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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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南游作幕(9)

《某公》是个令人喷饭的故事:一陕西进士能记前生。他原是读书人,死后看到阎王殿摆着各种动物的皮,判官每叫一人,按其生前行为,或罚做马,或罚做猪。每人都赤条条的,小鬼把动物皮披到身上。阎王殿成了人化畜“时装店”。到陕西某公,阎王罚他做羊。小鬼刚把羊皮披他身上,判官说:他曾拯一人死。阎王命把羊皮剥掉。“两鬼捉臂按胸,力脱之,痛苦不可名状”。终于把羊皮脱掉,肩膀上却留一块。“公既生,背上有羊毛丛生,剪去复出”。进士身上长羊皮,千古奇谈。

《潍水狐》和《遵化署狐》也是绝佳官场小说。《潍水狐》的狐狸精与很多人交往,唯独不睬潍县父母官。因为“彼前身是驴”。既然是驴,就按驴的观念行事,似乎躯大气壮,但丢它块草料,立即俯首贴耳。《遵化署狐》写河北遵化道员邱某对官署的狐赶尽杀绝。狐狸精老头全家被杀,就用揭露邱某克削军粮,夤缘当路求升官来报复。聊斋狐颇像西方小说可看穿人屋顶的“瘸腿魔鬼”,能让道貌岸然的官显出贪赃枉法的真面目。

人面兽心、狼心狗肺,简直是蠢驴!是蒲松龄给某些官员的定性。

二 《廷尉门》诗与冤狱小说

《廷尉门童子谣》在《聊斋偶存草》中排在《雨中夜归》和《薄倖郎》之间,说明它是南游诗,用的是民谣体:

夕阳斜,鼓乱挝。

廷尉门,报官衙。

铁面冷,剪霜花。

清若何?无纤瑕。

雀有角,鼠有牙。

公庭下,鬼含沙。

堂上怒,血如麻。

谁理直?相公家。

廷尉,是秦代掌管刑狱的官,意即“治狱贵平”。北齐后,掌管刑狱的官叫“大理寺”。“雀有角,鼠有牙”出自《诗经·召南·行露》: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

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这是一个女子控诉企图霸占她的男人。后人用“鼠牙雀角”比喻民间诉讼。“相公”本指宰相,后统指有权有势者。《廷尉门》描绘的是审案官员只认权势,颠倒黑白、包庇有钱有势的罪犯,残害无辜百姓。

《聊斋志异》“廷尉门”式故事极其精彩并奠定小说的思想史意义。

席方平的父亲席廉与富室羊某有矛盾。羊某死后,向阴司行贿,将席廉抓进阴间,严刑拷打。席廉托梦给儿子,席方平气愤地赴阴司替父申冤。从城隍告到郡司,两级官员都接受羊某金钱,袒护羊某。席方平告到阎王殿,作为原告,居然受尽酷刑。先把他推上火床,后将他锯为两半。在施酷刑过程中还一再问:你还敢再告吗?席方平回答:“大冤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席方平冥世告状的荒诞故事是对现实的特殊表现。《席方平》创造出模仿现实的冥间,图解一层一层官吏如何贪赃枉法。最惊心动魄的,是席方平与阴间最高统治者阎王的斗争。人死了,灵魂犹存,这个勇敢抗争恶势力的灵魂竟被阎王锯成两半!人受到锯解还有真切感受,当然不可能,但千万良民受冤屈,“堂上怒,血如麻”却实际存在。席方平终于找到上帝九殿下申冤,九殿下派二郎神审案。二郎神发出音韵铿锵的判词。蒲松龄跨越小说艺术的界限,将二郎神的判词变成政治演讲,借二郎神判词痛骂“羊很(狠)狼贪”、“鲸吞鱼、鱼食虾”、无公理可言的社会;痛斥“上下其鹰鸷之手”、“飞扬其狙狯之奸”、受赃枉法、人面兽心的官吏;痛责“狗脸生六月之霜”、“虎威断九衢之路”的蠹役。用高度概括的语言,指出整个社会金钱拜物教的本质:“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余腥犹能通鬼,大力直可通神。”

