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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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大木排消失垭角洄(1)

龙婆之死成为了浦阳镇街谈巷议新一轮的话题。大多数人都站在刘家一边,说龙婆是自作自受。蛮绊筋了一世,最后死在“蛮”字上。也有人认为,龙永久遇上这样的老娘也没得法。他找到门上下了矮桩,刘家就该给面子,救下这条人命。人死了,刘家还是有罪过的。浦阳人都明白,龙刘两家的仇怨由此而结,后头还有好戏看。

刘昌杰一直惦记着阴沉木的事。他几次过问,龙家把阴沉木抬走了没有?得到的回答都是模棱两可,似乎那阴沉木已经送去。送去阴沉木,龙婆进食,事情了结,刘昌杰感到心安理得。他虽不能睡着阴沉木的寿枋而去,却救活了一个妇人的性命。这天,刘昌杰突然听见做木匠活的声音:有斧头的砍木声,也有刨子的刨木声。这是在做哪样呢?若是为他做寿木冲喜,怎不先同他打个招呼?刘昌杰问招扶他的小丫头:“屋里请了木匠,在做哪样呀?”

丫头说:“禀老爷,那是在给您做千年屋。怎么?夫人没跟您说?!”

既然是做寿枋,怎不说一声呢?刘昌杰立即感到蹊跷。他不顾小丫头的劝阻,下得床来,步履踉跄地朝着后堂走去。小丫头吓坏了,赶紧去叫主人。刘邬氏和刘金山赶来时,刘昌杰已经到了后堂。做寿枋的木料,正是从贵州采办来的阴沉木。家里人违背了他的意旨,瞒着他拒绝了龙家的请求。刘昌杰顿时气得满脸通红。婆娘吓坏了。儿子赶紧将他背回卧房,安放在床上。

“你们没按我说的去做……”刘昌杰脸色蜡黄,上气不接下气。

刘邬氏和金山母子二人急了,不知道该怎样和老者说这件事。为了缓和气氛,金山给父亲倒上一杯茶,说:“爹!您先喝一杯茶,听孩儿慢慢说。”

“那龙婆吃了……东西没有……她现在怎么样了……”刘昌杰不喝儿子倒的茶,问着他最关切的事情。

刘金山心想,龙婆的死瞒是瞒不了的。他又考虑到,事情的真象绝不能告诉父亲。刘金山顺着父亲的意思,编了一个故事说:“爹!本来早同您说,只是您在病中,不敢惊动您。那天,我按照您的意思,去通知龙家来搬阴沉木。不料没等到我们去通知,龙婆就已经死了。我们很后悔。可人都已经死了,后悔也没有用了。镇上的人都说,难得您一片好心,愿意成全龙婆。睡阴沉木是要有命消受的。龙婆没得福气消受阴沉木,还把性命都搭上了。”

刘昌杰脸色蜡黄,后悔莫及地说:“这都是……怪我呀……没有当面……对龙伢说明白……才把事情……耽误了……”

刘邬氏说:“事情已经过去,你就莫放在心上了。养病最要紧。莲儿从贵州捡来的药很见效,你继续吃。吃完,再让她派人去捡。”

“唉──”刘昌杰叹着气说:“世上……有许多好东西……常常是祸害……阴沉木……是好东西……害死龙婆的……就是阴沉木……”

光绪二年,一个春天极少下雨。滩干水浅的沅水,给木排的水运,凭添了许多障碍。元隆木行从清水江采办来的木排,就一直停泊在驿码头。刘昌杰的病情时好时坏,刘金山每日床前侍奉。木行里的事情全都交给了易桂和。易桂和从米家湾请来排头工米仁和,主持苗排的拼联和编扎。

米家滩上的米姓人多以放排为生。排头工米仁和,通晓放排的阴阳两教,是排古佬中当之无愧的老大。他一年几次在驿码头将苗排编扎成大排,然后率众流放到常德河洑,都能得到丰厚的收入。然而,他却是家徒四壁的赤贫。他的婆娘阿玉带着三个伢儿,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米仁和有个脾性,每次放排到河洑,一拢岸就要现钱,一文也不能少。米仁和得了银钱,不回浦阳,而是去了桃源的水溪。水溪在桃花源附近,山青水秀,那里女人的水色,就如同三月的桃花白里透红。米仁和在水溪有个老相好,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寡妇,嫩皮细肉,身段高佻,说起话来,就像桃树林里的画眉鸟叫。只要放排得了工钱,米仁和便毫不迟疑地去到水溪,钻进一幢低矮的木屋里,把所有的钱全都交给那小寡妇,尽情享受温存,住上一、两个月之后,小寡妇含情脉脉送他上路回家,嘱咐米仁和莫把她忘了。回到米家滩他已是身无分文了。善良而胆小的婆娘,也曾听说丈夫在桃源地界拈花惹草的情形。但她从来没有和丈夫吵闹过。丈夫能在外面风流说明他有本事,随你怎么说正宫娘娘总还是自己。吵吵闹闹,若是一脚把你掀了,你去搬岩头打天。每次丈夫放排回来,她从不找丈夫要钱,而是赶紧煎好两个鸡蛋,再爆炒点黄豆给丈夫下酒。几天后,镇上肯定又会有人来请他去编排。他接着又要划着大排下常德。水溪的婆娘又在那里等着他。

