天地隔幽明。死不从公死,生如无此生。丹心浑未化,碧血已生成。无处堪挥泪,吾今变姓名。”未能与公同赴黄泉,既往和余生便形同空壳,生命没有了内容。
在家乡迎归文天祥灵柩,继子文陞便以丧主身份,奉筵设祭,守灵哭吊,置棺占墓,恪尽孝道。至文天祥遗骸于富田鹜湖之原落葬后,他又结庐守墓三年。其间,遵文天祥遗嘱,文陞向邓光荐求写墓志铭。邓光荐在建康病愈后,被张弘范请为次子的教师,他屡乞黄冠,虽未获准,但终被放归。邓光荐以真挚的感情写就铭文,其精辟地概括了文天祥坎坷而光辉的一生,刻画出他的英烈形象、刚正性格和崇高气节。此铭文碑石在1982年重修文天祥墓时曾出土,不慎损为六块,后又埋入地下。根据拓片考校的铭文全录如下:
公高明俊朗,英悟不凡。逾弱冠,即先多士。感激理宗亲擢,不倚势近利,龉龊自弃。故其立朝有本末,谏诤有风烈。治郡持节,廉明有威。及北军渡江,捧勤王诏书,泣数行下。内不谋于亲,外不谋于属,即建旗移檄,以列郡守。举事初,亦冀奉诏书,多足相和应。已而,诸路阒然若不闻。惟天祥独行其志,坚力直前,百挫而不折,屡踬而愈奋。至拘留北营,驱逐北去,犹冒万死南走,蒙疑涉险,寄命顷刻,仅而得达。当是时,其飞潜若龙,其变见若神,南北无不想见其风采。故军日败,国日蹙,而自远归附者日众。从之者亡家、沉族、折首而不悔。虽缘人心思向中国,未忘赵氏,亦由天祥之神气意度,足以兴起动悟之也。天所废兴,智勇为困,而况居乏深谋之客,出无制胜之将,用之行阵,类非素简练之兵,大抵瓦合乌散,常抱空志,赤手举事,上不资籍,旁无犄角,是以先声有余,跳身数遁。盖自江南之衂,麾下单弱,国以疾疫,不能出师矣。不幸被执,仰药不死,久系燕狱不死,徒欲信义于前,自白于天下后世,非有秋毫贪生畏死之意也。虽功业不能以尺寸,而志节昭耀乎终古。南北之人无间识与不识,莫不流涕惊叹,乐道其平生。自古节义之大臣,盖不若是之烈云。因属予铭,时未便,故传是以归之。
至元二十一年甲申阳月吉日,邑人邓光荐著,孤子文陞泣血立石。
除了写悼诗和墓志铭,邓光荐还忠实履行承诺,写了《文丞相传》。这应是继文天祥自传《纪年录》之后有关他的第一部传记。邓光荐早年就与文天祥有诗书交往,文天祥申请承心制被诬,他还曾写信安慰,尤其是两人从广州被一道押至建康,在数月的患难与共中情投意合,加深了感情和了解,文天祥那时便有意让他为自己作传,一路讲述了很多自己的经历和思想,途中绝食又是他亲眼所见,因此他的记述最为真切翔实。可惜,这部传记在乱世中失传,但因《纪年录》写得简略,当时有人为之作注,引用了邓光荐所作《文丞相传》中的许多资料,并注明为“邓传云”,从而一部分得以存世至今。
此外,邓光荐还撰写《文丞相督府忠义传》,追记了四十余位义士追随文天祥抗元的事迹,也算是文天祥之颂歌的和声。
在追丧文天祥期间,文陞还找到了佛生。文陞说,佛生“为儿有巨人志。及成童,双眸炯然,天资俊伟,书过辄成诵,父老畏其岌嶷”。佛生在空坑被俘后,传闻一说他已死,一说被人收养,文天祥曾写一诗遥唤,写一诗痛哭。佛生没有死,在空坑被俘被押往隆兴途中,有人怜他年幼可爱,把他搭救出来,幸被与文天祥有歃血之交的罗宰收养。文陞安葬了继父,获悉佛生还活着,立即到信城罗宰家去寻找。待兄弟俩相见,佛生只是与文陞抱头大哭,悲痛得说不出话来。谁知没过两天,三月初三,佛生突然病死,年仅十八岁。文陞执意要将佛生遗体运归故里,但无奈世道阻塞,只得与罗宰一道,将佛生葬在了离信城七里地的乌湾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