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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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风华正茂(3)

第二节 山东头名秀才

一 县府道三试第一

蒲松龄的父亲连秀才都没中,把金榜题名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蒲松龄长子蒲箬在《清故显考、岁进士、候选儒学训导柳泉公行述》中说:“先父性慧,经史皆过目能了,处士公(蒲槃)最钟爱之。”聪慧的蒲松龄成为父亲最寄予功名期望者。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中国古人信条。

宋真宗写过《劝学文》: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劝学文》是封建社会读书人座右铭,表面是劝学格言,其实是“官本位”教育权威性表述。读书才能做官;做官才能得到金钱、利禄、美女。后人将《劝学文》浓缩为三句话:

书中自有黄金屋;

书中自有千钟粟;

书中自有颜如玉。

“唯有读书高”,说穿了,是唯有做官高。古人认为,人生最大喜事莫过于“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金榜题名就可做官,做官就有一切。

高官厚禄的诱惑,使千百年间读书人千军万马挤上求仕的独木桥;

高官厚禄的诱惑,使许多有才能的读书人在八股文中沉醉终生烂如泥;

高官厚禄,使部分读书人成为既能为国建功立业,又能写诗作赋、著书立说,如苏轼、欧阳修、范仲淹式“文章太守”;

高官厚禄,也使另一些本来颇有才能的作家变成专门歌功颂德的“台阁诗人”,如明代“三杨”(杨荣、杨溥、杨士奇)和李东阳;

求高官厚禄不得带来的失落,或本能地与取士制保持距离,使一些读书人对这个封建社会基本制度拿起批判武器,最突出的,莫过蒲松龄、曹雪芹、吴敬梓。

从隋文帝开始,统治者为扩大政权的阶级基础,建立分科取士制度,后称科举制。以考试成绩做选拔官员主要依据,为每个读书人带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希望。唐代承袭隋朝制度并发展为进士科和明经科。宋代更加完善,形成县、省、殿三级考试制,进士科成为最主要科目。考试形式逐步完善了锁院(考试人员与外界隔离)、糊名(考生名字密封)、誊录(专人将答卷抄录后再评阅)等系列保密措施。

清朝统治者本是游牧民族,进北京后,善于吸取历朝统治法术,将科举作为笼络汉族知识分子的手段。顺治二年(1645),蒲松龄五周岁时,清朝廷下令开科取士,有人作诗讽刺明朝遗老遗少应清廷考试:

圣朝特旨试贤良,一队夷齐下首阳。

家里安排新雀顶,腹中打点旧文章。

当年深自惭周粟,今日翻思吃国粮。

非是一朝忽改节,西山薇蕨已精光。

“夷齐”指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是挖苦曾生活甚至任职明朝的士子。蒲松龄在“本朝”长大,自然不受这揶揄。

清代科举沿袭明代,秀才、举人、贡士、进士,为“台阶”,中状元最光荣,形容为“独占鳌头”、“一登龙门”、“大魁天下”。做状元并被皇帝招驸马,多半要从传奇戏曲里找了。

科举考试文体为八股文,考试题目出自“四书”、“五经”,有固定行文和书写格式。文章分“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有严格字数限制。必须是“代圣贤立言”之作,要揣摸圣贤口气写作,思想上对圣贤亦步亦趋,形式上绳捆索绑,是束缚创造力、想象力的文体,但读书人舍此,永远无法进入官场。

科举制是否一定阻止大文学家出现?却未必。苏轼、汤显祖、王安石都是进士“正途”出身,汤显祖还是八股文高手。著名诗人贺知章、王维、张九龄、陈亮、文天祥、杨慎、康海……都是状元。进士兼作家名人中,除唐传奇作者外,几乎无小说家。这似乎说明,八股文与诗文相近,与小说离得远。至于唐代为什么出那么多写小说的进士,是因为当初他们把自己创作的文学作品,特别是唐传奇,做“行卷”、“温卷”向有地位的官员投送的结果。《集异记》写王维向公主交“温卷”受到提拔。《唐摭言》写杜牧参加礼部考试,以《阿房宫赋》向国子监博士吴武陵行卷,得到赏识。两位载入文学史的唐代大诗人都通过“行卷”、“温卷”得到有权势者赏识,顺利取得功名。

蒲松龄迈进科举之门时,著名诗人施闰章到山东做提学道。清初文坛盟主王士禛对清初诗坛有“南施北宋”之说。“北宋”即山东莱阳宋琬;“南施”即安徽宣城施闰章。施闰章,字愚山,著有《学余堂集》《矩斋诗话》《矩斋杂记》,写过不少好诗。如《浮萍兔丝篇》写战乱中,有个山东士兵与妻子失散,就抢个民妇带着南征。路遇一人,站在路旁盯着他的后妻看,凄惨地说:“这妇人是我原来的老婆啊!我们夫妇缘分已断,我已另买妻子,咱们两家见见面,从此分手吧!”一见之下,山东士兵发现,对方买的妇女竟是自己原来的妻子。两家四人抱头痛哭后,交换妻子分手。这首叙事诗写战乱中百姓夫妻不能自保的悲惨遭遇,委婉动人,在清初描写人民疾苦的诗歌中占重要位置。