梅山虎匠石老黑,自从用左手摸了女人的那悖时的地方,便一直打不到老虫,生活很是艰难。幸好婆娘阿春贤惠,辛劳度日,从无怨言。在铁门槛,石老黑穷得叮当响,棒棒客的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去年,雄大哥强拉硬拽,老黑见识了一回坐坳。没想到被打抢的人,竟是来他家的老表龙法胜。幸好龙家老表没发现他,要不然还不晓得脸往哪里放。此后,老雄隔三岔五来找老黑劝他入伙,老黑总是婉言拒绝。他的做法得到阿春赞同。石老黑四处寻找活路做。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许多雇主也看中了他,但只要听说他家住铁门槛时,雇主们噤若寒蝉,就不敢雇佣他了。为这事石老黑伤透了脑筋。

石老黑托老表龙法胜为他找事做。龙法胜婆娘阿珍的姐姐就是阿玉,米家滩排头工米仁和的婆娘。龙法胜去了一趟米家湾,把老黑介绍给连襟米仁和。老黑有的是力气,到木排上扳招、打杂,还是奈得何的。米仁和的木排上,通常不用外姓人。碍着面子,米仁和破例收下石老黑。

元隆木行待发的大木排,是从贵州清水江采办来的苗木,一色的上等油杉。木排还在河下编扎时,湖北黄州来的木客,便到浦阳下了定金。大木排到达河洑,刘家又要大赚一笔。春旱无雨,沅水处于枯水状态,大排无法启航。刘金山很是着急。直等到五月十三,关老爷的生日,沅水涨起“磨刀水”,木排才能成行。往常,刘金山总是跟排押运。眼下父亲病重,他作为刘家的独生子,不可离家远行。管事易桂和主动提出,由他跟着木排下河洑。

连日来的流子雨,使得沅水的江面浑黄。浦阳驿码头的石阶被陡涨的江水淹没了十多蹬。五月十四,大木排解缆启航。清早,排古佬们便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来到木排上各行其事。刘金山冒雨来给大排送行。他一上排,就看见个黑不溜秋的汉子,正在野鸡棚上捆吊一面绣有“元隆”二字的蜈蚣旗。刘金山经常跟排,米仁和的手下都熟识,这个陌生的面孔,却从来没见过。

“咦!这位弟兄我好像没见过。”刘金山对米仁和说。

“才来的新脚色,龙家垴我连襟龙法胜的老表。”米仁和说着,对老黑喊道:“老黑,下来见过少老板。”

大雨“哗哗”地下着。狂风在江面呼啸而过。排头工打喊,石老黑急着下野鸡棚,蜈蚣旗没有捆吊好。一阵狂风席卷,蜈蚣旗被吹落下来,在木排上打了几个恋滚,便落到江中。满木排的排古佬见这般情景,一个个都惊呆了。石老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不顾一切地跃入水中,打捞起了那面蜈蚣旗。又急急忙忙上到野鸡棚,将蜈蚣旗重新捆吊好。

对于行江的大木排来说,蜈蚣旗是它的标志,也是它的灵魂。行排之前,狂风吹倒蜈蚣旗,就如同行军之前,狂风吹倒帅字旗一样,是不祥的征兆。少老板刘金山,管事易桂和,排头工米仁和,所有的排古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端吓懵了。人们呆呆地站立在风雨中,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只见那将蜈蚣旗重新捆插好的石老黑,翻身下了野鸡棚。他栽着脑壳,站在野鸡棚的外面,任凭大雨的浇淋,等待着最严厉的责罚。气极了的米仁和,对着他封门就是两耳光,厉声呵斥:“蠢猪!连个旗子都捆不好!”

刚才,是排头工米仁和让石老黑下来见少老板,当时,蜈蚣旗还没捆吊好,一阵狂风,旗子便吹落了。他对于刚才的情形,心里是明白的。骂了几句,打了两耳光,也就不再追究了。

“排头工,另外选个日子,今天莫开排了。”说话的是易桂和。

米仁和没有立即回话。他看了看天色,盘算着,沉吟着,拿不定主意。他问刘金山:“少老板,你看呢?”

