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以“山左风流客”自居,悠哉游哉,因为家境都不错,不到二十岁中秀才,正想突破“举人”大关。张笃庆《希梅、留仙自明湖归,与顾当如社集同赋》写蒲松龄从济南大明湖回到淄川后,郢中诗友一起写诗的情景。从这首诗可以看出,蒲松龄有条件游山玩水,心情舒畅:
海上碧云起,龙沙朔雁飞。
黄花元亮径,绿水子陵矶。
羁客江南梦,游人湖外归。
放歌临埤堄,山翠湿人衣。
结郢中社是蒲松龄青年时代的重要事件,可惜蒲松龄这个时期的诗作没有流传下来。值得庆幸的是,张笃庆这个阶段写的诗都保留下来,其中有若干首是与蒲松龄唱和。通过张笃庆的诗,我们可侧面了解蒲松龄的生活和心境,甚至可追索《聊斋志异》什么时候动笔。详见下一章《迷惘而珍贵的青春岁月》。
三 醒轩日课青云寺苦读
李尧臣家境富裕,因父亲去世早,他较早担起家务,孝养祖父、抚养幼弟。据《淄川县志》记载,李尧臣“居家孝友,笃嗜诗书,号称博洽。晚弃举子业,学古文”。看来李尧臣是经历挫折才放弃科举,专心金石之学和唐宋古文。年轻时,如何头悬梁、锥刺股,通过读书敲开仕途之门,成为富家子弟李尧臣和小康之家蒲松龄的共同追求。
康熙三年(1664),李尧臣邀请蒲松龄住进李家读书。李家清幽雅静的环境,丰富的藏书,对蒲松龄很有吸引力,他高兴地接受邀请。两个好友白天在晴窗下,夜晚在明烛下,认真读书、互相切磋。蒲松龄的《〈醒轩日课〉序》描写这段读书生活,这篇汉赋式文章,采用设问式写法,“客”向作者发难,作者回答。大意是:
李希梅与我为信义之交,康熙三年,他约我到他家读书,我欣然接受。白天分头坐到明亮的窗下,夜晚一人对着一支明烛,互相勉励:一定读出名堂!几年过去,读熟的书,写的好文章,竟没多少!有朋友挖苦我一事无成,说:“你整天学书法,跟王羲之、柳公权相比,仍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天天念文章,学到韩愈、欧阳修哪些本事?非但不自责,还自我感觉良好!多不知羞!”
我惭愧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窝囊极了。恰好外甥赵晋石也一起读书。他说:“这样不好吗?您钉个笔记本,看本书,记到上边;背篇好文章,记到上边;读篇圣人之作,记到上边;写篇应制文,临摹张字帖,都记下来。每天早上规定好一天要完成的任务,哪天完不成计划,无收获,就羞愧,就汗流浃背,还能不进步吗?”
我豁然开朗说:“好啊!就这样办!”
外甥赵晋石不仅提出建议,还给我提供记录成果的笔记本,我既然有了“记账本”,却每天让它空着,算哪个的错呢?
