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忧乐天下:范仲淹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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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烈士暮年(6)

滕宗谅,字子京,前文书中已有介绍。此人性格,用今天的话说,可能属于那种个性比较张扬的人,优点也好,缺点也罢,一看就明白。范仲淹说“宗谅旧日疏散,及好荣进,所以招人谤议,易为取信”。此话原是对宋仁宗说的,也是他对老朋友的真实看法。《宋史·滕宗谅传》说:“宗谅尚气,倜傥自任,好施与,及卒,无余财。”“倜傥”者,言行卓异,不同寻常,豪爽洒脱而不受世俗礼法拘束;近义词就是风流潇洒、风度翩翩、风流跌宕之类。而“好施与”者,即慷慨大方,仗义疏财,为别人花银子不心疼,所以到死的时候,穷得家“无余财”。这样一种性格,其实适合做行吟诗人或梁山好汉,放在宦海官场那就注定吃不到好果子。于此,范仲淹知之最深,故曰:“所以招人谤议,易为取信。”谁要造滕子京的谣言,好多人都会信以为真。比如,直到今天,还有人这样骂滕子京:“相传滕子京并非如《岳阳楼记》中所溢美的那样,……他被贬岳州的缘由,是因为他在泾州任职期间,‘费公钱十六万贯’。此事被监察御史揭露后,当时的宋仁宗派员前往查勘,然而滕子京‘恐连逮者众,因焚其籍以灭姓名’。最后得亏了范仲淹的‘力救’,才得以降官一级,谪贬岳州。他在岳州任上,也未使岳州出现太平兴盛的景象,在老百姓穷困潦倒、饿殍遍地的情景下,滕子京并未做到‘勤政为民’,相反,四处搜刮钱财,重修岳阳楼,为自己树碑立传,邀功请赏。更为可恶的是,滕子京故技重施,征敛赋税,‘所得近万缗,置于厅侧自掌之,不设主典案籍。楼成极雄丽,所费甚广,自入者亦不鲜焉。’”在这位现代评论者眼中,滕子京分明是个“大老虎”级的贪腐分子了。看看,“易为取信”,以至于今!泾州那桩公案,前文书中已有交代,冤案经范仲淹辩诬已很清楚,问题不是出在滕子京贪渎成性,而是出在他“尚气”且“好施与”的“倜傥自任”。至于滕子京在岳州的“故技重施”,这位棒杀者依据的是“所得近万缗……”的一段历史记载。此一史载出自司马光的《涑水记闻》,原文是:“滕宗谅知岳州,修岳阳楼,不用省库银,不敛于民。但榜民间,有宿债不肯偿者,献以助官,官为督之。民负债者争献之。所得近万缗,置库于厅侧,自掌之,不设主典案籍。楼成极雄丽,所费甚广,自入者亦不鲜焉。州人不以为非,皆称其能。”滕子京重修岳阳楼,不靠财政拨款,不搞集资摊派,而是靠催收民间烂债聚财,确实令人拍手称奇,非宗谅挟智而不能为。至于“自入者亦不鲜焉”,笔者只怕司马光也是捕风捉影,随声附和,若有真凭实据,当时就被紧盯滕子京的人折腾死了,岂能轻易放过?再者,若真是“征敛赋税”,中饱私囊,会有“岳州人不以为非,皆称其能”吗?也太低估岳州人民的反腐能力了吧。笔者估计,即便修好岳阳楼尚有余资的话,照滕子京那喜欢排场热闹的脾气,搞个大型豪华庆功晚会,花大价钱请来全国著名的艺人大腕,上点好酒好菜,钱也就花得个精光,他才不会惦记什么“自入”呢!不然,怎么会“及卒,无余财”呢?滕子京一生仕途坎坷,屡贬屡谪,饱经磨难,但其为人豪迈自负,棱角分明,是位有才干、有抱负的政治家。就说他在岳阳三年,承前制而重修岳阳楼;崇教化,中兴建岳州学宫;治水患拟筑偃虹堤。三件大事在在有记。故而苏舜钦称他“忠义平生事,声名夷翟闻。言皆出诸老,勇复冠全军”。王辟之在《渑水燕谈录》中则称:“庆历中,滕子京谪守巴陵,治最为天下第一。”苏、王与《渑水燕谈录》,都是与滕子京同时代的名家名著,其评价是很可取信的。所以,评价古人,且不可根据什么“相传”,还是全面、公正、宽容一点的好啊!

