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忧乐天下:范仲淹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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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烈士暮年(8)

对于中国的士,就是古代的知识分子吧,至今看法和评价并不一致,有的观点还相当对立。有这样一种贬评,如果不说它是恶评的话,评论者在引用《中国历史大辞典·士大夫》的解释,即“社会阶层,知识分子与官僚的混合体,有时指在位的官吏”之后,他说:第一,他们没有独立的人格和地位,依附于国家,不从事体力劳动,是一种“寄生虫”。他以孔子为例,说他周游列国,但没有哪一个诸侯乐意收养他,于是他只有退隐,聚众讲学,像一只流浪狗,在狭小的空间生存,著书自娱。孔子的命运也是后来历代隐士的命运,在讨不得主人欢心的时候,就只有没落乡野,清贫度日,偶尔嚎叫几声,竟成高论。秦汉唐宋元明清,他们的命运还不如孔子,完全取决于皇帝。皇帝需要什么类型的人,他们便会极力让自己变成那种类型。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第二,他们是软弱无能和自私变态的,很是女性化,有妾妇自拟的心态,在皇帝面前唯唯是诺,甘心做奴隶,见面就只知道磕头。第三,他们所有的知识,其实都为逗乐帝王而已,用现在的话来说,他们只是留声机、打字员。在专制主义下,他们潜心研究四书五经,从启蒙到老死,四书五经是他们的生存资本。他们被剥夺了一切可能有所创新的思想,都成了知识太监。结论就是:他们是一个没有独立人格和地位,软弱无能和自私变态,没有真正知识的阶级。他们依赖君权而生存,同时在这个过程中葬送了自己,成为封建社会帝王的帮凶。

笔者在拜读这位评论者的全文时,不仅发现他把所有的士都打成“知识太监”,更有意思的是,还发现他把历朝的太监们也划归士的范畴。也算一个首创吧?看来这位仁兄的麻烦是,没想明白何谓真正的士,他把朝野那些昏庸官僚、乡愿、小人儒们,还有自己慧眼相中的太监们,都当成士君子来贬损了。他根本不懂古代的士,不懂他们的产生、觉醒与成长,不懂士君子文化的存在价值与伟大作用。为了给这位先生“发蒙”,不妨再讲一个古代士的故事:《式夷之义》。这是当代民间思想家林鹏先生一篇文章的题目,该文收在商务印书馆新出版的《林鹏随笔四种》里。林鹏先生说,关于式夷的故事,《吕氏春秋·长利》中是这样记载的:

式夷违齐适鲁,天寒后门,与弟子一人宿于郊外。寒愈甚,谓其弟子曰:“子与我衣,我活也;我与子衣,子活也。我国士也,为天下惜死。子不肖人也,不足爱也。子与我子之衣。”弟子曰:“夫不肖人也,又焉能与国士之衣哉!”式夷叹曰:“嗟呼!道其不济夫!”解衣与弟子,夜半而死,弟子遂活。

高诱评价说:“式夷,齐之仁人也。”但式夷把衣服给了弟子,却是不义之义。吕不韦在《吕氏春秋》中可不这么看,给式夷的评价要高得多,把式夷和伯成子高、周公旦并列着。林鹏先生对式夷的评价就更高了,他写道:

此种有觉悟的士,已经变成了全新的士,全新的人。他们可以毫不迟疑地为别人的利益去死。过去是为统治者的利益去死,现在是为普通人(即使是不肖人)的利益去死。这不是简单事情。一个有学问、有抱负的人,本来可以大有作为,却毫不迟疑地为一个普通人献出自己的生命。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是前所未闻的,是伟大的。孔子的弟子们,都是有觉悟的、积极进取的,而且绝不苟且的人。但是,他们似乎还没有达到式夷这样彻底的程度。

式夷的死,像黑夜的一道闪电,突然照亮了天地,充分地显示了先进、独特的士们的精神面貌。没有这种精神的飞跃,后来的诸子蜂起百家争鸣是不可能的。当然,这只是一个开端。就像长江大河一样,在发源的地方,并没有惊涛骇浪,有的只是涓涓细流,只是一些普通的没有地位的书生们冻饿而死的小故事。但是它却孕育着无边的波涛,为普通人、为不肖人、为匹夫匹妇、为人民大众的利益而献身的伟大精神的波涛。“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于是者也。”(《庄子·知北游》)

