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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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南游作幕(6)

《白秋练》写商人之子慕蟾宫与白豚化成的美女白秋练因诗相恋。慕父反对二人婚事。白秋练利用水神功能,预知哪类货物能赚钱。见钱眼开的慕父遂同意他们结合。白秋练跟随慕生北归,因缺少故乡水而死,靠慕蟾宫吟诗不朽,在家乡水运到后复活。此故事可谓“诗缘”。

《水莽草》写祝生误食水莽草而死,与寇三娘成为恩爱鬼夫妻后,共同养母抚子。此故事可谓“毒缘”。

《青蛙神》写人间男子与青蛙神结亲的悲欢离合。此故事可谓“蛙缘”。

《汪士秀》写汪士秀父亲落水而死,成为鱼妖的足球奴隶,月夜湖上与儿子因为家传足球绝技水上相认。此故事可谓“球缘”。

五个故事无一例外,又都可称为“水缘”,都与江河湖泊有关,与水族传说有关。蒲松龄终生乡居,故乡淄川是山邑。他如何能构思出这么多这么奇幻美妙的水乡故事?自然与他毕生唯一一次南游江南水乡有关。

三 江南风景油画

蒲松龄继郢中诗社之后较密集的南游山水诗创作,对《聊斋志异》诗意化布局、构思、描述方式,有影响。描绘江南美景的《南游诗草》既是研究蒲松龄生平事迹的重要资料,还像给夹杂在聊斋小说中的油画般风景描写打草稿。它还与失传的蒲松龄郢中诗稿一起,给《聊斋志异》带来诗性特点。赵俪生先生《论蒲松龄的诗及其与〈聊斋志异〉的关系》早就指出,南游诗的某些写景是《聊斋志异》篇章内写景的“练兵场”:

蒲氏在《志异》中对特定环境的勾勒,是最出色,也是最难能的。而这种本领,在南游诗中有不少七言律诗描写扬州、镇江、宝应、高邮一带景物,实际上是练兵场。试看《志异》《王桂庵》篇中所写“梦至江村……有夜合一株,红丝满树。隐念诗中门前一树马樱花,此其是矣”一段……《庚娘》篇中所写“水程迢递,漫漫不辨南北”,“皎月初升,见弥望皆芦苇”,“欲登金山,漾舟中流,欻一艇过”……假如蒲氏不曾有南游的亲身经历,没有多少篇七言律诗的试写,小说是不容易写到这种境界的。

赵先生提到的《王桂庵》是聊斋写人间故事名篇。大名府贵家公子南游镇江,泊舟岸边,看到邻船上娟美的绣花女,一见钟情。他投金锭,绣花女拾起丢还;再投金钏,绣花女悄然接受。两人信物定情,却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绣花女父亲回船解缆漂流而去。王桂庵对绣花女不能忘情,买舟南下,沿江追寻,始终没找到。痴情感动上帝,他梦到江村,看到意中人,再次到镇江,梦中境变成实景。与芸娘结婚后,王桂庵乱开“家中固有妻”玩笑,芸娘跳入滔滔江水。一年后,二人再次离奇相遇。《王桂庵》背景是镇江,与宝应近邻。两处江边景色几乎相同。

景物描写颇能体现聊斋小说与南游诗的联系,我们看看《西湖主》景物描写:

茂林中隐有殿阁,谓是兰若。近临之,粉垣围沓,溪水横流,朱门半启,石桥通焉。攀扉一望,则台榭环云,拟于上苑,又疑是贵家园亭。逡巡而入,横藤碍路,香花扑人,过数折曲栏,又是别一院宇,垂杨数十株,高拂朱檐,山鸟一鸣,则花片齐飞,深苑微风,则榆钱自落,怡目快心,殆非人世。

