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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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七年困窘(1)

第八节 高官朋友与崂山之行

蒲松龄始终没踏入官场半步,为什么《聊斋志异》对官场有那么深刻的理解,呈现那么丰富多彩的官场文化?因为蒲松龄一直与一些朝廷官员有密切联系。南游归乡,刑部侍郎高珩、退职翰林院检讨唐梦赉,成为贫寒秀才来往密切的长辈朋友,成为蒲松龄鬼狐艺术的知音。

一 冒雨还乡

“断肠春色在天涯,蓬鬓萧条处处家”(《舟过柳园,同孙树百赋》),客居他乡,思乡心切。蒲松龄觉得就是天上的月亮也属于故乡,“对月勿怀乡,月是故乡月”(《对月寄般阳诸月旧》)。春天来了,看着绿柳清波,他惦记“故园物色近如何?”(《早春》)听到人用短笛吹“西出阳关无故人”,眼泪不禁流了下来,“歧路徘徊思弟妹,十年患难重交游”(《河堤远眺》)。贤惠的妻子会怎样思念在外千里的亲人?蒲松龄在《离别曲》中猜想:“闻君远将至,浓笑意如醺。”

做幕宾固然是维持衣食之道,但以幕宾身份进仕途要“捐官”,没钱又想做官的蒲松龄,只能过“秀才、举人、贡士、进士”的独木桥。蒲松龄需要回原籍参加康熙十一年(1672)的乡试。康熙十年(1671)夏天,蒲松龄起程回乡。来到黄河边,河上只有蚱蜢小舟,他顾不得这些,毅然上船。风大浪高,一叶扁舟在湍流中疾驶。西南风飕飕刮着,小船鼓起风帆,荡起双桨,一会儿向东斜,一会儿向西倾。河水泼进小船,船像大水缸里的小水瓢!一个大浪打来,衣服湿透。在轰轰作响中驶过横流,回头看来处,低低云彩接着茫茫大河,大雨马上就要来了!

归心似箭的蒲松龄终于来到青石关。风起云涌,遮天盖地的尘土预示着一场大雨马上就要来临,好容易看到一户人家,冷清清的,连炊烟都没有。打马赶过去,柴草满院,灶房堆着满满的粮食。主人早已吃过饭。千里归乡见到第一个故乡人,蒲松龄感到格外亲切,拉着主人的手,拍着他的肩膀,亲切地招呼:“老乡,我从南方回来,人困马乏,你能不能随便给我点儿饭、给马加点儿草料?”蒲松龄可怜巴巴地说着。主人却冷淡得很,怎么也不肯留蒲松龄住下,也不肯给远路归来的同乡做点儿饭充饥。天已完全黑了,受到冷遇的蒲松龄只好无精打采拉起马,一步一跌向关下走去。看不清路,小心翼翼摸着走,走不了多远,倾盆大雨铺天盖地而至,山洪暴发,淹没了马膝。大雨点儿敲打得岩石轰轰作响,湍急的洪水在看不清的石路上奔流。人困马乏,都饿得走不动了。黑咕隆咚,一不小心就会滚下山崖。蒲松龄心惊胆颤,越怕越想到吓人的事儿:去宝应时在这条路上见到一具尸体,把马都惊了。当地人说这是老虎吃了远方客人……想到这里,毛发竖立,山林中似乎传出虎啸,他恨不得插翅飞出这地段,越着急走得越慢,电闪雷鸣,怪石嶙嶙,好不容易走出青石关前的瓮口道,到达离家几十里的土门庄已三更天,再也走不动,幸好叫开一户人家的门,叫起一位善良的老妇人,做些粗粮充饥,无褥子可用,睡在草席上,枕块青石。蒲松龄解下衣服躺下,觉得心情安定下来。刚刚经历过的那幕险景还在眼前,虽然还能听到屋外风狂雨骤,听到不远处传来山水的咆哮,但能住进草房,能吃饱躺下,真像吃了美酒睡在锦床上,毕竟回到故乡!