二郎神判词成为《聊斋志异》最有代表性的经典语言。壮士席方平与贪官斗争到底,铁骨铮铮,成为黑暗王国一线光明。

一九四二年四月十三日毛泽东为召开延安文艺座谈会做准备,邀集鲁艺教员何其芳、严文井、周立波、曹葆华、陈荒煤等到杨家岭交换意见。毛泽东主动谈起聊斋,说,《聊斋志异》可以作为清朝史料看,其中《席方平》含义很深,实际上是对封建社会人间酷吏官官相卫、残害人民的控诉书。毛泽东还对一个艺术细节的描绘表示欣赏,两个鬼奉冥王命令把席方平锯成两半时,对席方平表示同情,故意锯偏,以保存席方平一颗完整的心。毛泽东称赞这个细节写得好,说这篇作品应该选入中学国文课本。

县典史收了三百铜钱,就诬蔑进梅家的小偷是梅女的情人,害得梅女上吊。小说中鬼妪对他破口大骂:“汝本浙江一无赖贼,买得条乌角带,鼻骨倒竖矣。汝居官有何清白?袖有三百钱,便尔翁也!”三百铜钱一条命。贪官把百姓看作草芥一般。

来自月宫的奇石到人世间寻找知音,找到宁可减少寿命也与奇石相伴的“石呆子”邢云飞。势豪、盗贼、尚书、知县都想将奇石占为己有,他们本质上都是贼,只是做贼方式不同,势豪强夺强抢,盗贼入室偷盗,尚书和知县利用手中的权力。最终石头自己坠到地上,碎成碎片。附庸风雅者利用权势焚琴煮鹤,美好东西最终毁灭了。蒲松龄用一块小石头与上至尚书下至知县的官员发生联系,提供一个弱肉强食的生动案例。

阳谷朱生喜欢乱开玩笑,他死了妻子,去求媒人,见媒人邻居妻长得美,就对媒人说:我娶她吧。媒人说:你把她丈夫杀了,我给你做媒。一个月后,媒人邻居被杀,知县把朱生抓起来,屈打成招,问成死罪。将要问斩,忽有人直上公堂怒目直视骂知县:“如此愦愦,何足临民!”“我关帝前周将军也!昏官若动,即便诛却!”接着说:“杀人者宫标。”说完昏倒在地,待会儿醒来。知县讯问,原来他就是杀人犯宫标。

《冤狱》算不上名篇,重要的是“异史氏曰”,摘引几句:

讼狱乃居官之首务,培阴骘,灭天理,皆在于此,不可不慎也。躁急污暴,固乖天和;淹滞因循,亦伤民命。一人兴讼,则数农违时,一案既成,则十家荡产,岂故之细哉!余尝谓为官者,不滥受词讼,即是盛德。且非重大之情,不必羁候;若无疑难之事,何用徘徊?即或乡里愚民,山村豪气,偶因鹅鸭之争,致起雀角之忿,此不过借官宰之一言,以为平定而已,无用全人,只须两造,笞杖立加,葛藤悉断。所谓神明之宰,非耶?每见今之听讼者矣:一票既出,若故忘之。摄牒者入手未盈,不令消见官之票;承刑者润笔不饱,不肯悬听审之牌。蒙蔽因循,动经岁月,不及登长吏之庭,而皮骨已将尽矣。而俨然而民上也者,偃息在床,漠若无事。宁知水火狱中有无数冤魂,伸颈延息以望拔救耶!……

“异史氏曰”比正文还长,是关于刑狱的杰出杂文。蒲松龄洋洋洒洒,站在普通百姓的立场,设身处地,论述“讼狱乃居官之首务”,深刻揭露为民父母者借刑狱对百姓敲骨吸髓。蒲松龄终生未仕,且恪守秀才“片纸不入公门”的道德规范,为什么能对刑狱问题有如此深刻、独到的见解?当然与他南游宝应有关。蒲松龄代孙蕙起草劝民息讼的布告内容与《冤狱》“异史氏曰”非常相似,个别字句完全相同。《冤狱》虽不是南游时作品,但它受到南游影响显而易见。

三 《挽船行》等诗与“民之蚩蚩”聊斋小说

蒲松龄漫步郊外,看到清丽的江南女子采摘桑叶,听到她们用他勉强能听懂的江淮方言说个不停。

“养蚕几个月,小蚕密密麻麻出来了。采桑叶手都勒肿了,喂蚕误了做女红!”