关心人民疾苦的大诗人做提学道,留下不少爱才如命的佳话。

据蒲松龄记载,有个名士参加考试,试题是《宝藏兴》,意指宝藏在山间,名士却误为水下,洋洋洒洒写下去,要交卷时,才发现审错题,自知肯定落榜,就在卷末写首词自嘲:

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巅。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友朋看。

不料,施闰章看了文不对题的答卷和自嘲词,分外喜欢,不仅大笔一挥取中这考生,还提笔和了首词:

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夫话,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淹杀?

考生自嘲张冠李戴,肯定没希望考取,只能留话柄让朋友开心。提学道却认为考生虽题目审错,文字却花团锦簇,既然水写得好,何以见得不会写山?岂忍心让才子落榜?……爱才的学官对考生简直是救星!

顺治十四年(1657)蒲松龄好友张笃庆参加秀才考试,《厚斋自撰年谱》记载了济南道试情况。

施闰章宣布:除完成八股文外,有诗赋特长的考生,许各展所长。

初生牛犊不怕虎,十六岁的张笃庆大胆求宗师命题。

施闰章命以《画牛》为题。张笃庆挥笔立成,上呈提学道。

施闰章读罢,十分高兴,当即告诉张笃庆“你中秀才了”(“面许采芹”)。

顺治十五年(1658)秀才考试,成为蒲松龄一生最辉煌的时刻。

全县第一!府考第一!全省第一!

宗师施闰章主持道试。试题是《蚤(早)起》《一勺之多》。

蒲松龄《蚤起》“首艺·起讲”写道:

起而蚤也,之计决矣。夫齐妇之起,何以早也?惟良人之故。尝观富贵之中皆劳人也,君子逐逐于朝,小人逐逐于野,皆为富贵也,至于身不富贵,则又汲汲焉伺候于富贵之门,而犹恐其相见之晚。若乃优游晏起而漠无所事者,非放达之高人,则深闺之女子耳。

寥寥数语,把追名逐利者的丑恶嘴脸精彩描写出来。对世情刻骨而尽相的描写,有点儿像明代小品高手宗臣的《报刘一丈书》。

施闰章兴奋地写下评语:

首艺空中有异香,百年如有神。将一时富贵之态,毕露于二字之上,直足以维风移俗。次,观书如月,运笔如风,有掉臂游行之乐。

施闰章欣赏对世态栩栩如生的描写,认为蒲松龄把一时富贵之态活灵活现在“蚤起”二字上。他欣赏蒲松龄绝不呆板委琐的文笔,认为,读这样的文章可以让人高兴得甩着胳膊玩去!

十九岁的蒲松龄在科举考试中旗开得胜,一路顺风,《淄川县志》留下这样的记载:蒲松龄县府道三试第一,“文名籍甚”。

蒲松龄恩师施闰章断案故事成就《聊斋志异·胭脂》。少女胭脂喜欢书生鄂秋隼,邻妇王氏要为二人牵线。不久胭脂之父被夜闯其宅者所杀。胭脂认为是按约定来相会的鄂生所为。县官将鄂生屈打成招。知府吴南岱断定杀人者是假鄂生名前去调戏胭脂的宿介。宿介向宗师鸣冤,施闰章看到宿介的申诉说:此生冤也!此案李代桃僵,李代为误,桃僵亦屈,凶犯另有其人。施闰章采用心理战术,令杀人真凶毛大落网,眼看要斩首的宿介得以生还,胭脂与鄂生婚事被有佛子之心的提学道成全。

《胭脂》“异史氏曰”:

愚山先生吾师也,方见知时,余犹童子,窃见其奖进士子,拳拳如恐不尽,小有冤抑,必委曲呵护之。曾不肯作威学校,以媚权要。真宣圣之护法,不止一代宗匠,衡文无屈士已也。而爱才如命,尤非后世学使虚应故事者所及。

蒲松龄踌躇满志地走上求仕之路。

他不会想到,这居然是条荆棘丛生、拼搏终生而毫无建树的路。

一个有才能的学子,十九岁成全省第一名秀才,为什么后来不下十次参加乡试,“举人”头衔却总落不到“文名籍甚”的蒲松龄头上?只因为《聊斋志异》讽刺的考官冬烘、认钱不认才?恐怕不完全是。笔者认为,很大可能倒是蒲松龄视为恩师的施闰章误导了他。为什么这样说,就得看看施闰章欣赏的文章是如何写的,我们接着看《蚤起》一文“首艺”后边的文字:

而齐人之妇则又不然,其疑良人也,既与妾谋,所以之,已存之心,为之计,而熟思夫之术。当此际也,必有辗转反侧,不能终夜者矣。疑其所之,计其所之,而且审思其所以。当斯夜也,必有寤言不寐,坐以待旦矣。于是窃窃然而自也,曰:“吾其起乎?”……无何,良人出,妇隐告妾曰:“姑掩关以相待矣,我去矣!”

