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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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南游作幕(5)

《莲香》成为蒲松龄“鬼狐有情”构思源头。蒲松龄在《莲香》中创造了狐仙肌肤温暖、可救人,而女鬼手足如冰、必祟人模式。但不管是鬼还是狐,都痴情追求真爱。《莲香》创造的女鬼存在状态尤其重要。李氏是聊斋最早的凄美女鬼,她开创了聊斋女鬼不再生存的存在方式:英年早逝,在花样年华丧失生命,埋首阴冷黑暗坟墓。灵魂是美丽少女,躯体却白骨俨然。无法埋葬的孤独,无处不在的寂寞,使她充满哀伤和忧愁。她惧怕寒冷,惧怕黑暗,胆怯柔弱。但她求生意识还在,就到人世间飘动,寻找温暖,追求光明,想摆脱孤独,摆脱黑暗,回归人间。《莲香》写出女鬼的奇幻之美,奇妙之美,让人意想不到、琢磨不透的美:瘦弱、单薄,有人的形体,行动却像一股烟、一片云。桑生握李氏的手,发现“冷如冰”,阴冷,带点儿鬼气。聊斋之前志怪小说的女鬼总给人鬼气森森的恐怖感觉。蒲松龄却写出女鬼的柔弱可爱、楚楚可怜、对爱情和生命的渴求。这样别有洞天的女鬼描写,是蒲松龄对古代小说的重要贡献。

《莲香》创造的两个女性如春兰秋菊、东泰西华。狐女莲香坦荡老练,温柔持重。鬼女李氏年轻幼稚,嫉妒尖刻。因鲜明对比而格外生动。莲香用仙药帮桑生起死回生时,忘不了调侃李氏:

莲笑曰:“恐郎强健,醋娘子要食杨梅也。”李敛衽曰:“如有医国手,使妾得无负郎君,便当埋首地下,敢复然人世耶!”莲解囊出药,曰:“妾早知有今,别后采药三山,凡三阅月,物料始备,瘵蛊至死,投之无不苏者。然症何由得,仍用何引,不得不转求效力。”问:“何需?”曰:“樱口中一点香唾耳。我以丸进,烦接口而唾之。”李晕生颐颊,俯首转侧而视其履。莲戏曰:“妹所得意唯履耶?”李益惭,俯仰若无所容。莲曰:“此平时熟技,今何吝焉。”遂以丸纳生吻,转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莲曰:“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咽。少间,腹殷然如雷鸣。复纳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气。生觉丹田火热,精神焕发。莲曰:“愈矣!”

作为开宗立祖之作,不管给《莲香》多高评价都不过分:

《莲香》乃鬼狐形式的“定鼎”;

《莲香》乃女鬼形象的“定型”;

《莲香》乃舍生忘死之爱代表;

《莲香》乃“二龙戏珠”构思源头。

聊斋名篇《莲香》产生,标志着聊斋式人物塑造、小说构思模式基本成熟。有学者提出:《莲香》是为《聊斋志异》“立局定调”的作品。

《莲香》还表现了聊斋早期小说特点,喜欢用典。如莲香看到李氏时感叹“袅娜如此,妾见犹怜”,用《世说新语》典故;莲香转世为人,以十六岁燕儿身份出现,桑生笑着对借体还魂的李氏说:“此‘似曾相识燕飞来’也。”用晏殊《浣溪纱》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因为频繁使用典故,《莲香》不像寻常小说通俗好懂,但带有文人小说“雅文化”特点。随着岁月推移,蒲松龄再创作聊斋故事虽然仍保留典故丰富的特点,但比起《莲香》,刻意用典已少了许多。从刻意雕琢,到行云流水,是作家更加成熟的标志。

二 江边湖上故事

有些聊斋江边湖上故事能找到与蒲松龄南游的直接联系,如:

《聊斋志异》最优美的爱情故事。形式美,内容美,语言更美。开篇是幅气韵生动的民间风俗画,接着来一组精妙绝伦的龙宫歌舞,然后是幽静美妙的莲池爱巢。还有龙宫人间任往来的奇思妙想。阿端晚霞双美,龙宫歌舞群美,莲池幽会雅美,少男少女爱情美。有静态美,有动态美,有动静相兼之美,真是从里美到外,从头美到尾,流光溢彩,美轮美奂。然而美丽背后有辛酸,幽雅背后有痛苦。晚霞和阿端都是人间受压迫的艺人,死后进入龙宫相爱,龙宫也不能相容,他们再返回人间,人间王爷仍要夺晚霞,晚霞不得不毁容以保护清白。晚霞以艳美始,以毁容终。人间龙宫,都无良民的活路。如此凄美的描写蕴藏如此深刻的内容,实在妙极。

在古代小说长河里,《晚霞》和《柳毅》是写龙宫的双璧。《晚霞》因有《柳毅》珠玉在前,想写出新境界,更棘手。蒲松龄知难而进,后来居上,其龙宫歌舞,以幻笔把龙宫的晶明绮丽、变幻莫测写绝了:

首按夜叉部:鬼面鱼服,鸣大钲,围四尺许;鼓可四人合抱之,声如巨霆,叫噪不复可闻。舞起,则巨涛汹涌,横流空际,时堕一点星光,及着地消灭……乳莺部皆二八姝丽,笙乐细作,一时清风习习,波声俱静,水渐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燕子部皆垂髫人,内一女郎,年十四五以来,振袖倾鬟,作散花舞。翩翩翔起,衿袖袜履间,皆出五色花朵,随风扬下,飘泊满庭。

阿端爱上散花女晚霞,幽静美妙的莲池成了他们的爱巢:几十亩莲花长在平地上,叶子像席子,花朵像伞盖,落在地上的花瓣堆在莲梗下一尺多厚。晚霞和阿端“以石压荷盖令侧,雅可幛蔽,又匀铺莲瓣而藉之,忻与狎寝”。古代小说写男女幽会,美莫过此。聊斋点评家说:“文境之妙,如幽禽对语,野树交花”,“欲写幽欢,先布一妙境,视桑间野合、濮上于飞者,有仙凡之别”,“人间所谓兰闺洞房,贱如粪壤”。

《晚霞》美景妙事哪儿来的?靠蒲松龄南游观察想象而来。晚霞和阿端都是在长江上表演惊险杂技落水进入龙宫。而江南赛龙舟风俗,是蒲松龄南游期间亲自观察到的:

五月五日,吴越间有斗龙舟之戏:刳木为龙,绘鳞甲,饰以金碧,上为雕甍朱槛;帆旌皆以锦绣;舟末为龙尾,高丈余,以布索引木板下垂,有童坐板上颠倒滚跌,作诸巧剧。下临江水,险危欲堕。

山东莱州秀才彭好古在别墅读书。中秋寂寞,请名士丘生来喝酒。突有不速之客来访,自称扬州人彭海秋,言谈潇洒,好像鄙视丘生。彭好古替丘生难为情,打断彭海秋高谈阔论,唱支《扶风豪士曲》。彭海秋说:“仆不能韵,莫报《阳春》,倩代者可乎?”说完,门外来个貌似天仙的妙龄女子。她唱完歌,彭海秋从天上招来彩船,请大家登船,到西湖游览。彭海秋从船舱后取出美酒佳肴,大家欢饮。此时,一座笑语喧哗的高大楼船跟他们的船靠近。彭海秋给歌女递杯酒说:“引此送君行。”彭好古对歌女留恋不已,歌女也向他暗送秋波。二人约定再会。歌女说:“如相见爱,但问娟娘名字,无不知者。”彭海秋把彭好古的绫巾扯下来交给娟娘,说:“我为若代订三年之约。”说完,把歌女托到手掌中说:“仙乎!仙乎!”扳着邻船船窗,送歌女过去。船窗只有圆盘那样大小,歌女像蛇一样钻进邻船舷窗。邻船上有人说:“娟娘醒矣!”三年后,彭好古到扬州,遇到歌女娟娘,凭当年绫巾相认,为她赎身,带回莱州。