《西湖主》写陈生因放生之德,得以“一身而两享其奉”,做了西湖公主的驸马,既享受神仙的长生不老,又享受人世的天伦之乐,成为神仙中的郭子仪、石崇。蒲松龄通过陈生寄托封建时代读书人“富贵神仙”幻想,这种思想不能算多高尚。但小说情节多变,构思精巧,艺术精湛,意境优美,不仅人物刻画极出色,景物描写更成为聊斋最有代表性的语言之一。小说中纯洁宁静的大自然,“好句若仙”(但明伦语)亦若诗。风致幽绝的西湖美景,与蒲松龄描绘射阳湖的“芳洲蛱蝶深深见,乱扑菱花上钓矶”,与《梦幻八十韵》“溪水花成路,蓝桥霞作庄。青鸾引小径,翠竹隐雕墙”,是否有些相像?

更有甚者,《西湖主》不仅景物描写与蒲松龄南游有密切关系,小说里的诗歌也可能属于南游诗。《西湖主》有首陈弼教描写公主打秋千的诗,成为陈弼教与公主结成良缘的引线:

雅戏何人拟半仙?分明琼女散金莲。

广寒队里恐相妒,莫信凌波上九天。

路大荒编《蒲松龄集》聊斋诗集续录有组《秋千》,其中两首:

陌上游人取次行,断肠芳草遍春城。

秋千院里桃花满,墙外遥闻笑语声。

戏笑何人拟半仙?空中龙女散金莲。

广寒队里恐相妒,莫信凌波上九天。

美貌少女春游时荡秋千,应是蒲松龄南游甚至更年轻时看到的春景。《秋千》第三首与《西湖主》的诗仅几字之差。说明蒲松龄先写下秋千诗,写《西湖主》时,顺手牵羊放到小说里。《秋千》第一首“墙外遥闻笑语声”诗句则被演义到小说场景中:

俄闻马腾于门,似有女子笑语。生与僮潜伏丛花中。未几,笑声渐近,闻一女子曰:“今日猎兴不佳,获禽绝少。”又一女曰:“非是公主射得雁落,几空劳仆马也。”

蒲松龄是不是把他所观察到的江南美景简单导入《聊斋志异》?大作家不可能这么笨。从南游诗到聊斋景,会有质的飞跃,会产生神奇的化学变化。在现实基础上展开想象的翅膀,是天才作家的看家本领。

我们再看两段无与伦比、如诗如画的仙境:

僮导入广寒宫,内以水晶为阶,行人如在镜中。桂树两章,参空合抱。花气随风,香无断际。亭宇皆红窗,时有美人出入,冶容秀骨,旷世并无其俦。僮言:“王母宫佳丽尤胜。”……檐外清水白沙,涓涓流溢,玉砌雕阑,殆疑桂阙。

(《白于玉》)

开眸,忽见岛屿,舍宇连亘。把棹近岸,直抵村门。村中寂然,行坐良久,鸡犬无声。见一门北向,松竹掩蔼。时已初冬,墙内不知何花,蓓蕾满树。

(《粉蝶》)

这样的景物,是江南的?江北的?哪儿也不是,它是仙境。《聊斋志异》谈鬼说狐,现实与超现实并存。但是,如果蒲松龄没有南游经历,他能不能创造出从江南美景升华的仙境?大概不能。

四 顾青霞现象

在古代短篇小说里,聊斋爱情描写可谓姹紫嫣红、千姿百态。作者蒲松龄却是穷苦的、地位低下的秀才。他为什么能写那么多爱情小说?想从蒲松龄的现实生活中寻找那些千变万化的爱情故事“原型”根本走不通。那么,聊斋互不重样的爱情小说何处而来?从天上掉下来?可以说,聊斋丰富多样的爱情故事基本是从天上掉下来。但之所以掉到蒲松龄笔下,却在一定程度上与蒲松龄的特殊感情经历有关。

蒲松龄身上有个特别现象,人生和爱情在他心中有两种不同的解释:

他数十年守着的,是不识字或识不了多少字的糟糠之妻;数十年向往的,是出口成章、吟诗作赋的风雅女性。

他数十年对着的,是只知道柴米油盐的荆钗布裙;数十年向往的,是环佩叮当、妖娆可爱的国色天香。

他数十年过着的,是粗茶淡饭的百姓生活;数十年向往的,是娇妻美妾、富贵神仙的逸乐生涯。

当现实生活不足时,想象就来建立空中楼阁。于是在聊斋故事里:

穷书生因为有才能,把龙宫驸马做上了;

穷书生因为有才能,一举成名天下闻;

穷书生因为有才能,花妖狐魅化成美女送上门。

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达成”。聊斋飞黄腾达的穷书生,花妖狐魅变成的美女,只不过是穷秀才蒲松龄的白日梦。

蒲松龄这些白日梦,有没有些许现实依据?有。梦中情人顾青霞。

我们看看早期聊斋人物连琐与真实人物顾青霞有哪些相似之处。

忽墙外有人吟曰:“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反复吟诵,其声哀楚……一更向尽,有女子珊珊自草中出,手扶小树,低首哀吟……忽见丽者自外来,敛衽曰:“君子固风雅士,妾乃多所畏避。”杨喜,拉坐,瘦怯凝寒,若不胜衣……翻案上书,忽见《连昌宫词》,慨然曰:“妾生时最爱读此,今视之殆如梦寐。”与谈诗文,慧黠可爱,剪烛西窗,如得良友……女每于灯下为杨写书,字态端媚,又自选宫词百首,录诵之。使杨治棋枰,购琵琶,每夜教杨手谈,不则挑弄弦索,作“蕉窗零雨”之曲,酸人胸臆,杨不忍卒听,则为“晓苑莺声”之调,顿觉心情畅适……

我们将聊斋人物连琐与真实人物顾青霞进行多侧面对比,就会惊讶地发现,她们简直是“同卵双胞胎”:

1.形体相似

连琐:“瘦怯凝寒,若不胜衣”;

顾青霞:“冉冉香飘绣带斜”。

2.声音相似

连琐:“其声哀楚”,“低首哀吟”;

顾青霞:吟诗声如黄鹂。“莺吭啭出真双绝”。

3.特长相似

连琐:“挑弄弦索(琵琶),作‘蕉窗零雨’之曲”;

顾青霞:“垂肩袖拥琵琶”,“轻钩玉指按红牙”。

4.爱好相似

连琐:最爱《连昌宫词》,“又自选宫词百首,录诵之”;

顾青霞:蒲松龄为她选宫词百首,她最爱吟“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

连琐是聊斋最著名的凄美女鬼。“连琐”有“玉声珂珂”意,美玉的敲击声,轻轻的,柔柔的。连琐柔曼的吟诗声引起杨生对吟诗者形体的联想,凄苦的诗句触动了男子汉心灵最柔软的角落。这样的描写,难道不是从蒲松龄《听青霞吟诗》化入吗?“曼声发娇吟,入耳沁心脾”。杨于畏,不必详细分析就能看出,他与许多聊斋男主角一样,穷困潦倒却善良而有才气,是小说中的“蒲松龄”。继诗歌《梦幻八十韵》之后,蒲松龄又与梦中情人在聊斋故事兑现了爱的梦想。

聊斋诗中的“顾青霞现象”,还会顽强进入聊斋小说。

《聊斋志异》中的“顾青霞现象”是什么现象?简言之:

女主角按照顾青霞原型做变形处理;

男主角按照蒲松龄原型做变形处理。

男女主角之间有各种形式忠贞不渝的爱情:

人鬼相恋,女鬼因爱复活,如《连琐》;

人鬼相恋,寄希望于来世相聚如《宦娘》;

恋人可精神相恋而无肌肤之亲,如《娇娜》;