《〈醒轩日课〉序》中的“赵甥晋石”即赵金人对蒲松龄如何学习提出合理化建议,后来又对蒲松龄的人生有一定影响。康熙二十六年(1687)赵金人去世,蒲松龄在《哭赵晋石》中写道:
晋石我良友,于情属渭阳(甥舅)。
……
谈心或促膝,论文时连床。
君时进直言,逆耳摘短长。
非是故刻责,期待原非常。
关于赵金人,邹宗良、杨海儒做过详尽考证。赵金人,原字百缄,后改字晋石,号慎庵,别号月麓,是淄川的著名塾师,孙蕙的恩师,张笃庆称“父执”。赵金人比蒲松龄年长十几岁,因其母是蒲松龄同族长姊,赵金人与蒲松龄是甥舅。他重然诺、爱交友,为人率真,康熙初年与蒲松龄过从甚密。
李尧臣家醒轩读书后不久,蒲松龄又到青云寺读书。
离蒲家庄数十里山中的青云寺香火甚盛,寺内有七十多间房舍。据《淄川县志》记载,许多名人曾在青云寺苦读,成名后离开这个寺院。
淄川人民口耳相传:蒲松龄中秀才后,曾在青云寺苦读。有学者认为蒲松龄青云寺苦读无确切证据,我却相信这事存在。因为,所谓无确切证据,无非因为聊斋诗文没有青云寺苦读具体描写。其实蒲松龄传世的诗开始于南游,青年时代的诗没传下来。没传下来,不等于没写。我相信当地民众口耳相传几百年的事不会空穴来风。
青云寺苦读既可能是蒲松龄自主选择,也可能有牵线人。最可能牵线者有两人,一个是喜欢在青云寺读书的李尧臣,另一个就是赵金人。据记载,赵金人顺治年间在青云寺设帐授徒,后来成为蒲松龄东家的孙蕙曾随他读书。据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记载,继母虐待孙蕙,不让读书。幸亏赵金人把孙蕙带到青云寺攻读,孙蕙才能走上仕途。既然赵金人能将外姓旁人孙蕙带到青云寺读书,为什么不能将小舅舅蒲松龄请来读书?从蒲松龄描写赵金人的诗句和《〈醒轩日课〉序》看,二人感情很深,但并无师生之谊。可能赵金人只给蒲松龄提供在青云寺专心读书的条件,比如住处、书籍、笔砚纸张,并不曾让蒲松龄随馆就读。并不是赵金人的学问不足以教蒲松龄,而是在讲究尊长有序的宗法社会,变甥舅为师生毕竟有些尴尬。
蒲松龄的青云寺苦读岁月,如诗如画,如梦如幻。
青云寺在淄川西南盘山中。“盘山”为群山总称。寺建于群峰环绕的山中。寺北,唤鹅顶紧靠寺北峰,像一架屏障,严严密密挡住北风。山上,绿荫蔽日,古木参天。青云寺建于山崖前,背倚青山,俯对深壑。寺西有月牙山,山如其名,以葱绿的两翼环抱寺院。再往西,群山拥翠,如眠如憩,山云相连,松涛声喧。寺南,九纹山崇岗峻岭,直上千尺。寺北峰与九纹山之间,有座直上直下、高约数丈的断崖,名曰“观星台”。崖上有棵歪脖子松树,崖旁有几株高大的枫树,年深日久,数人方能环抱。深秋时,山坡青松苍翠,崖前枫叶如火。观星台正对着峡谷,清晨,最早一抹阳光,先照在歪脖子古树上;傍晚,落日在歪脖古树留下最后一线光明。一九七九年笔者到青云寺实地考察,当地父老乡亲津津乐道:蒲松龄总在清晨傍晚,借晨曦夕照,携书读于“观星台”,山上的鸟儿都认识聊斋先生呢!
