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忧乐天下:范仲淹传
18819600000059

第59章 烈士暮年(7)

在《伯夷颂》手卷上,范仲淹自署款曰:“皇祐三年十一月戊申高平范仲淹书。”后有元祐三年(1088)范纯仁的题跋,曰:“先公书此以寄京西转运使苏公”,“苏公”盖指苏舜元。此处,常有人错把苏舜元当苏舜钦。宋代文学家真茂盛,光四川地面誉称“三苏”的就有两家:“眉州三苏”:苏洵和他的两个儿子苏轼、苏辙;“铜山三苏”:苏易简和他的两个孙子苏舜元、苏舜钦。苏舜钦这里就不说了,得说他哥哥苏舜元。苏舜元是庆历进士,《宋史·苏舜元传》曰:“舜元,字才翁,为人精悍任气节,为歌诗亦豪健,尤善草书,舜钦不能及。官至尚书度支员外郎、三司度支判官。”苏舜元也是范仲淹的铁粉一个,他自己精通书法,所以对范老师的墨宝极为看重,实在憋不住了,遂张口求字,请范仲淹为之书《易经·乾卦》。他也知道范老师精于《易》,书写《乾卦》可谓信手拈来。特别有意味的是,范仲淹没有写《乾卦》,而为苏舜元书写了小楷《伯夷颂》,并于书后附言曰:“示谕写黄素,为《乾卦》字多,眼力不逮,且写《伯夷颂》上呈。此中寒甚,前面笔冻,欲重写,又恐因循。书札亦要切磋,未是处,无惜见教。”《乾卦》是长了点,太费眼力也是实话,但也可以缩写呀,录其精华呀,比如,从“初九:潜龙勿用”写到“用九:见群龙无首,吉”,大几十个字,平日里也最喜欢的,写来赠给苏舜元,他也会乐不可支呀。可见,范仲淹写《伯夷颂》是大有用心的,他认为要比《易经·乾卦》更重要更有意义。这就给后人提出一个“哥德巴赫猜想”:为什么是《伯夷颂》?

说到韩愈的《伯夷颂》,不能不先说司马迁的《史记·伯夷列传》。司马迁把《伯夷列传》放在七十列传之首,那是大有深意的。《伯夷列传》全文八百五十多字,如下:

夫学者载籍极博。尤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事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伯夷列传》是伯夷和叔齐的合传,冠《史记》列传之首。太史公以“考信于六艺,折衷于孔子”的史料处理原则,于论赞之中夹叙伯夷、叔齐事迹。这一写法有点特别,《史记》所写本纪、世家、列传之篇末,一般均有“太史公曰”的赞语,唯独《伯夷列传》没有,多的是其间赞论不绝、咏叹夹叙,纵横捭阖,回环跌宕,起伏相间,而伯夷、叔齐故事只在中间举重若轻地潇洒记过,这就一反史家凭借史料展开叙述,而于叙述之中杂以议论的通例,成了传论。另外,其论赞口吻也大有异响,通篇之论或以感慨出之,或以设问出之,往往论出不意,若断若续,是也非也,变化莫测,不用心则难以遽窥其意旨所在,大有神龙难见首尾之感。不过,好在司马公讲清了伯夷和叔齐的出处与作为:这两位孤竹君的儿子,为了不做权位继承人,先后逃到周地,追随文王。文王逝世后,武王伐纣,二人叩马谏阻,反对以暴易暴。武王灭商后,他们仍坚守自己的思想,以食用周朝的粮食为耻,隐居首阳山,采薇而食,宁肯饿死。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孟子》赞伯夷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孟老夫子在这里直击要害,紧紧抓住了让“顽夫廉,懦夫有立志”的“伯夷之风”,一个人有了这样的觉悟与气节,你去叩马而谏,反对以暴易暴,不食周粟、采薇而食也好,干别的事也不会错。韩昌黎老先生正是读懂了这一点,删繁就简,取其精华,用三百二十多个字写出了名篇《伯夷颂》。笔者前文书中也提过《伯夷颂》,并引用过它的第一自然段,现在全文录出:

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昭乎日月不足为明,崒乎泰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

当殷之亡,周之兴,微子贤也,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圣也,从天下之贤士,与天下之诸侯而往攻之,未尝闻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齐者,乃独以为不可。殷既灭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独耻食其粟,饿死而不顾。繇是而言,夫岂有求而为哉?信道笃而自知明也。

今世之所谓士者:一凡人誉之,则自以为有余;一凡人沮之,则自以为不足。彼独非圣人而自是如此。夫圣人,乃万世之标准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古而不顾者也。虽然,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矣。

韩愈一开笔即与孟子对接,“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这已然从伯夷、叔齐的个案认定,上升为对整个士君子群体的一种评价,收笔更是铸金雕玉:“夫圣人,乃万世之标准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古而不顾者也。”以伯夷的气节风骨为标尺,为中世纪中华士君子群体重拾了保持独立、坚守自我的传统价值观。

打开《韩昌黎文集》,有“颂”仅三篇:《伯夷颂》《子产不毁乡校颂》《河中府连理木颂》。《河中府连理木颂》,不过借河中府发现连理树一事,表表河中尹浑瑊的功德,无甚大意思。《子产不毁乡校颂》,是根据《左传》襄公三十一年的记载,称赞子产反对郑国大夫毁乡校,是个大话题,可惜全文只有一百六十九个字,未得深意。比较起来,《伯夷颂》篇幅最大,题材一流,见识卓异,内涵丰硕,最能见出作者心胸。韩愈为什么要写《伯夷颂》?他那个时代,藩镇割据,社会动荡,生民涂炭,士君子精神失落湮灭,“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理想难以实现。韩愈对此坚决反抗却遭到嫉恨,同时,大力倡导之古文运动也受到各方面的压力,真是一肚子块垒呀!何以抒发?《伯夷颂》则应命而出。“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古而不顾者也。”我韩愈呢?不也能我行我素,卓而不群,坚守自己的独立人格吗?所以,写的是标杆人物伯夷,亮的是韩愈自家胸襟。于是,也可以再往下说:范仲淹书写的是标杆人物伯夷与韩愈,真正要挥洒的乃是一个大宋士君子终生不变的磊落情怀:保持独立,坚守自我。“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笔者以为,正是应该从这里入手,从士君子文化的核心价值观入手,来探求范仲淹书写《伯夷颂》的心结。至于伯夷老先生反对武王伐纣的“正义战争”是不是很反动,反对以暴易暴是不是很迂腐,司马迁、韩愈和范仲淹如此推崇无所作为的伯夷、叔齐是不是很值得……倒与铸造士君子灵魂没多大直接关系,谁想忙乎那就尽管忙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