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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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风华正茂(5)

王敏入,字子巽(逊),号梓岩,淄川读书人,年长于蒲松龄。他的事迹载于《淄川县志》卷六“续孝友”,记述他在明末清初动乱中千方百计保护父母,父母去世后,盖了石室,亲自画父母真容,朝夕祭奠。其妻陈氏的事迹,载入《淄川县志》卷六“续列女”:

陈氏,孝子王敏入之妻,性贤惠。值明季土寇之乱,合卺未成礼,遽仓皇奔匿山谷。氏遥见其夫衣白而伏,遽脱青衣遣婢持覆之。少顷贼至,辄望白处追射。敏入卒免。既而,氏以早失怙未娴女红,失姑意,遣归。氏大归,毫无怨意。后翁姑渐老,复迎氏……翁姑病,氏亲为涤溺器,除粪箕。翁姑至为感泣。族属里党咸称孝妇焉。唐太史次其事,为作夫妇孝义传,盖实录云。

这个“陈氏”就是陈淑卿。蒲松龄三试第一成山东头名秀才,名闻齐鲁。王敏入画了陈淑卿小像,请蒲松龄代写爱妻小传,顺理成章。

王敏入与陈淑卿相识在什么时间?据邹宗良教授考证:崇祯十四年(1641)淄川人王茂德起义,崇祯十七年(1644)从乡间围攻淄川城,四乡遂有乱离之事。《淄川县志》记载“城仅全,而乡中蹂躏不堪矣”。王敏入与陈淑卿就是在这次动乱中相识。这时王敏入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假如以十八岁计算,他生于一六二六年即明天启六年(1626),比蒲松龄大十四岁。十九年后,陈淑卿已死,王敏入再婚。这年是康熙二年(1663)。以此上推,《陈淑卿小像题辞》应是蒲松龄二十一二岁时所写。

陈淑卿死了,王敏入两年后续弦,蒲松龄写词调侃这“痴情男”:

喜就三生约。忆当时,迴廊瞥见,疑真疑错。及至相逢无人处,欲语寸心先怍。别后又相思如渴。谁料赤绳早系定,引雕弧射中金屏雀。感佩煞,填桥鹊。洞房重结鸳鸯索。枕头边,端相仔细,芳容如昨。畴昔狂言上场头,依样葫芦要做。切切语脂香盈幕。嘱郎休蹈从前过,荡天涯岁月久抛却。须记取:郎曰“诺”。

(《贺新郎·王子巽续弦,即事戏赠》)

君抱两年孤睡,妾辜半床鸳被。前生结就风流配,此夜两情始遂。  千金一刻春宵贵,心如醉。灯昏暗道金钗坠,可似旧人也未?

(《秋蕊香·王子巽续弦,即事戏赠》)

王敏入再婚,干蒲松龄甚事?而他至少写了六首艳词。从中可看出:王敏入悼念陈淑卿并“孤睡”两年,当他在回廊上遇到十九岁少女时,可能因为少女模样有几分与陈淑卿相似,“疑真疑错”,他动心了。“妾十九,妾十九,郎二九时妾始有。月老当年早记名,赤绳系定鸳鸯偶。”蒲松龄用新妇语气问“可似旧人也未?”这个“旧人”就是陈淑卿了。新人还要提醒王敏入:你可千万不要重蹈与前妻生离的复辙!王敏入连连答应……“笑捧芙蓉面”、“上下挼莎欲遍”、“恐生疏未必行云善,第一夜,费调转”。这类带点儿恶谑、描绘性爱的词句,是蒲松龄想象出来,跟朋友开玩笑。

陈淑卿与王敏入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曲曲折折的悲欢离合,间接进入聊斋故事,几乎成为一种模式:一见钟情;父母阻挠;两地相思,生死不渝。《王子巽续弦,即事戏赠》描写的男欢女爱模式,也多次化用到聊斋故事。蒲松龄写艳词的爱好一直延续到中年,并影响了聊斋小说的创作。