从观星台向北,下至沟底,别是一洞天地。清溪之上,石桥飞架,桥上桥下,古槐苍郁。它们撑开帐幕一样的暗绿枝叶,遮盖着石桥。过了石桥,登上十几级台阶,便是额题“青云寺”的南大殿。殿由大青砖砌成,绿瓦覆顶,殿内磨砖地面,画栋雕梁,两侧供着四大天王。穿过南殿进入寺院,北大殿高达数丈,气势雄伟,供奉的如来佛、十八罗汉栩栩如生。两棵名贵的灰柏松巍然立于北大殿两侧,四季常绿,春季开花,散发着清幽的香气。院中一大片桂花和元皇树,绿如浓黛,枝繁叶茂。每到秋季,在油光碧绿的树叶中,千万朵桂花怒放,极浓极浓的香气洋溢在整个山谷。从附近的山上望去,青云寺好像笼罩在氤氲祥云之中。每到八月初八,远村近郭的乡民扶老携幼,呼朋唤友,携壶提浆到青云寺赶庙会,看桂花。
青云寺前,有口嵌于山洞中的清泉,泉水冬暖夏凉。因为寺前有条曲曲折折的小路通往济南府,过往行商、赶考士子,喜欢在这里休息。
抱着飞黄腾达的愿望,蒲松龄在青云寺,听晨钟暮鼓,对黄卷青灯,胼手胝足苦读……他喜欢在清静佛地挑灯夜读,也喜欢看摩肩接踵赶庙会的村民,观察来往于济南府的客商、士子,听他们讲各地的奇闻轶事。
青云寺,不曾成为蒲松龄的青云梯,却以它的甘泉春雨、朝霞彩虹,陶冶了天才文学家的灵性。
聊斋诗多次写到青云寺的旖旎风光:
诸峰委折碧层层,春日林泉物色增。
山静桃花幽入骨,谷深溪柳淡如僧。
崩崖苍翠云霞满,禅院荒凉鬼物凭。
遥忆故人丘壑里,半窗风雨夜挑灯。
(《闰月朔日,青云寺访李希梅》)
深山春日客重来,尘世衣冠动鸟猜。
过岭尚愁僧舍远,入林方见寺门开。
花无觅处香盈谷,树不知名翠作堆。
景物依然人半异,一回登眺一徘徊。
(《重游青云寺》)
前一首写于康熙十七年(1678)。当时李尧臣还在青云寺读书,蒲松龄从朋友的攻读,联想到自己当年的苦读,联想到许多在青云寺成名的故人。“遥忆故人丘壑里,半窗风雨夜挑灯。”如果没有青年时代在青云寺苦读,怎么会有“夜挑灯”的诗句?后一首写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近半百的蒲松龄历尽人间沧桑,已与当年单纯、幼稚的书生不同。因为久未来寺,他感到在这儿读书时交的“鸟友”,都在用猜疑眼光看着自己。此时的蒲松龄经历科举路上太多挫折。他看着清静幽美的寺院,遍地野花还是那么香,满山树木还是那样绿,景物依然那么优美,只是人变了,理想破灭了,他惆怅得很。
怪不得那么多著名聊斋故事都发生在寺庙,怪不得最著名的人鬼恋故事里会出现描绘荒郊野寺寂寞凄美的神来之笔:
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东西僧舍,双扉虚掩,唯南一小舍,扃键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
(《聂小倩》)
就因为蒲松龄曾读书青云寺,浸染于山野山风山鸟山花。
顺治十五年(1658),风华正茂的蒲松龄成为山东头名秀才。他怎么也想不到,秀才成“锈材”,这小小秀才,居然一做就是半个多世纪。
第三节 迷惘而珍贵的青春岁月
一 刘氏夫人
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十三岁的蒲松龄与十一岁的刘氏订婚。
淄川道口庄(大刘庄)的刘国鼎是颇有名气的读书人。刘家女孩从小受到良好家教。蒲槃年轻时曾和刘国鼎有文字来往。他听说刘国鼎次女聪慧温良,就托人去给自己的三儿子求婚。有人告诉刘国鼎:蒲家已每况愈下,不宜和他们结亲。刘国鼎回答:听说蒲槃是有忍耐、能担当的男子汉,亲自教儿子读书,不因为家庭情况变糟就不读了,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孩子必定有出息,穷点儿怕什么?于是,两家亲事定了下来。