第二天起来,雨仍在下着,他拉着马,小心翼翼沿山路往淄川行进,过山涧迈小溪,总算来到孙蕙家。孙家是豪门大家,童仆成群,他们都知道青石关十分险峻,即使晴朗的白天路也极不好走,经常有不明地理的外地客人抛尸青石关。蒲松龄居然能在雷电交加的黑夜从青石关走下来,实在是老天帮忙,咱们赶快烧点儿纸钱感谢上天向蒲先生垂恩!

放下孙蕙的平安家信,吃完饭,孙家人挽留不住,蒲松龄在雨中骑上马,心急火燎地往家奔。大雨还在下个不停,山路越来越不好走,马儿动不动就跌倒。天色渐晚,越走越昏暗。蒲松龄行进在山路中,走了几次岔路,开头还能找到人问路,后来连个人影也没有了。只有他一个人在深溪边、悬崖上打转。幸亏有天上的闪电照明,不至于掉到崖头下边,也是靠着天上的闪电,总算找到回家的道路,半夜回到蒲家庄。到门外一听,家里静悄悄的。蒲松龄知道,妻儿早入梦乡,就故意用劲儿敲门。孩子们起来,兴奋地迎出门来大喊大叫:“爹爹回来啦!”蒲松龄把马拴在屋檐旁边梧桐树上,把马鞭丢到堂屋里。

刘氏连忙下厨,酒菜摆上桌来,急急招呼:“快换下湿衣裳吃一杯暖暖身子!怎么油布的雨衣都淋个透湿?”

蒲松龄笑道:“能顶着屋顶走千里路那多好?”

家中立即响起一片欢快的笑声。

族侄觉斯和螽斯摆酒为江南归来的叔叔洗尘。骨肉团聚,分外亲切,蒲松龄自己的孩子还小,两个族侄已是秀才。在叔叔外出期间,他们曾照顾婶婶和年幼的弟妹。蒲松龄感叹,岁月催人,他这个做叔叔的年过而立虽一事无成,却还是不忘进取:

莺花岁逐行尘老,骨肉情因患难深。

羁旅经年清兴减,销磨未尽只雄心。

(《初归,觉斯螽斯两侄邀饮》)

二 侍郎高珩“邀我从杖履”

蒲松龄南游归家第二年,请假归乡的刑部侍郎高珩“邀我从杖履”。资料说明,蒲松龄在高珩身边待过较长时间,开始于南游归家后。

高珩,字葱佩,号念东,别号紫霞道人,生于明万历四十年(1612),崇祯十六年(1643)进士及第,选翰林院庶吉士。入清后做过内翰林秘书院检讨、国子监祭酒、詹事府少詹事、吏部左侍郎、太常寺少卿、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以刑部左侍郎致仕。康熙三十四年(1695)卒于淄川。高珩是王士禛表兄,著有《栖云阁诗文集》等。高珩去世后,王士禛写过《诰授通奉大夫刑部左侍郎念东高公神道碑铭》。高珩之女嫁给张笃庆,不幸于康熙二年(1663)病卒。高珩与张笃庆的翁婿关系始终维持。

顺治末年蒲松龄已与高珩发生联系,因淄川丈量土地之事为民请命。朝廷清丈土地是为按土地征税。淄川无赖贿赂官府,求得丈量土地差使,借此敲诈良民。作弊方法之一,是私自缩小丈量尺寸。据高珩《栖云阁文集》记载:“淄川兵燹之余,地以抛荒缺额,奉檄均丈,步弓旧为三尺二寸,吏竟私缩一寸,阖邑忧之。”蒲松龄对此事十分义愤,曾写过俚曲《督丈词》,惟妙惟肖形容胥吏无赖丑态。王培筍《乡园忆旧录》曾记此事。蒲松龄为丈量土地一事写信给恰好在淄川的高珩,叙述丈量土地过程中搞得老百姓鸡犬不宁,请高珩出面抑制胥吏上下其手的行为。纠正丈量土地中的不正之风,是初出茅庐的秀才蒲松龄与朝廷贵官高珩联手为百姓做的好事。朝廷高官高珩也看不惯鱼肉百姓的行为,干预此事。他描绘此事的诗《量田行》保留在《淄川县志》“艺文志”中。蒲松龄南游期间,孙蕙曾派人给高珩送礼,被拒收。可见高珩为人较正直。

