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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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风华正茂(2)

吴三桂是武举出身,承吴襄父荫授都督指挥,因参加舅父祖大寿的军事集团,飞黄腾达,率精兵四万镇守山海关,成为明王朝的“北门锁钥”。崇祯皇帝死后,到底降李自成,还是降清兵?吴三桂骑墙观望。一方面接受大顺政权四万犒银,一方面与多尔衮秘密书信来往。在李自成义军强大压力下,他准备率众归降,行至滦州,听说爱妾陈圆圆被刘宗敏夺去,“冲冠一怒为红颜”,奔归山海关,直驰清营,“白马祭天,乌牛祭地,歃血斩衣,折箭为誓”,向多尔衮薙发称臣,引进清兵十四万,击败李自成军。

多尔衮自知势单力孤,要鲸吞中原,必须与汉族官僚地主勾结,他宣布率兵入关目的是“义兵之来,为尔等复君父之仇,所谋者惟闯贼”。无耻的汉奸遂把薙发归降的丑行,变成“复君父仇”、“吊民伐罪”的“义举”。五月,多尔衮铁骑进北京,口气全变,野心毕露,宣布“今本朝定鼎燕京,天下罹难军民,皆吾赤子”。多尔衮议定建都北京。十月初一,六岁的福临在北京即皇帝位,是为清世祖。“号曰大清,定鼎燕京,纪元顺治”。在汉奸洪承畴、吴三桂扶助下,满清贵族成了神州大地主宰。福临年幼,以多尔衮为摄政王。多尔衮采用汉奸献计,下令礼葬崇祯夫妇,令臣民戴孝三天,追谥崇祯皇帝为庄烈愍皇帝,墓号思陵。归降官吏皆官升一级。被明朝皇帝革职的官吏及山林隐士亦录用,以此收买士大夫。多尔衮命英亲王阿济格率师西进,追击李自成军。顺治二年(1645)五月李自成在湖北九宫山殉难。肃亲王豪格进军四川,镇压张献忠军。顺治三年(1646)十一月张献忠遇难。豫亲王多铎进军江南,征讨南明,向南明兵部尚书史可法发出诱降书。史可法拒降,固守孤城十余日,四月二十五日扬州城破。多铎劝降,史可法回答:“城存与存,城亡与亡,我头可断而志不可屈。”慷慨就义。清兵屠城,杀人数十万,扬州成骨山血海。同年,多尔衮下“薙发令”,“不随本朝制度者,杀无赦”。汉族人民认定蓄发是民族标志,薙发无异于灭宗,“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反薙发斗争十分激烈,嘉定遭受三次屠戮,死难数万人,浮尸满河。江阴反薙发抗清军民击毙清军数万,城破后,清军下令“满城杀尽,然后封刀”,在江阴屠城三日,被杀十七万二千人,全城只有五十三人幸免于难……

经过改朝换代的惨烈斗争,中国历史上继元朝之后,又一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封建王朝开始长达二百余年,并将中国拖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统治……

全国朝代更迭惨痛如此,山东如何?

蒲松龄出生的一六四〇年前后,山东百姓灾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六三八年,蒲松龄出生前两年,皇太极派兵攻明,从临清渡过运河,进入山东,攻占济南。明德王被俘,山东城池被攻破五十多处,掳良民四十六万之众,劫金银百万两。

一六四一年,崇祯十四年,蒲松龄不到两岁时,皇太极派炮兵轰锦州。一六四二年,明朝蓟辽总督洪承畴兵败被俘。清兵攻陷蓟州,转至山东,连破八十余城,杀明宗室鲁王,俘获人口三十六万,牲畜三十二万余头,回师路经北京,明军无力阻拦,放其回到盛京。

