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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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大木排消失垭角洄(2)

傍晚,木排在辰州下南门码头下了缆。辰州木关的划子,跟着就拢了大排。为头的执事,见野鸡棚顶上蜈蚣旗的“元隆”二字,又是熟人易桂和押运,便晓得是伍总办女婿的木排。他们在匆匆打完验关钢戳之后,二话不说便离去。五年前,刘金山就得到了老丈人的关照,元隆木行的大排,只打验关钢戳,不收通关木税。刘金山将此事通报给父亲,希望得到褒奖。出乎意料的是,父亲非但没赞扬他,却将他严厉地斥责了一通。父亲认为,皇粮国税该交的要交,不要让亲戚为难。刘金山表面上接受父亲的训斥,而背地里却依然倚仗着岳家的权力,一直偷逃着通关木税。

吃过晚饭,排古佬都上岸看戏去了。每次涨磨刀水放排到辰州,关帝庙里都有夜戏看。看戏的大多是排古佬和船把佬。唱的戏必定是关公戏,或是《大江东》,或是《过五关》。至于《走麦城》,是绝对不唱的。弟兄们上岸看戏,守排成了排头工的事。困盹已极的米仁和,不一会便睡着了。睡梦里,他梦见了水溪婆娘。易桂和上岸看亲戚,回到野鸡棚,见排头工睡着,也不惊动他,坐着吸起水烟来。睡梦中的米仁和,和小寡妇来事了。他双手抱着被窝,蠕动着身子,说着梦话:“嘻嘻……小骚货……该过瘾了吧……”

易桂和看出了这鬼崽是在“采梦花”,禁不住摇头。米仁和在水溪的风流事他早有所闻。他暗自骂道:真是头骚牯,难怪出了那么多不好的兆头,还是犟着要动身,肯定是想那小妖精想疯了。易桂和见抱着被窝的排头工,猛地抽搐了几下,便朝他屁股打了一巴掌,说道:“醒醒!快起来!把裤子洗了!”

米仁和醒了,见易桂和坐在他身边,大大咧咧地笑着。他果真跑到大排的边上,在河水中洗起裤子来。

“又在想水溪那婆娘?”易桂和问。

“嗯!”米仁和点着头。

“我问你,那么多不好的彩头,你还是急着要动身,是为了早点见到那婆娘?!”易桂和又问。

“多少有点吧!”排头工说:“要是没有那三卦,我还是不敢动身的。”

元隆木行的大排多由米仁和编扎放运。这家伙放起排来没得说的,可就是太爱那个吊吊儿了,一点儿也不顾家。一年到头的辛苦钱,全都往那个洞眼里填了。易桂和觉得有必要劝劝他,让他把心收了,好生跟屋里的婆娘过日子。易桂和开门见山地对他说:“鬼崽,你也该收心了。”

米仁和咧着嘴笑了。他说:“桂叔,那个事情,男的爱到八十,女的爱到扯直,我才三十几岁,怎说就收心?!”

易桂和说:“嗨!那事情同屋里婆娘做,也不是一样的味道吗?”

“桂叔,你在装哈。谁都晓得‘家菜没得野菜香’呀!”米仁和说。

“鬼崽,桂叔是在和你讲正经的。”易桂和语重心长地对排头工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花花世界也该玩够了。你不能得了两个钱都往那里送。米家滩的屋里,你有婆娘,有伢儿,也得放在心上啊!”

听了易桂和的一番话,米仁和好久都没有做声。桂叔说的话,句句在理,米仁和无法辩驳。这位元隆木行的大管事,并不知道他内心的真正想法。见米仁和不做声,易桂和又接着说:“你怎不想想,今天你能赚钱的时候,不顾婆娘,不顾伢儿,到了老来,你又该怎么办?”

“桂叔,你难道不晓得,沅水上的放排人从来就是只管眼前不想老来的。”米仁和的话语,显得玩世不恭。

“混账话!”易桂和把语气说得重重的。他说:“你只管眼前不想老来,那你来这世上走一趟,又是为的哪样?”