刘金山说:“我是做生意的人,希望自己的货早日运到,早日脱手。可这排上的事都由你排头工作主,能行不能行由你来定。眼下,正涨着大水,利好行排,也容易闯祸。狂风吹倒蜈蚣旗,谁个都晓得是不祥之兆。此次行江,不但关系到我的这趟生意,更关系到排上弟兄的身家性命。你排头工有功夫化解,就解缆行排;无功夫化解,就再择吉日。望你三思,由你作主。”

排古佬的眼睛,都集中到了米仁和的身上。米仁和深知自己责任的重大。他既要为老板着想,也要为自己,为排上所有的人着想。沉吟片刻之后他说:“能行不能行,由菩萨作主吧!”

这时,只见米仁和左手捉着一只公鸡,右手抡着一把斧头,走到大排的前头,那里有一根叫做“擂”的木桩,齐膝高,是拴缆子的地方。每次木排行江,都要在这里杀鸡掩煞。排头工都要将公鸡的鸡头搁放在“擂”上,一斧将鸡头砍断。今天却不知怎的,米仁和那抡斧头的手竟发起抖来。他一斧砍去,居然没有砍中那公鸡的脖颈,仅见鸡毛飞扬,而不见鸡血飞溅。斧头却深深地陷在了擂里。这对米仁和来说,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排上所有的人,再一次感到惊愕与恐慌。木排上的煞气,是必须用鸡血来冲消的。在该见鸡血时,却只见鸡毛,又一个不祥之兆。米仁和的手越发抖得厉害了,额头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他稳了稳神再一斧砍去,公鸡的鸡头才应声被砍下,掉落在大排上。大排的“擂”顿时被鸡血染得通红。一个排古佬赶紧跑过去,接过米仁和手中无头的公鸡,将流淌着的鸡血浇淋在木排上。

不祥之兆再一次发生,且是出在排头工的身上。出现这样的事,排上所有人的紧张心理,不由得又增加了一重。刘金山悄声对易桂和说:“今天是不能动身的了,还是另行选日子吧!”

“兆头不好,放排是要出事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另外再选取个开排的日子吧!”易桂和说。

“米师傅,依我看,你另外选个木排动身的日子。今天,就让伙计们各自回家吧!”刘金山对排头工说。

“少老板,请稍等片刻。”米仁和说。

米仁和是通晓阴阳两教的排头工。他在沅水上闯荡多年,木排从来没有出过事。他还是个带财的排头工,每次放的木排老板都有钱赚。今天的情形着实令他晦气。先是狂风吹倒蜈蚣旗,接着是斧砍雄鸡不见红。米仁和从来就认为自己的火焰山高,根本就不把邪魔鬼蜮放在眼里。今天怎么了?米仁和就不信这个邪。他亲自动手把香案摆到排头,供奉着米酒、香茶、三牲祭醴。众人的目光再一次投向排头工。只见米仁和贯顶默神,双手挽着灵官诀,来到香案之前,双膝跌跪,一个排古佬立刻从江中舀起一碗河水递给他。排头工手拿神香,对着那碗水念咒、画符,而后将神水用手指掸向木排的四周。又在摆香案的木盘中连掷三卦,得的是一阴、一阳、一胜——三福周全上上卦。米仁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了。木排上所有的人也都笑了。

“有菩萨的扶助,不怕邪魔鬼蜮,吃过开江,木排动身。”米仁和宣布开排过后,信心十足地对刘金山说:“少老板请放心,有了这三卦,保你大排顺顺畅畅到达河洑。”

排古佬们都以钦佩的眼光望着米仁和。到底是浦阳一带最有名望的排头工。凭着一碗水、三掷卦,冰释了排古佬们因不祥之兆而引起的担心。连石老黑也在心里嘀咕着,看不出这排头工还真有一手。

刘金山和排古佬们一同吃过了开江,大排就要解缆行江。他对今天木排上不祥的征兆,一直耿耿于怀。排头工的三卦,没能解除他的疑虑。他最担心的人,便是代他押运木排的易桂和。他对易桂和说:“易叔,你就不要跟排去了。”

“我不去,辰州木关怎么接得上头?木排到河洑,哪个围码结账?”易桂和说:“有了排头工的这三卦,我的心就踏实了。你就安心在家里尽孝,好好侍奉老太爷吧!少则十天,多则半月,我就会回来的。”

元隆木行的大木排,在鞭炮声中缓缓动身了。排古佬们划动着巨大的木招,浑黄的江水,激起了层层波浪。雨过天青,阳光跃出云层,照射在江面,显得分外灼热。野鸡棚上的蜈蚣旗,已经晒干,红旗上黄色的“元隆”二字,在阳光的照耀下迎风飘扬了起来。米仁和在大排的最前面,划着引水招。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三卦打得顺畅,木排才能如期动身。或许是受了点风寒,米仁和连打了两个喷嚏。他心里在想,一定水溪的那个小乖乖,又在念叨他了。遇上春旱,大排一直没动身。他与那小寡妇,快半年没见面,该不会有什么变故吧!他掐指一算,最多不过七、八日,又可以享受那嫩皮细肉的温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