三 兄弟析箸

齐鲁将兄弟分家叫“析箸”,箸,筷子。析箸,分筷子。

蒲松龄刚中秀才那几年,生活在父亲羽翼之下,有几年安定的读书时间,到兄弟分家,蒲松龄担起家庭生活重担,日子日益艰难。

蒲槃一妻一妾生四个儿子。长子兆专,字人枢,娶韩氏;次子柏龄,字辛甫,娶黄氏;三子松龄,娶刘氏;四子鹤龄,娶张氏。

蒲松龄两个哥哥都是秀才,相继在道试考到前二等。长嫂韩氏和二嫂黄氏却是典型泼妇。蒲家内乱就与这两位女人有紧密关系。刘氏为人朴实温和,沉默寡言,只知道好好干活,不会巧言令色,也不喜欢传老婆舌头。因为她为人勤快又不多言多语,很得婆母欢心,总在人前人后夸奖她,说三儿媳懂事,能干,有赤子之心。蒲松龄两位嫂子本不是省油的灯,她们精明自私,工于心计,能说会道,抓尖要强,喜欢进东家、串西家传闲话。因为婆婆喜欢刘氏,她们就扭成一股绳跟刘氏作对,先是说婆婆偏心,总把好吃的好用的好穿的给刘氏,还像影子一样整天盯梢,看婆婆是不是给刘氏私房。家务上应该几个人分担的活儿,她们总借口孩子小或有病,躲在房里,把活儿推给刘氏干,还说婆婆和刘氏的坏话……其实,董氏对四个儿子,不管是否自己所生,都一样疼爱。无奈韩氏、黄氏、张氏合起伙来,捕风捉影,调三窝四。家里长舌妇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实在闹得不像话。蒲槃生气地说:这样的家还能住得下去吗?干脆,给兄弟四人分家吧。

蒲家由“冢妇”即长嫂发动的分家风波,可能缘于两个原因,其一,刘氏未过门就跟随未来婆母一起生活一段时间,朝夕相处,感情比其他媳妇深,蒲家其他媳妇有些不忿;其二,蒲松龄长兄极可能是庶出,韩氏怀疑董氏偏向自己的亲生。在这段家庭风波中,蒲松龄的庶母李氏有没有推波助澜?蒲松龄《述刘氏行实》中没写,看来多半为长者讳。

蒲氏分家发生在康熙三年(1664)秋冬或康熙四年(1665)初,恰好是灾荒年月。康熙三年春天,麦子快秀穗时突然下霜,收成不好。康熙四年春旱数月,不仅麦子没收成,秋田也没种好。蒲松龄本来在青云寺潜心读书,因为家庭矛盾,不得不中止学业,跟兄弟分家。

齐鲁习俗,分家主持者应是舅父。蒲家分家多半得请董氏娘家兄弟主持。按常理,亲舅舅该偏向亲外甥。没想到,蒲松龄却吃了亏。极大可能,还是因为“冢妇”韩氏能打能闹能没理翻缠。

家分得很不公平,两个哥哥都分到宽敞向阳的住房,自成一院,炊屋、放杂物的闲屋一应俱全。分家时,各房妻子娘家陪送的家具各归各,分公中的家具时,两个精明的嫂子挑肥拒瘦,把好的尽数儿搬到自己屋里。蒲松龄分到三间场屋,家具、农具或破烂不堪,或互不配套。两个嫂子还在为一草一木、一碗一匙争吵,刘氏却像傻了一样,一声不吭。

蒲松龄的长子蒲箬康熙元年(1662)出生。蒲松龄夫妇带着蒲箬,搬出老宅,住进村东头场屋。这场屋本来是蒲家看庄稼、堆柴草的所在,十分简陋。年深日久,四周墙皮脱落,屋顶茅草朽败,摇摇欲坠。三间破草房孤零零立于村边,连个院墙也没有。屋内尘泥渗漉,屋外杂草丛生。刘氏动手除去杂草和荆棵。请匠人砌上墙,没有院门,就向堂兄借块旧门板安上。门板窄得只能容一人出入。家里的人出门时,遇到有人进门,就先躲到门后边,等来人进来后再出去。刘氏带着儿子住到简陋的房中,听得到院中秋虫叫声,听不到嫂子们喋喋之语,感到很适意。