订婚两年后,民间忽然众说纷纭:皇上亲政两年,后宫乏人,决定从民间选佳丽进宫。人心惶惶,群情涌动。家里凡有十来岁女孩者,都紧张得很。假如女儿相貌出众,做父母的更惶惶不可终日。怕女儿给选进那个民族不同的深宫,永难相见。许多人急着把女儿嫁出去、聘出去,甚至宁愿做童养媳,对门第、财富都来不及计较。刘国鼎虽不相信“选美”传说,可风声越来越紧。他只好把女儿送到蒲家董老夫人身边,让女儿随未来的婆母一起住,躲避“选美”风波。
如果刘氏相貌平平乃至丑头癞瓜,哪需要躲避朝廷“选美”?从刘国鼎将女儿送到未婚夫家躲避选美的举动可推测,刘氏相貌出众。刘氏到了蒲家后,白天随董氏承欢言笑、忙活家务,晚上随董氏飞针走线、絮语家常。蒲槃有四子一女,蒲松龄的妹妹是否董氏亲生,无资料可查。董氏喜欢柔顺的刘氏,当作亲生女儿疼爱。这样生活了几个月,选民女入宫的谣言消失,刘氏又回到自己的家。
两年以后,蒲松龄与刘氏结婚。
二 陈淑卿小像题辞
蒲松龄只有终生相守的妻子刘氏,还是有第二夫人?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发生“蒲松龄第二夫人”争论。简言之:田泽长教授以《陈淑卿小像题辞》做依据,在《蒲松龄研究集刊》发表文章,提出:蒲松龄除结发妻刘氏之外,还有“第二夫人”陈淑卿。他们康熙元年(1662)在于七之乱中相识相爱,得不到家长许可,只能私下同居。蒲松龄南游,陈淑卿同往,二人生育子女。陈淑卿在宝应忧郁而死,蒲松龄写下缠绵思念之文。
其实,陈淑卿并非蒲松龄“第二夫人”,《陈淑卿小像题辞》也不是写于康熙十年(1671),而是写于顺治末年(1661)。
我们先看看在蒲学界引起轩然大波的《陈淑卿小像题辞》(节录):
……射雀之客,旧本瑯琊。伯鸾将婚,兵方兴于白水;文姬未嫁,乱适起于黄巾。居民窜诸深山,王孙去其故里。随舟纵棹,忽睹秦、汉之村;扣户求浆,竟是神仙之宅……片时荒会,遂共流离;一点雏龄,便知恩爱……因乱成婚,已失椿萱之意;为欢废礼,大非姑舅之心。厌嫌之色难堪,驱遣之词并进。流纨新妇,蹴裌裙之细步以归;织素故人,望蘼芜之高山而去……红豆之根不死,为郎宵奔;乌臼之鸟无情,催侬夜去。幸老采之能解意,感女昆仑之不惮烦……可怜乐极哀生,潘安仁悲深长簟。香奁剩粉,飘残并蒂之枝;罗袜遗钩,凄绝断肠之草。半杯浆水,呼小岁之儿名;一树桃花,想当年之人面……薄赘骈词,即充小传。
小传意思很明确:出身高贵的王家年少书生因战乱跑到深山,因为口渴,敲门向当地陈姓人家求茶水,与这家的少女相识。两人一见钟情,未经父母同意私下成亲。两人年纪虽小却十分恩爱。战乱平息,王生带着成亲半年的妻子陈淑卿回到家中,得不到父母承认。父母瞧不起无媒苟合的陈氏,说些轰她离开的话。陈淑卿无立足之地,只好离开王家另找地方住。幸亏与王生住得不远,还可来往。两人像牛郎织女。王家老仆同情他们,像唐传奇《无双传》的采、昆仑,在他们之间来回送信、帮忙。陈淑卿恪尽妻子本分,辛勤劳作,抚养子女。没想到,她年纪轻轻就死了。王生目睹她留下来的遗物,肝肠寸断,只好亲手画下她的像,并写下这篇骈文,算作爱妻小传。
这个真实爱情故事的男主角姓王,与蒲松龄不沾边,其实是《陈淑卿小传题辞》写明的:陈淑卿夫婿“射雀之客,旧本瑯琊”。“射雀”是“东床”代称,“瑯琊”是王羲之家乡,亦可看作王氏家族代指。
田泽长的文章发表后,马振方、王枝忠、邹宗良等学者做出有力反证,说明《陈淑卿小像题辞》是蒲松龄代青年时代好友王敏入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