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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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柳宗元信笺很短,文中丝毫没有怪罪他的意思。他说能理解他,能理解他的难处。韩退之毕竟是韩退之,他是应该活着回京,因为他是当今惟一大儒,许多传道布道大事等着他做,许多朝中要事等着他做。写《潮州刺史谢上表》无可厚非,因为毕竟圣上能免其一死,一时的曲意逢迎违心从事也必要,只是将来在其位不要过于违心从事就是了。只是不知道圣上是否真会收回成命,赦他回京。柳宗元劝他,不要对朝廷寄过高希望,既来之则安之,走不了就先为潮州百姓做些事,毕竟是一任地方官,总比明日复明日地患得患失好……

韩愈看着信笺,被此中的真情打动了,亦被此中的话语打动了。

但他不明白,子厚往日一笔绝妙的书法,怎会突而变得如此松散、潦草?

子厚往日洋洋洒洒似长江激流般的文字,怎会突而变得如此涓涓、细淌?

子厚往日愤世嫉俗、嫉恶如仇的心态,怎会突而变得如此宽宏、豁达?

韩愈越想越不对,好像这柳子厚突然之间变了性情,突然之间变了个人似的。正惊诧,他突然发现,信笺上似乎有些褐色斑点。这是什么?他心中一紧。又仔细看了一遍书笺,没看出任何名堂。他明白了!这信一定是柳宗元在劳作现场写的,他在前几封信中曾提到过,和百姓一起干活有无穷的乐趣。这褐色斑点,一定是劳作时不小心溅上的泥点,一定是的。

韩愈的心又放回到肚子里。

子厚说的不错,和百姓一起劳作会有无穷的乐趣。他不是在京城时很羡慕柳子厚的改革之举吗?他不是在京城里总是坦言,有机会也要像柳子厚一样随心所欲、翻天覆地吗?现在好了,天随人愿,让他也来到个和子厚一样的贬地效仿吧!子厚说得不错,既来之则安之!命运既与黎民一体,那就真的学学柳子厚吧。他韩愈也要在此来他个: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与民同乐!

先做何事?韩愈心中思忖着,他在京城国子监三进三出,教书育人轻车熟路,不如在此先开个“州子监”,一定可以大见成效!突然间,他想起在阳山时,行程千里,乘舟而上,登门求教的区生、贾生、吴生,不由信心百倍。他想;纵是天涯海角,学也无涯!

第二天清晨,韩愈就走出了州衙府……

“救命啊!救命啊!”

韩愈正在城西巡视,突听得呼声切切,不知出了何等大事,连忙让衙役停下轿子。

几个扎羊角辫的幼童哭喊着跑来。韩愈拉住一个问:“前面出了何事?”

“阿牛被咬断一条腿!大虫正咬着他脖子呢,可能快死了!”小孩浑身打颤,痴痴呆呆。

“什么大虫?快说!”韩愈吃了一惊。

“鳄鱼!定是鳄鱼咬的!”差役脸色苍白,惊恐地说。

“鳄鱼?何种地方会有鳄鱼?”韩愈吸了口凉气。

“城西大水潭里有鳄鱼。几丈长,常吃人。这几天可能又没喂它牲畜了。”

“喂牲畜?养鳄鱼?”韩愈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抬腿上轿道:“走,看看去!”

差役吓得筛糠,连声道:“使不得,鳄鱼可能上岸了,不然为何能吃人呢?准是饿急了。”

“到底是何事,细细道来。”韩愈叫道。

差役哆哆嗦嗉地说:“不知何时起,这城西水塘里就有了鳄鱼,而且不是一只两只。因它们常上岸伤及人畜,百姓为求平安,只得三天两头喂它猪马牛羊,它才安生水域。连年投畜喂养,百姓穷不自存,近年来连自身都饥不果腹,哪来这许多牲畜喂它呀!于是,它就伤人,有时爬出池塘很远很远来伤人,令人防不胜防。如今,许多人家为避这恶虫远走他乡了。”

“为何不捕杀了它!”韩愈问。

“那庞然大物,谁敢奈何?几任州官皆想捕杀,可办法用尽,功效甚微不说,反伤了不少差役。没办法,只有投牲畜,现在牲畜投得差不多了,潮州人也该迁徙了!真是造孽呀!”差役摇头。

“真有这等事?”韩愈听得直冒冷汗。

“大人不信?可前往观之。”一个胆大的差役道。

“走!去潭边!”韩愈说着回身上轿,径直向城西水潭而去。

听说新任刺史大人要亲自去看鳄鱼,人们从四面八方拥来。不大工夫,水潭边人山人海,就像要举行何种仪式。韩愈下轿,走到潭边,望着那湛蓝湛蓝的潭水发愣。这么美丽的水潭,山影倒映,水光如镜,怎么会有鳄鱼呢?