小说中诗意化太空船提前三百年实现“万里犹庭户”中国太空梦:

彩船一只,自空飘落,烟云绕之,众俱登。见一人持短棹,棹末密排修翎,形类羽扇,一摇则清风习习。舟渐上入云霄,望南游行,其驶如箭,逾刻,舟落水中,但闻弦管嗷嘈,鸣声喤聒。出舟一望,月印烟波,游船成市,榜人罢棹,任其自流,细视,真西湖也。

在聊斋万紫千红百花园中,《彭海秋》是特别旖旎的一株。文雅精美,诗意朦胧,人物幽丽,飘然若仙。天河行船,彩船,祥云,瑞霭,清风,羽扇般短棹像凤鸟翅膀,太空飞驶如箭。西湖泛舟,明月烟波,仙乐缭绕,人声喧笑,美景如画。就思想意蕴,不过写阔公子与俏佳人的悲欢离合,可见封建文人情致之一端。小说写歌女从西湖被招到莱州唱了支《薄倖郎》曲。此曲在小说里起什么作用?表明歌女身份和她对爱情的向往。而《聊斋诗集》有首与《薄倖郎》题目内容一字不差的杂言诗:

薄倖郎,牵马洗春沼。

人声远,马声杳;

青天高,明月小。

掉头去不归,庭中空白晓。

不恨别离速,但愁欢会少。

……

在《聊斋偶存草》里,《薄倖郎》排在《廷尉门》之后,《八月新归觉斯螽斯两侄邀饮感赋得深字》之前,说明《薄倖郎》是南游诗。那么,蒲松龄是先写下诗将它嵌入《彭海秋》,还是写完《彭海秋》又单独把《薄倖郎》算聊斋诗?现在已找不到诗和小说孰先孰后可靠资料。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南游对江南山水零距离接触,不会有聊斋名篇《彭海秋》。

富家公子金大用携父母和妻子庚娘逃难,上了贼船。王十八将金大用及父母打落长江,企图霸占庚娘。庚娘虚与委蛇,随王十八回到金陵的家,将其灌醉杀死后自杀。庚娘自杀后数年复活,认镇江耿夫人为母,母女同舟到金山烧香。而金大用落水未死,也来登金山。夫妻都认为对方已不在人间,没想到劫后重逢在长江两条急驶的小船上。瞬息间就会失之交臂,夫妇如何相认?(金大用)“急呼曰:‘看群鸭儿飞上天耶!’少妇闻之,亦呼云:‘馋猧儿欲吃猫子腥耶!’盖当年闺中之隐谑也”。两句话,是金大用和庚娘当年欲闺中交欢怕丫鬟听到设计的隐语。庚娘智杀仇人,极可能是蒲松龄南游听到的一肢半节真人真事。进入聊斋后,庚娘死而复生、夫妇江面谐趣相认,一一被创造出来。“新闻总入鬼狐史”,说的是从生活素材到小说的演变过程。是蛹变美蝶、蚕丝变锦缎的过程。蒲松龄听到不少新闻,如何将新闻变成鬼狐史,是对天才作家才能的考验。

山西张老相公妻女被长江巨鼋吞食,他向金山寺僧人请教报仇办法,从僧人讲用牲口半体祭祀巨鼋,悟出李代桃僵、诱鼋上当妙计:

招铁工,起炉山半,冶赤铁,重百余斤。审知所常伏处,使二三健男子,以大钳举投之,鼋跃出,疾吞而下。少时波涌如山;顷之浪息,则鼋死已浮水上矣。

为民除害,为己报仇,智除巨鼋,张老相公是个有勇有谋的长者兼智者形象。故事没有一点儿怪异成分,有具体地点金山。而金山离蒲松龄作幕的宝应很近。应是蒲松龄南游“闻则命笔”的直接“产品”。