用这样的眼光再看高士鲁仲连,又得有说道。鲁仲连义不帝秦,这个“义”字当什么讲?一般人不注意。义者,主义也。这是一种思想、一种思潮、一种理论……在当时传播甚广,普遍而深入。一个“虎狼之国”的秦,有什么资格称帝呢?鲁仲连的思想来源于三代以前的上古,他是偶尔露峥嵘,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独来独往,特立独行,他就是一个《周易》所说,“高尚其事,不事王侯”的人,他就是一个《礼记·儒行》所说,“不臣天子,不友诸侯”的人。真正阐述鲁仲连思想的书是《吕氏春秋》。《吕氏春秋》的出现,晚了三十年,而秦始皇(当时叫秦王政)手疾眼快,对《吕氏春秋》的镇压,又早又狠又快。以致使真正的士君子思想尚未站稳脚跟,就被镇压下去了。值得庆幸的是,《吕氏春秋》这部伟大的书,却完整地流传下来,这是一个奇迹。士君子是不可小觑的。他们来自平民,他们是自耕农,他们顽强得很,他们是隐士,他们柔弱而刚强。治世不媚进,浊世不易方,至死不变,强哉矫!《吕氏春秋》甚至认为,将来的天子,很可能出在山林岩穴之中……就像上古的大舜一样,“匹夫而为天子”。匹夫而为天子,可不是小事情。人人都是匹夫。《孟子》曰“尧舜亦人,我亦人也”。呜呼!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请回头看,从许由、巢父—伯夷、叔齐—式夷,一直到鲁仲连,以他们为代表的这一庞大士群体,你能说他们没有独立的人格和地位吗?是一种“寄生虫”吗?“在讨不得主人欢心的时候,就只有没落乡野,清贫度日”吗?“皇帝需要什么类型的人,他们便会极力让自己变成那种类型”吗?他们是“软弱无能和自私变态的”吗?“很是女性化”吗?,都是“知识太监”吗?他们的批判精神和对人类终极关怀的精神,维护自由、平等、博爱等普世价值的热情与担当,比西方知识分子差吗?宽泛生活在伯夷、叔齐与鲁仲连之间的希腊圣哲苏格拉底,在雅典的“民主法庭”上审判雅典民主:“必须给我讨论所有问题的充分自由。必须彻底废除官方干涉。”最后为了自己的思想而殉道。这位西方智慧老人果然非常伟大!反观我们的伯夷、叔齐呢,当周朝如“雅典民主”一样如日方升之时,他们却高扬反对“以暴易暴”的思想旗帜,逆潮流而动,大行反动,不惜以死抗争,这比苏格拉底差在哪里?当虎狼之秦大行其道,“帝王思想冲天而起”之际,我们的鲁仲连却“义不帝秦”,甘当“反革命”(“革命”正题,走向“反革命”反题,再走向士君子文化的思想境界的合题,这正是“正反合”理论的精美一例),不仅充满了大无畏的批判精神,而且敢想敢干,将思想诉诸一连串的反秦义举,这比苏格拉底又差在哪里?林鹏先生说“隐士是士君子的主体”,没有一点道理吗?“天下无隐士,无遗善。”(《荀子·正论》)中国这些追求个人尊严与自由的隐士们,即与现代西方知识分子的人文品质相比,你说能差到哪儿去?可以这样说,到春秋末期,士君子群体已然整齐地排成战阵,张扬王道,为天下苍生考虑,为社会、历史的走向考虑,不独为一家一姓一国一地考虑了。这种“士以天下为己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精神,这种特立独行、非义莫为、不改初衷的精神,已经成为他们所代表的士君子文化的核心价值。司马迁将《伯夷列传》立为《史记》列传之首,尊崇并要发扬光大的正是这个;韩愈再作《伯夷颂》,尊崇并要发扬光大的也是这个;老年范仲淹只书《伯夷颂》,更是尊崇并要发扬光大这个。除此而外,岂有他哉?有人说范仲淹之所以手书《伯夷颂》,那是“借此表白崇敬伯夷高风亮节的心迹,坚信自己的一生如伯夷那样信仰坚定,特立独行”。看来只说对了一小半,希望后来人都像伯夷那样坚守传统士君子的核心价值观,笔者以为才是老年范仲淹的博大胸怀。

当年,范公写就黄素《伯夷颂》,赠于苏舜元之后,苏舜元一下掂出了分量,将之敬奉在晏殊、文彦博、杜衍、富弼、欧阳修、蔡襄等名家面前,以求共赏。众名家皆有题跋。其中杜衍有题跋诗云:“宁止一言旌义士,欲教万古劝忠臣。颂声益与英声远,事迹还随墨迹新。”晚点的黄庭坚在《山谷题跋》中云:“范文正公书落笔痛快沉著,极近晋宋人书。”又云:“范文正公书《伯夷颂》极得前人笔意,盖正书易俗,而小楷难于清劲有精神。”从北宋至清末近八百年时间里,共有百余人近百篇题跋问世,计开:宋代题跋者,自文潞公(文彦博封号)以下为二十九人;元代题跋者,自赵孟頫以下为三十三人;明代题跋者,自夏原吉以下为十七人;清代题跋者,自范承勋以下为十三人。各式好评如潮:“笔意精妙,清古入神”;“遒劲严整,妙绝前代”;“中华第一小楷”;“东方三绝”……据清代吴庆坻《蕉廊脞录》卷七《范仲淹书伯夷颂长卷》载:清朝乾隆年间,范书《伯夷颂》上邀清宫御览。乾隆皇帝首行御题“范仲淹书伯夷颂高义园墨宝”十二个字,又御书“圣之清”三个大字,并命朝廷大臣奉命题诗作记。尹继善、庄有恭、于敏中等著名人物均有奉旨之作。有意思的是,书法长卷中有“江宁开国”“秦氏藏书”“秋壑珍玩”“贾似道印”“秋壑”五枚小印。前二枚属秦桧,后三枚属贾似道,大概为南渡后秦桧、贾似道二人曾转递收藏。记得笔者在前文书中引用过的秦桧那首诗吗?正是此时所成。

公元二〇〇六年十月二十八日,苏州范仲淹纪念馆新馆开馆,《高义园世宝》影印本首次公开展示,它完全按照原本的书卷尺寸、厚薄等规格制作完成,全长近三十米、高零点四米左右。书卷前面为范仲淹手书韩愈的《伯夷颂》,其后为截至清朝光绪三十四年(1908)历代八百多年间,诸多名人书写的题跋。这样一件世所罕见的书法精品,必将与伯夷、韩愈、范仲淹这样三位中国的文化巨人一起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