千年之后再看滕子京和他重修岳阳楼之举,别的政绩不用提,仅此一项,即堪称功高盖世,惠及万代。岳阳楼位于湖南省岳阳市西门城头,前瞰洞庭,背枕金鹗,遥对君山,南望湖南四水,北眈万里长江,与江西南昌的滕王阁、湖北武汉的黄鹤楼、山西永济的鹳雀楼并称为中国四大名楼。最早,三国东吴大将鲁肃奉命镇守巴丘,操练水军,在洞庭湖连接长江的险要地段建筑了巴丘古城。建安二十年(215),他在巴陵山上修筑了阅军楼,用以训练和指挥水师。阅军楼临岸而立,登临可观洞庭全景,一帆一波皆可尽收眼底,气势非同凡响,这就是岳阳楼的前身。在两晋、南北朝时被称为“巴陵城楼”,中唐李白赋诗之后,始称“岳阳楼”。此时的巴陵已改为岳阳,“巴陵城楼”也随之称为岳阳楼了。千百年来,无数文人墨客在此登临胜境,凭栏抒怀,记之以文,咏之以诗,形之以画,使岳阳楼成为艺术创作中一个经久不衰的主题。庆历四年(1044),滕子京被贬至岳州,当时的岳阳楼已经坍塌。于是,他重建了岳阳楼。楼成之日,他觉得,“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那么,请谁来为岳阳楼写记呢?当然只能是范仲淹。这倒不仅仅在于他与范仲淹同举进士,两人一见如故,订交终身,还在于他们三十多年的友谊,经过西北前线数年的战火洗礼,得到锤炼与升华,尤其范仲淹为自己泾州事抗疏辩诬,置身家前程于不顾,世上还有比这更高贵更可信赖的朋友吗?当然,最要紧的还不是个人因素,此时老友范仲淹已然成为一个当代传奇、士林楷模,成为北宋前期士君子文化的杰出代表人物,众望所归,举世公认,更有一管春秋之笔出神入化,所出必能锦绣成篇,永传后世,非他莫属。这就有了前文书中那段派人送去邓州一幅《洞庭晚秋图》,和一封求老友作记的书札,也就有了千古绝唱《岳阳楼记》。关于《岳阳楼记》的笔者之解读,将在《尾章》中试作铺陈。

在范仲淹所有的朋友中,相识最早,相交时间最长,相知最深,始终都有笔墨交流,最后共同为后世留下一种千古佳话的,就是滕子京。他们的交往,从范仲淹著作中查下来,有范仲淹写给滕子京的诗作四首:《书海陵滕从事文会堂》《滕子京魏介之二同年相访丹阳郡》《酬滕子京同年》《滕子京以真箓相示因以赠之》;有信一封:《与滕子京》;有为举荐和辩诬而写给皇上的奏折三份:《举滕宗谅状》《奏雪滕宗谅张亢》《再奏辩滕宗谅张亢》;有祭文和墓志铭三款:《滕公夫人刁氏墓志铭》《祭同年滕待制文》《天章阁待制滕君墓志铭》。《宋史·滕宗谅传》说:滕子京“有谏疏二十余篇”传世,不知可否有人收集归整为《滕子京文集》之类?若有,对照来研读,那就更好了。现在,限于篇幅,只展示《天章阁待制滕君墓志铭》,来看看范仲淹是如何为自己的终生老友盖棺定论的。

君讳宗谅,字子京。大中祥符八年春,与予同登进士第,始从之游,然未笃知其为人。及君历潍、连、泰三州从事,在泰日,予为盐官于郡下,见君职事外,孜孜聚书,作文章,爱宾客。又与予同护海堰之役,遇大风至,即夕潮上,兵民惊逸,吏皆苍惶,不能止,君独神色不变,缓谈其利害,众意乃定。予始知君必非常之才而心爱焉。

君去海陵,得召试学士院,改大理寺丞,知太平州当涂县,移知邵武军邵武县。迁殿中丞。还台,会禁中灾,下御史府穷究,君与秘书丞刘越并上疏论灾异,明非人之所能为,朝廷贷其狱。时明肃太后晚年未还政间,君又与越尝有鲠议。暨明肃厌代,朝廷擢当时敢言者,越既卒,赠右司谏,君拜左正言,迁左司谏。俄以言得罪,换祠部员外郎,知信州,又监鄱阳郡榷酤,就九华山以葬先君。既而起通判江宁府。丁太夫人忧,服除,知湖州,赐五品服。

西戎犯塞,边牧难其人,朝廷进君刑部员外郎、直集贤院,知泾州,就赐金紫。及葛怀敏败绩于定川,寇兵大入,诸郡震骇,君以城中乏兵,呼农民数千,皆戎服登城,州人始安。又以金缯募敢捷之士,昼夜探伺,知寇远近及其形势。君手操简檄,关白诸郡,日二三次,诸郡莫不感服。予时为环庆路经略部署,闻怀敏之败,引藩汉兵为三道以助泾原之虚。时定川事后,阴翳仅十日,士皆沮怯,君咸用牛酒迎劳,霈然霑足,士众莫不增气。又泾州土兵多没于定川,君悉籍其姓名,列于佛寺,哭而祭之。复抚其妻孥,各从其欲,无一失所者。

予目此数事,乃知君果非常之才,始请君自代。朝廷命韩公琦与予充陕西四路马步军都部署、经略安抚招讨使,复命君守本官,充天章阁待制、环庆路经略安抚招讨使,兼知庆州。君奏言:今既置四路经略安抚招讨使,而诸路经略亦带招讨之号,称呼无别,非统制所宜,请去“招讨”二字。朝廷以其知体,诏从之。君去泾之日,其战卒妻孥数百口,环其亭馆而号送之,观者为之流涕。君至庆,处置戎事,甚得机要,边人咸称之。