青楼恋人选择穷书生并忠贞不渝,如《细侯》《鸦头》。

《细侯》和《鸦头》展示:蒲松龄如何通过小说里的穷书生完成现实中自己不可能完成的恋情。

蒲松龄从《赠妓》诗开始的、对顾青霞的爱慕之情,虽然得到顾青霞呼应并引起孙蕙不悦,“堂上主人多妒忌,暗中为语杜分司”。最终顾青霞,或者起决定作用的“妈妈”即鸨母,却选择孙蕙。事情明摆着:如果都是进门做妾,穷幕宾怎能和七品知县竞争?嫩柳娇花、鹂鹂黄莺般的顾青霞移进知县后衙,与穷幕宾永远关上恋情之门。

凭什么顾青霞不能选择穷书生,清贫相守、相爱至死?

凭什么顾青霞不该选择穷秀才,心心相印、诗词唱和?

现实中不能,小说里难道也不能?必须能,应该能,绝对能!

于是,细侯和鸦头,两位聊斋故事的青楼名妓,两位变形“顾青霞”,都选择无权无势的穷书生、变形“蒲松龄”,爱得忠贞,爱得轰轰烈烈。

《细侯》:在余杭教私塾的满生对名妓细侯一见倾心,借了钱跟细侯见面,两人聊得投机。细侯喜欢写诗,知道满生家只有半顷薄田,几间破房,却乐意嫁给满生并随他学写诗:关上门夫妻相对,你读书我织绢,空闲时吟诗喝酒,封个千户侯也不换。满生为了给细侯赎身南游找朋友,结果陷入监狱。细侯被骗,嫁给富商。待满生出狱后,发现设计将其长期关押者正是细侯嫁的丈夫。细侯得知真情,“杀抱中儿”归满生。蒲松龄“异史氏曰”将细侯回归满生与寿亭侯归汉相提并论,把妓女与关圣相比,实在罕见。小说中细侯回答鸨母劝嫁富商时说:“满生虽贫,其骨清也。守龌龊商,诚非所愿。”这是蒲松龄给细侯安排的人生选择,红粉佳人理应嫁给有才学的贫穷书生,获得真正的爱情。

《鸦头》:东昌府秀才王文对狐狸精雏妓鸦头一见钟情,鸦头主动提出与王文私奔。后被鸨母抓回,关进黑屋子,“鞭创裂肤,饥火煎心”,却始终坚守对秀才王文的爱情。蒲松龄“异史氏曰”将狐狸精雏妓与“妩媚”的唐代明臣魏征类比。

满生教私塾,王文是秀才,他们是“浙江蒲松龄”、“东昌蒲松龄”,美丽而喜欢诗书的细侯,年纪轻轻却不肯事权贵的鸦头,是“人间顾青霞”、“狐狸精顾青霞”。他们之间忠贞不渝的爱情,用美学术语说,是蒲松龄将自己的本质力量对象化,让小说人物为自己的愿望负弩前驱。

“顾青霞现象”还会长久影响《聊斋志异》的创作。如《林四娘》写在青州做官的陈宝钥与改朝换代中死亡的女鬼林四娘相遇,两人一起评论诗词。林四娘曼声娇吟唐诗,其形象、爱好都打上“顾青霞印记”:

每与公评骘诗词,瑕则疵之,至好句,则曼声娇吟,意绪风流,使人忘倦。公问:“工诗乎?”曰:“生时亦偶为之。”公索其赠,笑曰:“儿女之语,乌足为高人道。”

顾青霞对聊斋故事的影响,本传《西铺坐馆》之《孙蕙和顾青霞》将进一步阐述。

五 宝应裙钗学堂与聊斋艳情诗

蒲松龄的艳情诗一向不太为研究者关注,因为这些诗与创作《聊斋志异》有相当重要的关系,需要不厌其烦做一番细致考订。

孙蕙幕中除蒲松龄、刘孔集外,还请了高坛,成了蒲松龄好友。高坛,字鲁坛,他的宝应经历让蒲松龄意外地观察到孙蕙的“裙钗学堂”,影响到部分聊斋爱情故事和女性形象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