短短三年间,清兵两次扫荡山东,杀人百万,所到之处,烧杀掳掠,鸡犬不宁。清兵入关定鼎北京后,各地抗清起义风起云涌,清朝统治者惶惶不可终日。山东人民的起义尤引人注目。一六四四年,兖、沂、邹、滕农民抗清队伍有几十支,最大一支达数万人之多。他们建营立寨,攻城略地,五兵火器,样样俱全。旗帜上大书标志李自成义军的“闯”字,清兵望风披靡。同年秋天,李自成余部赵应元在青州杀死清朝招抚官员户部侍郎王鳌永起义,登、莱、青三府人民群起响应,声势浩大。一六四六年,谢迁义军攻克高苑、长山、新城等县。一六四八年于七起义席卷山东半岛……

清朝廷对山东人民的多次血腥屠杀,可与屠城十日的扬州相比。“于七之乱,杀人如麻”(《聊斋志异·野狗》),“碧血满地,白骨撑天”(《聊斋志异·公孙九娘》),都是侧面描写清兵对山东人民的灭绝性镇压。改朝换代的民族灾难对《聊斋志异》的创作有何影响?此是后话。

在古老文明的般阳山城,在秀色可餐的满井泉边,在改朝换代的风风雨雨中,耳闻目染离奇古怪的社会动乱,少年蒲松龄成长起来。

四 蒲氏世系

淄川《蒲氏世谱》以蒲璋为蒲姓始祖,自蒲璋到蒲松龄历十一世:

璋(1)——子忠(2)——整(3)——海(4)——臻(5)——永祥(6)——世广(7)——继芳(8)——生汭(9)——槃(10)——松龄(11)

蒲松龄先辈,从蒲璋到蒲槃,都没有出将入相、建功立业的事迹,也无名标史册的锦绣文章。始祖蒲璋是在元代后期家族遭受毁灭性打击中存活下来的唯一男子,关于他,有两条相关记载:

相传倾覆之余,止遗藐孤,故吾族之兴也,自洪武始也。

(蒲松龄手稿《般阳土著·族谱引》)

始祖讳璋,配杨氏,子五。相传蒲氏为元世勋,宁、顺间,有夷族之祸,刑戮之余,止遗藐孤,时方六七岁,匿外祖家。外祖杨氏,居村之北杨家庄,遂以母姓为杨。元鼎即革,始复旧姓。厥讳璋,即今始祖也。

(《蒲氏世谱》卷一)

元宁宗懿璘质班于公元一三三二年八月即位,在位五十三天就死了,其兄妥懽帖睦尔即位,是为元顺帝。所谓“宁顺间”其实只有一年,即公元一三三二年。洪武元年是公元一三六八年,假设一三三二年遭遇灭族之祸藏到外祖家的蒲璋六岁,洪武元年已四十二岁。至于蒲家为何在宁顺之间遭灭族之灾,蒲松龄在世时已找不到可靠记载。后世冒出一种强调蒲姓重要性的里巷传说:蒲姓有功元朝,权倾朝野,皇帝梦见金銮殿上长满蒲草,怀疑蒲姓想夺权,下令剿灭。这样的描述已不能算历史,而接近聊斋故事了。

蒲松龄六世祖蒲永祥以道德文章在乡里享有威望,知县也向他请教。他因齿德并茂被推举为乡饮酒礼的“耆”(即虽无功名却德高望重的乡民代表)。高祖蒲世广是县学廪生(享受朝廷津贴的秀才),年方弱冠,便有文名。蒲家文学传统从他开始,但他没留下什么传世之作。曾祖蒲继芳是庠生,去世很早。祖父蒲生汭默默无闻。蒲松龄先辈中功名最高的是其叔祖蒲生沇,明代万历乙酉(1585)中举人,壬辰(1592)中进士,是著名孝子,少时失怙,读书刻苦,事母至孝,从不违抗母命。中进士后选玉田知县,听说老母在家乡患病,在县衙哭得汤水不进,吐血数斗而死。《聊斋志异·梦别》写他临死向朋友托梦告别:

一夜,梦公至其家,黯然相语。问:“何来?”曰:“仆将长往,故与君别耳。”问:“何之?”曰:“远矣。”遂出,送至谷中,见石壁有裂罅,便拱手作别,以背向罅,逡巡倒行而入。

蒲松龄的父亲蒲槃,字敏吾,幼时攻读经史以求闻达,在科举考试中没有收获,渐渐喜欢陶渊明,为求生计,弃文经商,白天取蝇头之利,夜晚点灯攻读,一些饱学秀才也比不上他的学问。蒲槃原配孙氏早卒,续娶董氏,长子夭亡,蒲槃年逾不惑还没儿子,遂过继弟弟蒲柷之子。蒲槃认为膝下悲凉是因做善事不够,便修庙塑神,周贫济困,把自己村东一片地施为关帝庙膳田。灾荒之年,他按日向穷苦村民舍米,救活不少人。后蒲槃连添四个儿子:兆专、柏龄、松龄、鹤龄。嫡妻董氏生三子,妾李氏生一子。蒲松龄是董氏所生次子。蒲家人认为,多子多孙是蒲槃善有善报。

蒲槃弃儒经商后,家境渐渐富裕,他为人忠厚,大手大脚,喜欢为公众事业出力,存不下多少钱。里中无赖、族中强梁常常借钱不还,或东偷西摸,发生财物争执时,强梁者在门前高声叫骂。蒲槃相信“让人一步天地宽”,遇到这种事,唯闭门塞耳,敬而远之。幼小的蒲松龄觉得父亲与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豪杰很不一样,但又发现,父亲在乡里之中很有威信,族内发生什么冲突,常找父亲判明是非。父亲的话常常让争执双方言听计从。蒲松龄又很愿意做父亲这样忠厚待人的长者。

五 先祖民族之谜

蒲松龄写的《般阳土著·族谱引》称其远祖为般阳路总管蒲鲁浑与蒲居仁,但“历年久远,不可稽矣”。可见蒲松龄对他认定的先祖身世已考察不出。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却有蒲松龄先祖民族归属的热烈争论,出现回族、蒙古族、色目人等说,主要因为蒲鲁浑和蒲居仁的名字:

主要依据:其一,蒲居仁和蒲鲁浑曾担任元代般阳路总管,而元代担任总管者多为色目人,色目人中回回居多。其二,蒲鲁浑的姓名不像汉族,“蒲”是宋代以来从西亚等地移民中国的穆斯林常用姓氏。“蒲鲁浑”即“不鲁罕”、“不儿罕”另一译法,“鲁浑”是阿拉伯语“灵魂”之意。其三,宋代蒲寿庚先人从西域来华定居福建,信奉回教。蒲寿庚因助元灭宋有功,封镇国上将军,其孙蒲居仁曾任福建都转运盐使。福建《蒲姓族谱》说:“世秉清真教,天下蒲姓皆一脉。”福建蒲氏家族有小澡浴和大澡浴习惯,即回教“小净”、“大净”。持回族说者还提出:元明之际,福建蒲姓人“惨遭兵燹,流离失所,靡有孑遗”。淄川蒲氏也几乎同时遭灭族之祸,两地蒲姓遭遇相似。

但蒲松龄远祖“回族说”有三个难点难逾越:

其一,蒲寿庚后人,如何从福建来到山东且与山东的蒲鲁浑挂上钩?找不到任何线索。福建蒲居仁与蒲松龄远祖蒲居仁可能同名同姓,且“居仁”之名,取自儒家经典,不一定是少数民族的命名。

