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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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圣上明察,这韩愈贬去潮州只是半载,仅凭一封《潮州刺史谢上表》就召他回京,岂不太轻率、太简单了?这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向世人明言,圣上前日对韩愈的贬谪有误吗?再者,韩愈这等人,性情反复无常,今日写《潮州刺史谢上表》,谁说不是因为潮州荒僻冷漠、生死无常,令他恐怖至极而为文呢?如此这般的贪生违心之文,又怎能说就是忠君爱朝?怎能说就有悔改之意?再言之,圣上对他贬谪,怎保他就无丝毫怨恨之意?回到京城,遇风吹草动怎敢保他不存二心?日后,如果他再写出第二、第三个谏表,抗颜犯上,纵是圣上立时斩杀了他,也难免令世人耻笑!诏书之事实非儿戏,望圣上三思!”皇甫铸扑伏在地,长跪不起……

宪宗沉呤片刻。想皇甫镩的言语也有道理。韩愈性情反复,人无常调,这也是他的疑虑所在。他直视皇甫铸问道:“依你之见,如何是好?”

皇甫镩跪着偷偷地扫视了一圈群臣。这一扫使他发现,不仅是崔群和裴度,许多人都怒目圆睁,鄙夷地望着他。他连忙又把头垂下,心中暗想:这韩愈在朝中还真有不少朋党,若因此把这些人都得罪了,也绝非明智之举。谁能料到明日会有何变故?万事无绝对。于是,他变软了声调对宪宗道:“实话说来,这韩愈也确是个人才,长年流放潮州也是可惜。但臣下为圣上着想,人心叵测,不可不防。依臣之见,不如趁后日群臣为圣上敬献‘元和圣文神武法天应道皇帝’之称大赦天下时,先把韩愈内迁,回京之事,稍后再议。”

宪宗点头,接着问:“内迁何处?”

“袁州若何?已是内州。如此这般,足已昭示天下,皇恩浩荡。”皇甫镩连忙道。

“众爱卿意欲如何?”宪宗转问众人。

崔群大声道:“韩退之此次《潮州刺史谢上表》感情真挚,绝非权宜之计,他……”话语未落就被宪宗打断了。

宪宗摆手道:“罢了罢了!皇甫宰相言之有理,不如先召韩愈到袁州,以闻其言、观其行,回京之事日后再议!”宪宗到底对韩愈还看不清、摸不透。皇甫铸的话提醒了他,他不愿意召回一个心存芥蒂、与己作对之人,也不愿意再做食言之事。现在,韩愈纵是孔丘转世、荆轲再生,也不过是他座下的一只狗,何至如此怜惜他?此事确实不值得太大惊小怪了。

“众贤卿还有何事呈禀?”宪宗闭上眼睛,显然有些累了。

“臣有一事,想再奏圣上!”裴度再次跪拜堂前。

“欲言何事?”宪宗睁开双眼。

“圣上惜才爱贤之心人所共知,后日受尊号大赦天下时,有一人可否共享隆恩。”

“卿指何人?”宪宗抬头问。

“柳州刺史柳宗元!”裴度言罢掩面而泣。柳宗元是他极赏识之人,多年来他时时因柳宗元厄运感叹不已。近时,他的另一个得意门生吴武陵反复拜见,言及柳宗元之事,常恸哭不止。吴武陵言:柳州地处边境,盗匪群居而兵将不足,朝中应派重兵武将镇守此地,方可保一方平安。柳宗元系一介儒士,不宜在柳州担此重职,量才适用还是奉诏回京为好。况柳宗元年迈体衰,贬谪多年也该自由了。吴武陵百般恳求裴度呈言圣上,救柳宗元出水火,并一再伏首叩拜,愿来生犬马相报。裴度见状怆然泪下。今日正是时机,尽管圣上龙颜不悦,可此时不言更待何时?

“柳宗元?”宪宗闻之不喜。直到今日,一提及王叔文党人,他就不悦。

“臣也认为,柳宗元该回朝了。”崔群亦堂下言道。

“柳宗元缘何该回朝?”宪宗问。

崔群道:“古时称人生一世为30年,如此说来柳宗元被贬已近半世。圣上宽宏,不会弃臣子如此长久而不惜之怜之的。昔日王叔文党的‘二王、八司马’如今已是死的死,召的召,惟遗柳宗元一人远贬边地,苟延残喘实在可惜、可叹、亦可怜。臣闻柳宗元近来疾愈重、体愈衰,恐不久于世。如果他真就贬死在边地,人言可畏呀!再者,这柳子厚和韩退之一样,都是当朝少有的博学鸿儒,如今应是他回朝效力之时了。望圣上明察!”