“桂叔!你莫发火,听我说嘛!”米仁和说:“你是木行里的大管事,我是沅水上的排古佬。今早,狂风吹倒蜈蚣旗的时候,你就说要另外择日子再走。为什么?因为你怕木排出事闯祸。遇着一回,你就要打退堂鼓。可我们排古佬,成年累月,都在木排之上劳累,都在风波浪里拚命。沅水上的‘三垴九洞十八滩’,处处都张着血盆大口,处处都是排古佬的坟场。我们这些排古佬,为元隆木行放了这趟木排,不晓得下一趟能不能再放?今天吃过了夜饭,不晓得有没有性命吃明天的早饭?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没完没了。哪怕是阴阳两教,法力齐天,也难免要出事惹祸。每次木排到了河洑,我都是又松了一口气,庆幸我的运气好,还活着。每次领到工钱,首先想到的便是痛痛快快地花。他娘的,花得一回是一回!钱花在哪里最值得?当然只有往那洞眼里送,最最值得。最苦处得来的钱,不用在最快活的地方,又到哪里去用呀?桂叔啊!我讲的这些你是体会不到的。”

夜渐渐深了,看戏的弟兄们还没有回来。米仁和推心置腹的一席话,把元隆木行的大管事说得心里酸酸的。江湖上的人,都说排古佬最爱那本经,排古佬得的辛苦钱,都爱往那洞眼里填,或许都是排头工说的这个原因吧!他只能这样对排头工说:“你讲得太凶险了。你放排那么久,脚趾头都没磕着一点呀!”

米仁和摇着头说:“老天爷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老天爷注定你惹祸,你就横竖躲不脱。你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易桂和说:“看你,尽说些不吉利的话。”

米仁和笑了。他说:“大管事,我虽然说得凶险,可这一回呀!就凭着那三卦,我保你喷嚏不打一个,平平安平到河洑。”

易桂和与排古佬的交道,也算打得多。往天,他总以为这是一伙爱风流的烂污汉子,不顾家的混世魔王,其实他并不完全晓得这些人内心的苦楚。这些年元隆木行运气好,大排从来没出过事。可这条沅水上,哪年哪月,不打烂几块大木排,不淹死几个排古佬?生活对他们如此严酷,这种心态是可以理解的。他们对于情感的放纵,也都在情理之中。过多的指责与苛求,也就没有必要了。

米仁和的大木排到达垭角洄,已近黄昏。他们将在这里歇宿一晚,雇请滩师明天为他们驾排飚青浪滩。岸边湾了许多船和排。米仁和心情迫切,希望早早到达河洑,早早见到那水溪的小妖精,他将木排湾到了所有船、排的最前面。

“涨水了,一湾洄水也变急了。”易桂和的话语,包含着他的担心。

米仁和满有把握地说:“不碍事,把缆子捆紧点就是。”

大木排由米仁和亲自下缆,易桂和又过细地检查了一遍。当他们确信排缆捆扎得极为牢靠之后,才到河边村子里去请明天引领大木排飚滩的滩师。一会儿,排头工和大管事回到排上,说是村子里所有的滩师,都已经被人雇请了,实在不行,大排就只有在垭角洄等一天。

一个排古佬说:“老和,往天请不到滩师,你不也是自己飚滩吗?”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米仁和说:“一定要等请到滩师,再行飚滩。”

易桂和也说:“对!等一天,木排迟到一天不碍事。”

野鸡棚里燃起了炊烟。江水浑浊不能饮用。石老黑拎着提桶,从岸上提来清亮的井水。夜饭的下酒菜,是到岸上买来的罾扳大水鱼,一条鲜活的“抢鳡子”。抢鳡子靠吃小鱼长大,鱼肉特别紧扎,也特别鲜美。米仁和来了兴致,大声说:“弟兄们,耐耐烦烦等一天。今夜老和给你们做最好吃的抢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