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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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刘禹锡不觉惊号大恸,痛不欲生,南望桂水,哭我故人。他告诉韩愈,柳宗元临死时把所有的文稿和几个孩子都托付给他。周六4岁,二女无名,还有一个遗腹子。刘禹锡的信件泪迹斑斑,看得出他是在肝胆欲碎、悲痛欲绝中写这封书信的。刘禹锡最后托韩愈为柳宗元写墓志铭。他说子厚的墓志铭只有韩退之才有资格写。

韩愈坐在地上,捶胸顿足。

柳宗元之死,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人世间最亲密的朋友,百年不遇的知音离他而去,怎不令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呢。柳宗元多舛的一生,使他顿悟:这也许就是他暗淡前程的提示吧?也许要不了多久,他也会和柳宗元一样,客死他乡,做孤魂野鬼?一定是的!肯定是的!想罢他愈悲、愈痛,哭得天昏地暗……

韩愈寒心彻骨。

就要到袁州了,还有几步之遥就要到那新的贬所了,他不觉收住了脚步。他觉得自己是在走向死地、走向消亡。仅半天的工夫,他便似春秋的伍子胥,斑白了鬓角、铁灰了面孔、维艰了步履,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行将入木的老人……

到袁州数月,韩愈很少与众官员周旋,也很少与文人墨客吟诗做赋。他常常把自己反锁在书房内,一坐就是一整天,柳子厚让他失了魂魄,失了灵性。他好像很难完成刘禹锡的嘱托,很难写好柳宗元的这最后一页了。

韩愈痛苦得想喊、想叫、想跳崖!直到有一天,他真是疯了,在大哭大叫中挥笔成文,终于写成了那篇被后人称之为“昌黎墓志第一,亦千古墓志第一”的《柳子厚墓志铭》。墓铭这样写道: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古今,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涣,而自肆于山水间。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日:“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日:“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井,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日周六,始四岁;季日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在袁州,很长一段时间,韩愈总是觉得柳宗元没有死,他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跟随着他,左右着他。有时候,他仿佛觉得自己就是柳宗元的复生、再造。痛定思痛,像是鬼使神差,他常不由自主地仿照着柳宗元的样子行事。他巡访四方、体察民情,做起重大改革来……

韩愈在袁州做的最大一件事,就是效仿柳宗元解放家奴。而且他的改革比柳宗元的响动更大,影响更远,最终竟革到了宪宗面前,这当然又会有好戏看了。

袁州也像柳州一样,穷人在家贫、负债、天灾、人祸无计为生时,便把儿女送到殷实大户家去抵押为奴。过期无法偿还债务,便只能没身为奴。袁州大户使用家奴,比柳州还要残酷凶狠。奴婢们常常被迫昼夜劳作,很少休息,不少人常被主人“鞭笞役使,至死乃休”。韩愈听了,不由怒火中烧。

于是不久,袁州衙府外也贴出了大幅告示,州府规定:所在典帖良人男女,一时放免!

告示贴出三日,袁州城方圆百里就有七百多家奴被赎还归家,百姓为此欢呼雀跃,人心大快。像在潮州一样,也有不少百姓到州衙门口向韩愈叩头谢恩。

韩愈受到了百姓们的如此拥护、爱戴、崇拜和信赖,心下十分快意,也十分得意。他那颗被柳宗元陡然而逝而一下冷寂了的仕进之心,又开始温热起来。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情绪极易受外界环境影响。冷就冷得心如死灰,热就热得热血沸腾。

他想:我做的是代圣上安邦定国的大事!释放家奴、解放劳力,对我大唐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这件事一定要让圣上知道,不仅是让圣上知道,最好能劝圣上推广四方。如此这般,定会民心思上,民心思治,忠于圣上,忠于大唐。他越想越兴奋,越想越激动,于是,心潮澎湃、激情奋发,展开纸笔,挥就成文。

这是韩愈到袁州后第一次给皇上写议状,又是为民请命的。

应所在典帖良人男女等右准律不许典帖良人男女做奴婢驱使。臣往任袁州刺史日,检责州界内,得七百三十一人,并是良人男女。准律例计佣折直,一时放免。原其本末,或因公私债负,遂相典帖,渐以成风。名目虽殊,奴婢不别,鞭笞役使,至死乃休。既乖律文,实亏政理,袁州至小,尚有七百余人;天下诸州,其数固当不少。今因大庆,伏乞令有司重举旧章,一皆放免。仍勒长吏严加检责,如有隐漏,必重科惩;则四海苍生,敦不感荷圣德。右前件如前谨具奏闻。伏听敕旨。

奏折传送京城,宪宗看了不语。他虽然承认韩愈奏折的内容是为他唐朝着想,是顺乎民心民意的。但是,刚到袁州,就又为民请命,看来这韩愈猛浪的老毛病还是没改,恃才自傲的性情还是没改。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难道就不怕我再次发怒,定他重罪吗?宪宗死死地皱着眉头苦思冥想。

也许是人到老年,也许是服食金丹所致,宪宗近来的身体越来越差,疑心也越来越重。最后他想,这韩愈此次上表,为民请命是假,效忠皇上是假,沽名钓誉才是真啊!他笑了,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立刻下诏召他回京是大智之举。否则,回来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还不知要给自己找多少麻烦呢?现在好了,是他自己跳出来的,那就让他在袁州呆上一辈子,愿怎么从善就怎么从善吧!

皇甫缚看出了宪宗的心思,便趁火浇油道:“还是圣上英明,前日没有立诏韩愈回京。否则,这奏折就不知奏的又是何内容了。说不定指陈的是朝中的什么‘弊政’也有可能呢。”

宪宗点头,心里说:这个韩愈老儿,也太狂妄了,再要多事,早晚杀了他。可嘴上却道:“韩愈的议状还是言之有理的。释放家奴,朕早有此念,只是政务太多,忙不过来罢了。”

“那韩退之的这个议状圣上是准备采纳了?”崔群问。

“当然!”宪宗十分干脆地说,“安邦定国之举,何乐而不为?”他此时想的却是:批准了韩愈的奏折,一时间赞声四起,韩愈一定又要飘飘欲仙、心浮气躁了。他为求口碑必定会连连上奏。奏折一多,言多必失,到时候还怕抓不到他的把柄。然后:纠而降之、贬之、诛之、剐之还不都是他皇上的一句话!这叫什么?姑息养奸!古人的做法,权且一用。宪宗想着,心下十分得意。

崔群见宪宗神态反常,话中有话,不由在心中捏了把冷汗。他回到府中,刻不容缓地修书一封,让人快马加鞭传与韩愈。信中说:虽然圣上恩准了他的奏折,但切不可过于得意。近段时间,千万不要再写什么奏折了,以免招祸。他还劝韩愈以后行事要慎之又慎,云云。崔群是韩愈一生中少有的挚友,每到关键时刻,他总能帮上一把,就是危及自身,也在所不辞。如此挚谊,世间少有,真是可歌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