“噢?”宪宗蹙眉不语。崔群言之有理,这柳宗元虽是罪臣,可果真是贬谪日久了。元和十年乙未,他把柳宗元一人再次贬谪刺史之后,似乎把他给忘了。14载,真可谓人生半世。如此磨难,应该说再重的罪则也可相抵了。宪宗看裴度老泪纵横,崔群惺惺惜惺惺,不由也动了侧隐之心。他摆摆手对一个内臣道:“即日下诏,宣柳宗元回京候旨。”

“圣上英明!”裴度和崔群双双伏地,谢主隆恩。

群臣呼啦啦伏倒了一片……

宪宗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突然双拳紧握,呼吸急促。

身旁的宦官看他气色不好,怯怯地问:“圣上累了,是否要回寝富?”宪宗烦躁地扭动着身躯,众宦官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宪宗服食柳泌的仙丹已经半年有余了。这采于天台山,仙风玉露冶炼而成的仙丹,不仅未令他耳聪目明,身坚体固,反而倒常使他口干舌燥、心火如焚。每次上朝,他只能坐几十分钟,再长了,浑身犹如烈火煎熬,奇燥无比。每当此时,他的性情就会变得异常暴虐,动辄鞭笞、砍杀宫人,时日不长,宦官、宫女就被枉杀数命。于是,宫中人个个诚惶诚恐,不知何时就会大祸临头。此刻,大宦官看宪宗心火骤起,便指使小宦官前去询问。

果然,那小宦官话音未落,宪宗无名火起,他恶狠狠地对小宦官喝道:“你是何等东西?敢在朕面前多嘴。来人!拉出去,杖一百!”宪宗说着又飞起一脚,把小宦官踢得满地翻滚,撞在石柱上,头破血流……

众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皇上药力一发作,就要有人遭殃。昨日被砍杀的两个冤魂,起因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是因为扶皇上退朝时不小心绊了个跟头,另一个就更莫名其妙了,他只因皇上打喷嚏时皱了下眉头就掉了脑袋。

宪宗此时心内如火燃烧,他圆瞪双眼大叫道:“朕要喝水,还不快取来!”

几个宦官如惊弓之鸟,立刻飞奔着去取水。他们边跑边甩着头上的冷汗,个个面如土灰。

皇宫内,时时笼罩着一种恐怖气氛。几乎天天有人被杀,天天有人被杖责。几个宫女无辜赐死后,连后妃都对皇上敬而远之了。

宫内人人岌危,人人惶惶不可终日,这里几乎成了一座死宫,一座活人的坟墓……

韩愈10月收到皇上内迁他到袁州(今江西宜春)的诏书。11月就动身了。

深秋季节,已经冷透凉透。韩愈踏着软软的落叶,望着四野的萧索,说不出是喜还是忧。内迁了,生还了,应该说是上天赐予的恩惠。可是,50多岁的老翁,迁去袁州,可能就是死地了。而袁州离京城还有几千里,这可真是虽生犹死啊!韩愈清楚,这次内迁他只是生还而已,除此之外,还是个贬官,没有任何可喜之处。

韩愈不紧不慢地走着,想起了柳宗元,又是一阵伤感。是啊,比起柳宗元来说他应该是满足了,因为不管怎么说他去潮州仅半年多,只一封《潮州刺史谢上表》就可以内迁了。他的笔真有神功啊!可是气节呢?他毕竟比柳宗元少了这样东西。而这样东西是人生中最为可贵的。他临走时没给柳宗元写信,不是不想写,又是不知如何写。他几次拿起笔又不得不放下来。他写不成东西,无论如何也写不成东西了。这是为什么?他不明白。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韩退之竟不会为文了?一连数日,他困惑不解。

也许是违心而成的《潮州刺史谢上表》像水一样不值钱?

也许是柳宗元根本就不想听他回迁的“喜讯”?

也许是他的转机对柳宗元是强刺激?

总之,韩愈为自己一个字也写不出而心生疑虑,更准确地说,应是心生恐惧!

一行人刚行至袁州境内,一个信使催鞭赶来,一路高叫:“韩大人留步!韩大人请留步!”

韩愈大惊,勒住马头,惊慌失措地原地打转,一种不祥之兆涌上心头。

信使飞奔而来,呈上一封书信。韩愈只扫了一眼笺封,就认出了刘禹锡的笔迹。他呆愣片刻,终于不安地屏息抽出了信笺。只看了一眼,不觉如五雷轰顶,浑身一软,坠下马来……天降噩耗!柳宗元作古了!

他是11月5日在柳州逝去的,年仅47岁。

刘禹锡在信中道:自己是在母亲去世,扶柩北归,路经与柳宗元赠诗话别的衡阳时收到讣告的。他在信笺中写道:伸纸穷竟,得君遗书,绝弦之音,凄怆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