会御史梁坚奏劾君用度不节,至本路费库钱十六万缗。及遣中使检察,乃君受署之始,诸部属羌之长千余人皆来谒见,悉遣劳之,其费仅三千缗,盖故事也。坚以诸军月给并而言之,诬其数尔。予时待罪政府,尝力辩之。坚既死,台谏官执坚之说,犹以为言。朝廷不得已,坐君前守回中日,馈遗往来逾制,降一官,仍充天章阁待制、知虢州,又移知岳州。君知命乐职,庶务毕葺。迁知苏州,未逾月,人歌其能政。俄感疾,以某年月日,薨于郡之黄堂,享年五十七。天子加赗赙礼,进一子官。

呜呼!予实知君之才,而尝荐之于朝。及闻其终,泣而诔之。惜别其才有余而命不足,不得尽其术于生民。诸子奉君之丧,以某年月日,葬于池州青阳县九华山金龟原,而乞铭于予,忍复主哉!

君河南人也。曾祖裔,赠将作少监。祖屿,不仕。父感,雅州军事推官,累赠尚书屯田郎中。母刁氏,渤海县太君,追封仙游县太君。君娶李氏,封同安县君。子四人:希中,以方略进前渭州军事推官;希鲁,登进士第;希德,举进士;希雅,尚幼,并守将作监主簿。女二人:长适池州军事推官王栩;次适进士刘君轲。

君少孤,性至孝。居母丧,以哀毁屡病,庐墓侧逾年,手植松柏数万株。生平好学,为文长于奏议,尤工古律诗。积书数千卷以遗子孙。中外宗族,无不尽其欢心,其育人之孤、急人之难多矣。君政尚宽易,孜孜风化。在玉山、霅上、回中、岳阳四郡,并建学校。紫微王舍人琪、翰林张谏议方平、太常尹博士源、弟起居舍人洙次为之记。重兴岳阳楼,刻唐贤今人歌诗于其上,予又为之记。君乐于为善,士大夫亦乐其善而愿书之也,可不谓之君子乎!铭曰:嗟嗟子京,天植其才。精爽高出,诚意一开。抗职谏曹,辩论弗摧。主略边方,智谋横来。嗟嗟子京,为臣不易。名以召毁,才以速累。江海不还,鬼神何意。君昔有言,爱彼九华。书契以降,干戈弗加。树之松楸,蔽于云霞。君今已矣,复藏于此。魂其依欤,神其乐只。寿夭穷通,一归乎至理。

“少孤”“性至孝”;“生平好学”“积书数千卷以遗子孙”;“政尚宽易,孜孜风化”“主略边方,智谋横来”;“在……四郡,并建学校”;“其育人之孤、急人之难多矣”;“重兴岳阳楼,刻唐贤今人歌诗于其上”……这就是范仲淹笔下滕子京的一生。一个读书人拥有如此忠孝节义、可圈可点的人生,“可不谓之君子乎!”滕子京瑕不掩瑜,是一位佼佼士君子、聱聱大丈夫!范仲淹用平生尽四十年工夫,正面盖棺论定滕子京,绝对不会错!

有意思的是,千年以降至于今,滕子京仍然还是一个有争议的历史人物。甚至有论者耸人听闻地宣称,范仲淹一篇《岳阳楼记》,“掩盖”了“滕子京贪污”,这是“范仲淹的失误”!连篇累牍,津津乐道。细看其依据,无非还是“泾州冤案”和司马光那句少有事证的空头断句。笔者以为,热衷于这些关于历史人物的细枝末节,尽管热衷去,不然闲着没着没落的也不舒服是吧。但是,必须怀着一颗公正之心,切不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把过头话讲得没边没沿了。范仲淹浩荡一生,为国为民荐举了多少人才,几乎无一失误,怎么偏偏就对一个滕子京,花几十年工夫都看不透,倒不如千年之后一个捕风捉影者?

40.为什么是《伯夷颂》

笔者在前文书中说过这样一段话:“皇祐三年(1051),六十三岁的范仲淹,用黄素小楷手书《伯夷颂》,赠给好友苏舜元,一时广为传播,后世题跋者甚众。《伯夷颂》乃韩愈大作。故元代人董章赞曰‘伯夷之行,昌黎颂之,文正书之,真三绝也’。”

《范仲淹年谱:六十四年的人生历程》载:“皇祐三年春,六十三岁。赴任青州,过长山,礼参故乡父老。三月,至青州任所,与前任富弼交政。时青州大饥,到任即赈济救灾。允百姓以钱代皇粮,除长途运输之苦。因病重难支,乞颍、亳间一郡就养。十一月,以黄素小楷书韩愈《伯夷颂》寄苏舜元。苏分寄元老重臣题跋,为后世留下书法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