蒲松龄分得二十亩薄地,荞五斗、粟三斗,总共八斗粮食,不足半年之用,田地因天灾几近于荒废,却要按规定纳税。口腹之累,柴米油盐,全要自己操持。蒲松龄哪儿还有可能再到李尧臣家或到青云寺读书?功名没到手,蒲松龄既不能务农,又不想走父亲老路弃儒经商,他渐渐捉襟见肘了。

当时没进入仕途的读书人,除少数官绅子弟,自谋衣食的出路无非是:或者做私塾教师;或者卖文为活,替不识字的乡亲写婚丧嫁娶的应酬文章,得些微薄报酬;或者包揽词讼,从中得利;或者替做官的亲戚朋友做幕宾。蒲松龄相信“片纸不入公门”老传统,他替乡亲写些应酬文章换得少量报酬,这收入极不稳定,于是,“我为糊口耘人田”,过起“舌耕生涯”。蒲松龄之子蒲箬说,他的父亲从析箸之后“岁岁游学”。所谓“游学”就是离家外出做塾师。同时,请人替他耕种二十亩农田。

蒲松龄常年在外,刘氏带了儿子,守在荒凉的场屋里。三间旧房,朽败不堪,暴雨来临时,外边下大雨,里边下小雨。户外风飒飒,屋内门也响,窗也叫,雷雨交加时,更加可怕,蚀空的房梁咔咔作响,似乎马上要折断,房顶仿佛要随雷电化为灰烬。因为住在村边,没有小朋友一起玩耍,蒲箬就自己在院子里玩,看到野兔和山猫跑过,高兴得不得了。晚上,贪玩的儿子进入梦乡,刘氏守着空房,十分害怕,常常夜不能眠,有时,院里跑进狼来,钻进猪圈、鸡窠,吓得鸡飞狗叫,小猪跑没了影。刘氏只是把门顶得死死的,大气都不敢出。长夜难熬,她便通宵纺线,直纺到东方放亮,才去小睡一会儿。天长日久,也没那么多线可以纺,刘氏就自己少吃一点儿,把食物送给邻居老妇,请老妇晚上来做伴……

在清贫生活中,蒲箬长大,可以上学了,他的弟弟、妹妹也陆续出生。蒲松龄还是岁岁在外,逢年过节才能回家跟妻儿团聚。刘氏把大儿子送到村里的私塾读书,每天清早就把蒲箬送出门,看着他进入私塾才回到家中做家务。晚上一边纺线一边督促儿子念书。刘氏节衣缩食,丰收岁月都是半年糠菜半年粮,偶尔弄到点儿鱼肉,都珍藏密收,留给蒲松龄,待蒲松龄回家拿出来,那好吃的东西早已变味了!

四 但有一线路,不做孩子王

私塾教师有几种:有的,在自己家开童蒙馆,收几个学生,以学生的“束脩”即学费养家;有的,由一个村出资办学并供给先生,如《儒林外史》中没发达的周进;有的,则是一个家庭或家族请先生住到家里教子弟。蒲松龄从二十五岁开始岁岁游学,他经历过私塾老师哪些样式?现在已查不出确证。但从他现存作品中可探知:蒲松龄深谙底层私塾教师之苦,且在《闹馆》《学究自嘲》《塾师四苦》等纪实性作品中体现出来。这些作品细致形象地反映乡村塾师的生活,具有相当强自传色彩。因为作者对生活的熟悉,观察生活深入,描写角度新颖,向我们展示了那个时代穷苦乡村教师生活的基本方面。

《闹馆》开头写:

君子受艰难,斯文不值钱。

有人成书馆,便是救命仙。

《闹馆》写穷苦乡村教师委曲求全以求得落脚之地。主人翁是训蒙先生“和为贵”,家境贫寒,恰好遇到天灾,学生纷纷离馆,他逃荒到洛川,感叹“手艺人吃的是肉肥卤面,可惜俺读书人饿得可怜”。为求生路,他不得不像沿街叫卖的小贩,用仿圈敲动手板,在街上“叫卖”自己的教书本领。他遇到个既想教儿子读书,又不想多花钱的人,叫“礼之用”。和为贵低声下气地请求礼之用接收自己。礼之用再三降低报酬条件。和为贵一再表示:什么条件都接受。礼之用说:我请先生,一天只管两顿饭,且是高粱饼包些菜团。和为贵忙说:君子谋道不谋食。礼之用接着说:我家的菜不过是野菜如马齿苋。和为贵忙说:吃这个好,不生虫子。礼之用说:秋冬只有萝卜片吃。和为贵忙说:萝卜片更好吃。礼之用又说:我们供先生的被子又短又薄,铺破毡,没枕头,枕砖块。和为贵忙说:孔夫子有云:“曲肱而枕之,乐也在其中矣。”何况有砖乎?礼之用表示,他还得因为种种原因扣除原先讲定的若干工钱,如果先生用白银算工钱,八分算一钱。还要先生到破庙教书,得打扫庙宇、供奉香火、点灯关门。和为贵也答应说:好啊好啊,我一定按时打扫那破庙,不叫神佛断了香火!礼之用又说:如果下雨淋湿了我儿子怎么办?和为贵忙说:背学生非挟泰山以超北海,刮风下雨,我对学生管接管送!最后,穷苦的教书先生干脆声明,他乐意像雇工一样替东家服务:

放了学饭不熟我把栏垫,到晚来我与你去把水担。家里忙看孩子带着烧火,牲口忙无了面我把磨研,扫天井抱柴火捎带拾粪,来了客抹桌子我把菜端……咳,教书先生不值钱,快入学吧,可饿死我了!

教书先生情同仆役,就是下层读书人的不幸。因为一心读圣贤书,他们像蜗牛一样缩进宋儒的经典中,不愿学习谋生手段,只肯呆头呆脑钻进“子曰诗云”中,成为百无一能的陋儒。《闹馆》的和为贵感叹自己:“想当初念书时错了主意,倒不如耍手艺还挣吃穿。”读书让人如此穷困,这位教书的却偏要许愿:他教的学生保管三年中秀才,六年中举人,七年中进士。这一辛辣讽刺,把科举制下读书人的滑稽面目写活了。

教书先生无异于奴仆。《学究自嘲》说:“自行束脩以上,只少一张雇工纸。”可以想象,蒲松龄青年时代教童蒙馆遇到过类似《闹馆》中礼之用这样的馆东,有过类似和为贵的遭遇,否则不会写得如此生动细致。

《闹馆》是蒲松龄三出戏之一。《学究自嘲》于一九二八年由朴社印入《聊斋白话韵文》一书。路大荒先生在《整理蒲松龄诗文杂著俚曲的经过》(收入《蒲松龄年谱》)一文中说:“朴社未印之前,地方上抄本也较多,有的抄本不题作者姓名,并不能断定是蒲松龄的作品。”其实《学究自嘲》从内容到形式都与聊斋俚曲相近。蒲松龄习惯用【叠断桥】,《学究自嘲》亦爱用此曲,遣词用字与《磨难曲》如出一辙:

【叠断桥】一更鼓儿敲,一更鼓儿敲,场里行人静悄悄,处处挂青帘,都把银灯照。卷子展开色,卷子展开色,磨墨声闻百里遥……

(《磨难曲》第二十五回)

【叠断桥】十月北风寒,十月北风寒,有炉无火炭难添,睡宿冷被窝,早起不忌恋。真乃清涟,真乃清涟,室如悬冰灶无烟,室如悬冰灶无烟,众生冻的打牙战。

(《学究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