高珩居庙堂之上,仍保留“秀才”特点。他在北京时,曾住在宣武门西松筠庵。大学士冯溥来访,两人清谈竟日,高珩赋诗:

户倚双藤禅宇开,无人知是相公来。

相看一笑忘朝市,风味依然两秀才。

高珩经历两个朝代,对政坛风险、宦海风波颇有体会,渐生避世之想。所谓“身居台阁之尊,志在江湖之侧”。他对读书、写诗、礼佛较有兴趣,对做官有些敷衍了事。康熙十一年(1672)乞假归里。在淄川城东门外建载酒堂三楹,茅草为顶,素木为几。旁开一菜园,林木翳然。高珩常与淄川文人在园中树下觞咏。每当风和日丽,高珩喜欢穿布衣、跨蹇驴入市。遇到嘉石浓荫,就系驴席地而卧,没人知道这个随处乱躺的老头儿是朝廷侍郎。高珩出口成章,每遇宴会,常请座客代笔,自赋近体诗,冲口而出,不假思索,代笔者常累得腕疼。蒲松龄可能是代笔者之一。王士禛曾恭维他表兄高珩的诗“如麻姑掷米,粒粒皆成丹砂”,还把高珩的超脱个性与陶渊明、白香山相比。王士禛赠高珩诗写道:

前身忆是陶渊明,山中白云无限情。

满院和风一声鹤,三层楼上坐吹笙。

龙门雪后山争白,金谷园中花映红。

著个香山老居士,任人图画作屏风。

蒲松龄南游归来的康熙十年(1671),恰好高珩晋升刑部侍郎,他曾向县官马德真举荐蒲松龄。马德真对蒲松龄加以关照。蒲松龄对高珩“说项”十分感激:“遂蒙骨肉关情,业已屋乌相托,中心激楚,不可言状。”(《与高司寇念东先生》)“骨肉关情”、“屋乌相托”,说明蒲松龄与高珩有亲戚关系。不久,高珩请假回淄川,蒲松龄在《用高少宰韵》中写到对高珩和知县的感戴心情:

风流令尹鹤琴过,座上忽闻白雪歌。

桃李满城春色遍,楼台傍水月明多。

把酒征歌晚更宜,烧残红烛漏迟迟。

东篱摘菊才盈把,正是篮舆引醉时。

高珩邀请蒲松龄住到自己家。鹤发童颜、神采奕奕的高珩谈兴很高。天南地北,无所不聊。

白发侍郎和黑头秀才形成有趣对比:

高珩,已是“副部级干部”,却认为做官不如做个百姓舒服;

蒲松龄,仅有最低功名,却惦记着有朝一日弄他个宰相做做。

人生就是如此。这山看着那山高,这水觉得那水秀。真的跋山涉水,从这山这水到那山那水,则惊讶地发现,不过如此,聊复尔尔。

高珩对蒲松龄说“亲身经历”:明代崇祯年间(1628—1644),有个猴子得道成仙,号“静山”,魂附在河间老头身上,与人谈诗文,判断命运吉凶。当时高老太爷病重,派仆人接来河间老头。侯静山却没随来。老头让烧香供奉,听到屋顶上有人说话:“好人家!”高家人整理衣着随河间老头出迎,听到拱手问候声,看不到人。大仙进屋,大说大笑。当时高家兄弟还都是秀才,刚参加过乡试。大仙说:“二位文章写得不错,但六经还不熟,再加把劲儿,青云路不远。”向他请教祖父病情如何,大仙说:“生死是人生大事,其中道理难说。”大家知道祖父病情不妙。没多久,老人家去世了。

蒲松龄将高珩讲的故事写成《侯静山》。这样的事情,能是亲自经历吗?很可能是高珩对自己高贵家世故神其说吧。

《次韵载酒堂唱和之什,寄郢社诸同人》组诗细致地写出蒲松龄在高珩身边的生活场景:

数里山村闲曲塘,长河隐隐接天光。

醉吟白雪诗千首,笑坐金鞍人一行。

落日丰林成鸟市,空城流水绕鱼庄。

风流太傅东山卧,区画苍生自有方。

半亩芳塘芰亦花,山林清兴浩无涯。

踏青伴去鱼窥沼,载妓人来鹦唤茶。

细竹当窗添个个,垂杨流水自家家。

何当再续十年约,蜡屐从君采石华。

夏日的高家园林,鲜花夹道,垂杨迎风。池塘中红荷盛开,鱼翔浅底;竹林中龙吟细细、鸟儿啁啾。秋风乍起,黄叶遍地,更有一番清秋滋味。“风流太傅”高珩在池塘边、茅亭上,与淄川文人赏花、观鱼、饮酒赋诗,免不了歌舞丝竹、声色之乐。高珩的日子过得雅致、风流、快活,还误不了“区画苍生”,管管淄川民众和淄川文人的事。有雄厚的物质基础,高珩的生活岂不比五柳先生自在得多?蒲松龄作为“太傅”的“身边工作人员”,也享受到几分悠闲人生,诗酒园林,不是穷巷陋室的蒲家庄能有的。

蒲松龄既然“从杖履”随在高珩身边,身份是什么?秘书?西宾?蒲松龄不像正式做过高家西宾,否则在他后来祭高珩文章中会写与高珩“共灯火”。极大可能是以亲戚身份住进高家,做类似秘书的工作,比如笔录。高珩才思快捷,信口而出,写诗写信,倚马可待,滔滔不绝。蒲松龄记录下来,再做些文字推敲工作。高珩《栖云阁诗文集》哪些诗文经过蒲松龄润色?已难考订。主创权在高珩,蒲松龄不能把它收进《聊斋文集》再注明代高珩起草或加工。

蒲松龄对高珩“从杖履”,还有点儿像高官门下的清客。其实古代许多大作家都做过清客,包括心高气傲的李白。仗剑远游,在哪个高官府上住一段,与附庸风雅的官员写写诗,唱和一番,拿上笔可观旅费走路。这是靠真才实学、文字功底混碗饭吃,不是真正的清客。至于高珩给蒲松龄哪些经济帮助,无资料可查。但按人之常情,应该有。蒲松龄不可能无偿地到哪位高官门上闲住帮忙,却不顾家里还有老母妻儿需要吃饭。但蒲松龄与高珩的关系,无明显雇佣色彩,倒有点儿像“忘年+忘位”交。忘年:两人相差二十八岁;忘位:侍郎与秀才。做出忘年交朋友推测的主要根据,是康熙三十六年(1697)蒲松龄写的情真意切组诗《挽高念东先生》:

小引:先生观化气数,陵迟愈甚矣。栋梁摧折,风流顿尽。此吾乡所共哀也。闻讣泫然,因成长句。所冀风雅词人,有同声而共涕者。

文章口泽满乾坤,老卧东山誉望尊。

千里几无文献在,十年赖有典型存。

魂归关塞枫林黑,星陨台垣日月昏。

灭度元求无病死,九原乐否更何论。

仆尝问先生何修。答云:我非祈福,但求无病死耳。

鹤驾乘风去不回,两楹奠罢古今哀。

坡公老后犹书卷,疏广年来断酒盃。

春梦婆能传哨遍,澧阳月已见云开。

当年邀我从杖履,日日蹉跎媿不才。

痛想当年慧业人,俚歌亦足破微尘。

文无易稿从容就,口不择言表里真。

绿野堂中蕉鹿梦,碧莲花上宰官身。

瞻乌爰止于淮屋,俛仰黄壚涕沾巾。

这组诗画出高珩是这样的人:

一个平易近人的高官;

一个看透人生的智者;

一个才气横溢的诗人;

一个爱惜人才的长者;

一个爱写通俗俚曲的人;

一个口没遮拦的性情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