韩愈想着不由就走了神。如此天赐佳潭,莫不是上天赋予他韩退之的一片佳境,让他也以此为文,做一篇《碧水潭记》,与柳子厚的《钴锷潭记》匹为双璧?一定是的,他和柳子厚总是要相谐的,不仅是处境,连物境也给以相同条件,真是太好了。他一定要写《碧水潭记》拿给子厚看。韩愈兴奋了,进而又一想:如此巧合绝非一处,他还要再找找看,看这潮州百里内外有没有东小丘?有没有聪溪?他想,一定都会有的!若回不了京城,他真的要在这潮州城里,做遍柳子厚做过的所有诗赋、文赋,他要和柳子厚形成双壁,震惊一代文坛。那该是多大的幸事啊!

韩愈正种思遐想,突然间,天昏地暗,狂风大作。

刚才还水光如镜的潭面,立刻扬起了巨浪狂波。没等韩愈明白是何事,一条雪白水柱拥着一条几丈长的大鳄鱼,张着血盆大口直冲潭边。围观的人立刻大呼小叫地四散逃窜。一时间,哭喊声,嚎叫声惊天动地。

韩愈惊呆了。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样凶暴的庞然大物他还是第一次见。

那鳄鱼好像一时也被人们的哭喊声吓住了。它好像也从未见过这许多人拥在一起呼天抢地。它停在水中张着大口呆了一会儿,终于又慢慢地游了回去。水面上,只露出一个麻嘟嘟的脑袋盯着岸边。它不明白,岸边那个白胡子老头为何不喊不叫,也不躲开?莫非他是哪路神灵,专门来降妖除恶,治他巨鳄家族的?鳄鱼缩进水里,不敢再轻易露面了。

这巨鳄让韩愈一夜没合眼。百姓的求救声、哭喊声像利刃一样剜着他的心。他没办法治鳄鱼,一没人力,二没物力,可是没办法也要想办法,谁让他是这一任地方官呢,谁让他成了这一方百姓的衣食父母呢?这一夜,韩愈想起了柳子厚。他想,如果子厚在他会怎样?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会怎样?韩愈端坐在案前,提笔在纸上胡涂乱画,画着画着,突然心生一念……

第二天清晨,韩愈乌黑着眼圈,带几个差役第二次来到了鳄鱼出没的碧水潭。那水依旧湛蓝湛蓝,水面依旧光亮如镜。岸上依旧人山人海,不过这一次,人们站得要远得多,也疏散得多。许多人还微提着衣襟,好像随时做好了逃离的准备。

韩愈面无表情地站在潭边。

他先命令判官秦济将烘烤熟的一猪一羊投入潭中,而后开始高声吟起了连夜而做的文章。

《祭鳄鱼文》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晖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譬,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亢拒,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付付现砚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韩愈将祭文大声吟诵了三遍。每一遍都能看到潭水在剧烈翻滚,像开锅一般。

人们惊呼着四散开去,跑出很远很远,终不见鳄鱼浮出水面,才又都慢慢返转归来。他们惊奇地望着滚滚潭水议论纷纷。韩愈则稳稳地站在潭边钢打铁铸般地纹丝不动。波涛越翻越猛,浪头越掀越大,足有一人多高,雪白的浪花打湿了韩愈的衣襟、鞋面,他却眉心不眨,半步不退!

岸上的百姓被韩大人惊人的胆识影响了。渐渐地,不少强壮汉子也慢慢围拢过来,他们聚在韩愈身边,形成强大阵势,直逼水面。很久很久,潭水渐渐恢复了平静,水光潋滟,波光粼粼。碧潭四周,只听得风声、水声和树叶瑟瑟的摩擦声……

韩愈猛地一转身,对轿夫道:“回府!”便从从容容地上了轿子。

一时间,山野中传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呐喊:欢呼韩大人的功德无量!