《蚤起》题目出自《孟子·离娄下》“齐人有一妻一妾”:“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按八股文要求,要阐述孟子在篇末所说的“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也,几希矣”。要阐述男子汉大丈夫以正当手段,为国家社稷干大事,在治国平天下的同时取得富贵荣达,让妻妾为丈夫骄傲。蒲松龄如何写?他写:齐人之妻琢磨丈夫为什么天天早起,他每天去干什么事?难道真正富贵的人需要如此早起吗?齐人之妻早就想跟踪齐人,反复琢磨,她既要跟踪丈夫,又不能让丈夫发现,动了很多心思。蒲松龄对她做长篇心理分析,还虚构出齐人与妻对话,齐人之妻与妾对话,这是严格的八股文吗?是小小说!但施闰章欣赏。这就让蒲松龄觉得,照这样写法,必定能在科举道路上高歌猛进、所向无敌。

既然《蚤起》的小说家生花妙笔不符合八股文要求,如果蒲松龄遇到头脑冬烘的考官,肯定不欣赏这类文字;如果遭遇本分的、严格按八股文要求评卷的考官,《蚤起》多半会让蒲松龄名落孙山。

联系蒲松龄教书四十年,却无一个弟子冲破举人大关,包括祖上出尚书的毕府。蒲松龄八股文构思强调才情、偏离跑道,应是主要原因。

如此看来,施闰章的赏识,岂不成了让蒲松龄输在起跑线上?

二 郢中诗社

顺治十六年(1659),蒲松龄与好友结郢中诗社。几位好友多是少年得志的秀才,如张笃庆及其弟张锡庆、张履庆,还有李尧臣、王甡,可能还有年长于蒲松龄、辈分却是蒲松龄外甥的赵金人。乾隆《淄川县志》卷六《人物志·重续文学·蒲松龄小传》,称张笃庆、李尧臣、蒲松龄“号郢中三友”。

张笃庆,字历友,号厚斋,又号昆仑山人,蒲松龄终生挚友。他家住蒲家庄西南二十余里昆仑山下,家世远比蒲松龄显赫。其高祖张敬乃万历年间进士,官至礼部主事。曾祖张至发明末官至礼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殁后赠太子太保,赐茔田八百亩。张笃庆生于崇祯十五年(1642),其年逾古稀的曾祖张至发常叫乳母将其抱至榻前,“抚摩含饴,以为笑乐”。张笃庆祖父张泰象、父亲张绂,只是贡生,未进仕途。张家在青州鹿角山有别业,动乱中为“土寇”占据。顺治五年(1648)当地势宦诬告张家在鹿角山窝藏贼寇。张笃庆父亲、叔父等被抓进监狱。张家尽力营救,卖田卖房,向当局行贿,张家人被释放,昔日相国之家,美产冰消,旧业瓦解。张笃庆十四岁跟父亲学写诗,十六岁靠《画牛》诗在施闰章手下中秀才,二十岁已写出二百余首乐府诗,得到大诗人王士禛欣赏评点。

李尧臣,字希梅,好金石,家境富裕,有大量藏书,居处跟蒲松龄接近。

王甡,字鹿瞻,也是蒲松龄好友,但他在蒲松龄人生中起的却是另一作用:因惧内成了聊斋故事原型,此是后话。

蒲松龄《郢中社序》说明他们聚合到一起写诗的缘由:

谢家嘲风弄月,遂足为学士之章程乎哉?余不谓其然。顾当今以时艺试士,则诗之为物,亦魔道也,分以外者也。然酒茗之燕好,人人有之。而窃见夫酒朋赌社,两两相徵逐,笑谑哄堂,遂至如太真终日无鄙语;不则喝雉呼卢,以消永夜,一掷千金,是为豪耳。耗精神于呼号,掷光阴于醉梦,殊可惜也。余与李子希梅寓居东郭,与王子鹿瞻、张子历友诸昆仲,一埤堄之隔,故不时得相晤。晤时瀹茗倾谈,移晷乃散。因思良朋聚首,不可以清谈了之,约以燕集之余晷,作寄兴之生涯,聚固不以时限,诗亦不以格拘,成时共载一卷,遂以“郢中”名社。

《郢中社序》说明:读书人学八股文最重要,诗属“魔道”。但许多读书人凑到一起,大吃大喝,猜拳酗酒,浪费光阴。蒲松龄与朋友决定组成诗社,以便志向上互相勉励,学问上互相切磋,于学业也可稍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