“你喂多长时间蚕了?”

“我家最早喂的蚕儿已经三眠,又养了新的。多喜人哪,大的像蚯蚓那样在垫子上爬来爬去,小的又像蚂蚁一样出来了一层又一层!”

“看着这大大小小的蚕儿,你高兴吧!给你家老人送终,给你自己置办嫁衣,都得靠这小小的蚕儿!”

“咱的蚕长得太慢了吧?吃这么大肚子就是不赶快做茧!”

“咦!就是小蚕都做了茧,缫了丝,又能换几个钱呢?”

人说百里不同俗,离家不止百里的宝应,养蚕女却与淄川妇人一样,把养蚕当作解决衣食的手段。其实,养蚕费很大力气收入却很少。有多少农妇年复一年把希望放在养蚕上,像这指望养蚕换嫁衣的江南少女,也像自己的老母贤妻?

蒲松龄散步郊外,秋雨像断线珍珠泻个不停,人们都急忙回家,有个小孩却披着蓑衣在雨中淋着。蒲松龄爱怜地问:孩子,你怎么还不回家呢?孩子说:我替主人家放羊,不敢离开啊。我放的成百只羊,白天在山坡上吃草,晚上也住在野地,我晚上都不敢睡觉,怕虎狼把羊拖走了。山上草不肥,羊儿长不胖,稍不小心,羊跑到庄稼地里,我就会被农人臭骂一顿,吓得我一声也不敢吭。就是这样,主人还经常骂,你放的羊怎么这样瘦?蒲松龄同情地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田野的风吹得他的脸成了黧黑色,山中的雨早已把他的蓑衣击打成不能遮体的碎片儿,可他还是守在山上,不求主人夸奖,只要主人不骂就心满意足了!

蒲松龄漫步河边,看到运河里漂过大船:

箫鼓楼船飘十幅,百夫牵挽过茅屋。

屋中男妇饥不餐,船上猎鹰饱食肉。

屋中男妇无完衣,船中健儿贱绮縠。

但闻船上箫鼓声,莫听屋中男妇哭。

人们说“江浙熟,天下足”,在这康熙盛世,仍然“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挽船行》把贵人楼船与穷人茅屋对照描写,真实地描绘贫富悬殊的社会图画。《养蚕词》《牧羊辞呈树百》,也直接描写百姓受的压迫。

到《聊斋志异》中,百姓受压迫以微妙形式出现。《黑兽》正文先写了个老虎怕黑兽故事:老虎请黑兽来吃他埋的鹿,没想到鹿被人取走,“虎探穴失鹿,战伏不敢少动。兽怒其诳,以爪击虎额,虎立毙,兽亦径去”。“异史氏曰”又讲了个“猕最畏狨”现象,看到狨来了,猕齐刷刷跪在那儿,等待它一个一个吃掉。蒲松龄感慨:

余尝谓贪吏似狨,亦且揣民之肥瘠而志之,而裂食之;而民之戢耳听食,莫敢喘息,蚩蚩之情亦犹是也。可哀也夫!

一物降一物,兽中王猛虎对黑兽俯首贴耳,猕猴对狨听任攫食,是大自然的奇异现象,但这些现象仅是作者刺贪刺虐的引子。“贪吏似狨”,将老百姓“揣其肥瘠”而裂食,老百姓只能听其肆虐。

以上故事与蒲松龄游幕宝应真实见闻像不像?像,又不全像。胶柱鼓瑟地查证哪篇小说取材于哪件具体事实,不可能全面理解天才小说家的精神活动。小说比现实生活的真实记载,更成熟,更深刻,更艺术化,更依赖于作家想象的力量,依赖于作家思想的力度。作为伟大的小说家,掌握和认识某些社会现象是重要的,能不能对这些现象做仅属于自己的思考,进行只属于自己的艺术创造,或许更重要。但是假如没有南游,没有对官场零距离感受,蒲松龄不可能把官场写得如此透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