韩愈则坐进轿里,悄悄擦了把冷汗。他知道这一套祭祀毫无用处。鳄鱼之所以能安静地卧在水底,也许是因为岸上的人太多,响动太大了。而他限鳄鱼七日离潭也只是个权宜之计。从现在开始,他就要想着在七日之内,如何派人在潭边设置隔离网带,如何差人准备一些毒矢、利箭以备鳄鱼上岸,他要从根本上解决鳄鱼公害。

七日后,韩愈的一切措施如期就位,碧水潭虽有几次小小的骚乱,但终是有惊无险,未成祸端。此后,碧水潭就再也未有鳄鱼伤人的事了。韩愈威名也因此而在潮州一日千里。潮州百姓,交口赞誉韩刺史。

韩愈坐等圣上的诏书不来,但百姓的欢呼却让他有了一种全新的满足。看来,柳宗元说对了,不要对朝廷寄太高的希望,既来之则安之,身为一任父母官,只有多为百姓做些善事,才会从中找到乐趣和欣慰。

时值八月,阴雨绵绵。

潮州城成了名副其实的潮州城。地里谷物收不回,就地发芽霉烂。家中蚕蛾非死即病,多数根本做不成茧子。百姓个个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忽一日,似有暗示,众黎民三三两两、成群结队,来到了州衙门口高声呼救。众人道:“韩大人的字可消灾,文可解祸,灵得很。传言风速,几日之内,四方赶来求文求字之人,在州衙门口黑压压跪倒了一片。

显见,所以有此传闻,皆因韩愈《祭鳄鱼文》吟出七日后,鳄鱼果真销声匿迹而起。有人说它们真是退去了60余里,亦有人说亲眼见它们还在向深水迁徙,潮州从此太平安宁了,韩愈亦从此被人传得神乎其神。人皆道:韩大人天神也,文章皆灵符,只要其挥笔落字,阴天雨水定能消除。

韩愈闻之摇头,却无论如何也劝不走越聚越多、忧心忡忡的黎民百姓。既是如此,只要能使子民稍安勿躁,得以安慰,写篇文章,抹个字符又有何难?于是,他在州衙门口摆只长几,展开绫绸,绛桃研墨、柳枝焚香,自己则运足了气力,全神贯注,仔仔细细写就了一篇《祭神文》。文中恳请天地神灵怜惜百姓饥苦,早日驱除阴云,雨霁天晴,碧空万里,如有罪则惩诫,皆因刺史治州无力,应惩刺史一人,断不可伤及无辜百姓云云……

说来也怪,不知是韩愈是真通仙术?还是如此诚心真的感动了天地?亦或是阴雨天空早该放晴。次日,果真就阴消云散,旭日东升,碧空万里。潮州因此人声鼎沸,百姓奔走相告:韩大人仅一篇《祭神文》就驱走阴云,真乃仙人也。人们欣喜万分,商量着立刻给韩愈修一块功德碑。

再后来,潮州衙门口,就常有百姓光顾,皆为各类琐事前来向韩大人求文求字的。韩愈虽年迈体衰,但行文画字却是举手之劳、心怡之事。因此,他整日接待百姓亦能做到和颜悦色,有求必应。如此一来,人缘愈好,口碑愈佳。多年后,直到他死,潮州百姓都忘不了他的恩德。他们在潮州为其立了座“韩文公庙”,以示从政一年,施惠一方的大恩大德。

韩愈果真感动了皇上。

宪宗看完他那篇洋洋千字的《潮州刺史谢上表》,感慨万千。他暗暗叹道:想不到这韩愈还真是个忠君爱朝的忠良啊!如此说来,前番对他的贬谪是过头了,把这样个少有的忠良贤臣贬去死地,真是太可惜了。宪宗后悔了,想立刻诏回韩愈,但转念又一想,身为人君,诏令怎能儿戏?如此朝令夕改,以后如何服得众臣?

他犹豫着把韩愈的《潮州刺史谢上表》给众臣传看。

崔群看出宪宗的心思,便趁机进言:“圣上,这韩退之如此忠君爱朝,虽贬死地,却不忘事事为圣上歌功颂德,树碑立传,真是难得。更何况,他人已知错,有心痛改前非,报效皇恩,更是难得。依臣所见,不如就此将他召回京城,既能收回一个忠臣爱将效忠圣上,也可在国人面前显示出圣上对迷途知返的忠良的怜惜和宽宏,这岂不是一举两得的美事吗?!”

“是啊!眼下朝中正缺人才,圣上此时召回韩愈,群贤定会齐呼圣明,为朝廷做事会更加尽心竭力。此举双惠于朝,望圣上三思!”裴度也道。

宪宗点头,他现在确实需要像韩愈这般既有大才,又能见风使舵,惟君命是从之人。想那韩愈经历了如此这般的致命打击,日后是再也不敢抗颜犯上了。若此时将他召回,定将感激涕零,使用起来定会得心应手、顺如羔羊。现在,又有崔群、裴度为他说情,不如就做个顺水人情,召他回京。用其所长,以示皇恩。宪宗想着就欲宣人写诏。不料宰相皇甫镩拱手站出,连说不可。

“如何不可?”宪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