有的聊斋故事表面上似乎得于南游见闻,却需要琢磨另一番意味。

吴门画工喜欢画吕祖,想见吕祖愿望很虔诚。有一天,他看到一群乞丐中有个穿破衣者气宇轩昂,就拉住乞丐胳臂说:“君吕祖也。”乞丐大笑。夜里,画工梦到吕祖来了,说要让画工见个人。向空一招,一美人从空而降。吕祖说:“此乃董娘娘,子谨志之。”画工梦醒,画了董娘娘肖像藏起来。几年后,他到京城玩,恰好董妃去世。皇帝要为她画像。皇宫画师画得都不像。吴门画工把梦中美人图交到皇宫。宫中传看,都说:像极了!皇帝奖吴门画工中书官职。画工不受,赏他纹银万两。达官贵人纷纷找吴门画工画先人像,短期发财巨万。

“吴门”即苏州,离宝应很近。蒲松龄在《吴门画工》篇末说“莱芜朱拱奎曾见其人”。似乎吴门画工确有其人且蒲松龄的朋友还认识他。但蒲松龄南游期间听到这个民间传说可能性更大。董鄂妃是清初顺治皇帝和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宫廷矛盾的焦点。一六五一年八月,顺治皇帝遵皇太后命册吴克善之女(皇太后侄女)为皇后,却冷遇之,三年后废为静妃。一六五五年册立绰尔济之女(废皇后侄女)为皇后,仍然帝后不和。顺治专宠内大臣鄂硕之女董鄂妃,一六五五年封皇贵妃。一六六〇年董鄂妃死,顺治悲痛欲绝,追封董皇后,命诸大臣祭祀。吴门画工因画董鄂妃神肖,一步登天。区区小技得厚报,因为画的是皇帝爱妃。顺治董鄂故事,是蒲松龄青年时代清朝发生的重要事件。小说无一语涉及,只借吴门画工为董鄂妃画像,迷离隐晦加以叙述,含不尽之意于言外,发人深思。

聊斋还有一些显然是天马行空的江边水上故事,比如:

洞庭湖中往往有水神借舟,遇有空船,缆忽自解,飘然游行。但闻空中音乐并作,舟人蹲伏一隅,瞑目听之,莫敢仰视,任所往。游毕,仍泊旧处。

(《织成》)

直隶有慕生,小字蟾宫,商人慕小寰之子,聪惠喜读。年十六,翁以文业迂,使去而学贾。从父至楚,每舟中无事,辄便吟诵。抵武昌,父留居逆旅,守其居积。生乘父出,执卷哦诗,音节铿锵,辄见窗影憧憧,似有人窃听之,而亦未之异也。

(《白秋练》)

水莽,毒草也。蔓生似葛,花紫,类扁豆,误食之立死,即为水莽鬼。俗传此鬼不得轮回,必再有毒死者始代之。以故楚中桃花江一带,此鬼尤多云。

(《水莽草》)

江汉之间,俗事蛙神最虔。祠中蛙不知几百千万,有大如笼者。或犯神怒,家中辄有异兆;蛙游几榻,甚或攀缘滑壁不得堕,其状不一,此家当凶。人则大恐,斩牲禳祷之,神喜则已。

(《青蛙神》)

忽一人曰:“趁此月明,宜一击球为乐。”即见僮没水中,取一圆出,大可盈抱,中如水银满贮,表里通明。坐者尽起。黄衣人呼叟共蹴之。蹴起丈余,光摇摇射人眼。俄而訇然远起,飞堕舟中。汪技痒,极力踏去,觉异常轻软。踏猛似破,腾寻丈,中有漏光,下射如虹,蚩然疾落。又如经天之彗,直投水中,滚滚作沸泡声而灭。

(《汪士秀》)

五个故事写完全不同的内容和各种超乎寻常的缘分:

《织成》写性情狂狷的落第书生柳生伏在舟中,偶然窥见洞庭湖主宴会,咬了紫袜侍儿的袜子。洞庭君要处死他。他巧言论辩,大难不死,最终与紫袜仙女终成眷属。此故事可谓“袜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