其二,蒲松龄及其后人不遵守回族生活习俗。如果蒲松龄远祖是回族,蒲松龄及其后人也应遵守回族生活习俗。回族生活习惯代代相传,特别是不食猪肉,不养猪,忌讳说“猪”,称“猪肉”为“大肉”,甚至原姓“朱”者改姓“黑”。如果蒲松龄远祖是回族,即使蒲璋在元代罹夷族之难,躲到外祖家生存,也不可能改变回族的生活习俗。因为古代回汉不通婚。假设蒲家是回族,其外祖家也必定是回族。蒲璋遭遇夷族之祸寄居外祖家,仍要遵守外祖家的民族习俗。蒲璋后人再延续他的生活习俗,而蒲氏家族,从蒲松龄到其后人,都无回族生活特点。蒲松龄《述刘氏行实》写其妻刘氏养猪,狼跑到院子里来,吓得圈养的猪跑掉,所谓“圈豕骇奔”。《聊斋志异》中,“豕(猪)”和“猪肉”屡见不鲜。《邑人》写一无赖受到梦中当猪被碎割的惩罚;《杜翁》写杜老头梦中入冥,险些轮回成小猪;《杜小雷》写不孝婆母者化为两条腿的猪,都是典型例证。《聊斋志异》不仅不避讳“猪”,还拿“猪”大做文章,说明蒲松龄与回族不可能有亲缘关系。

其三,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聊斋志异》出现过对回族极不尊重的字。《铁布衫法》写回族武师沙某通过气功训练,裸腹受巨木,以势(男性生殖器)迎木槌,内功卓绝,力大无比。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曾说“茴”有四种写法。“回”字亦有多种写法,《聊斋志异》手稿的蒲松龄亲笔写法最特殊:“回”字加“犭”旁,这是汉族沙文主义的写法,含蔑视回族因素。如果蒲松龄本人是回族后裔,绝对不可能采用这样的写法。从《铁布衫法》蒲松龄手稿的特殊用字,更可间接判定蒲松龄非回族后裔。

主要依据是,元代总管常由汉人(包括女真人、契丹人)担任。蒲鲁浑和蒲居仁可能是当时汉人中的女真人。“蒲鲁浑”在女真语中为“布囊”之意,是女真人习惯采用的名字。女真族说又常常具体归结为回族说。

主要依据是蒲鲁浑的名字像蒙古族人“包尔汉”的汉译名,蒲松龄远祖蒲鲁浑和蒲居仁都担任过元代般阳路总管,且元代总管常由蒙古族人担任。《蒙古族简史》干脆将蒲松龄列为“蒙古族文学家”。

笔者发现,蒲松龄对蒙古人与对待回族人一样,也有不恭称呼。其俚曲《磨难曲》称“蒙古骚鞑子”,显然不是对本民族先人的敬称。因为这样一些因素,笔者认为,将蒲松龄远祖定性为少数民族,较难说得通。而汉族说以蒲松龄亲自纂修的《般阳土著》(即蒲氏族谱)为根据,较为可信。

清雍正十一年(1733),淄川蒲姓续修族谱,蒲松龄嫡孙蒲立德写了《重修族谱序》。其《重修族谱序》记载:“我蒲氏之世居淄土,自元始也。”蒲松龄的《族谱引》说蒲氏是般阳土著。元代担任官职不受桑梓之限,总管副职允许汉族担任。蒲鲁浑、蒲居仁可能担任过般阳路副总管,蒲松龄记载时省却了“副”字。

元代般阳路管辖地区南至沂州,东至登州、莱州。即使副职,也算不小的官。遍查多少代祖上都找不到达官贵人的蒲松龄,认蒲鲁浑和蒲居仁为“远祖”,是不是有点儿攀龙附凤?

据王枝忠教授考证:蒲居仁在元代泰定年间(1324—1327)做过福建都转运盐使,而蒲璋遭受夷族之祸是宁顺之间(1332—1368),距离如此近,如果二人有血统关系,应为父子或祖孙。怎么可能存在蒲松龄所说的“历年久远,以下世系名讳无所考稽”?王枝忠教授据此认为,蒲居仁、蒲鲁浑不可能是淄川蒲姓远祖,“不论他们是什么民族,都与蒲松龄无关”。

按照这说法,争论蒲松龄远祖的民族问题,岂不成了伪命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