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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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正月。

柳泌的仙丹使宪宗吃得几乎成了疯子。那铅火炼成的药丸烧得他心火不止,暴虐成性。他动辄狂躁不安,动辄暴怒杀人,皇宫内臣个个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连后妃、才人都避之犹恐不及。

这日,宪宗外出散心,宫内气氛宽松了许多。

几个宦官聚在一起,惺惺惜惺惺,感叹起来。

“圣上近来越来越暴怒了,我每天夜里不知要做多少恶梦,醒来时,身上都是冷汗。”

“实不相瞒,现在圣上只要一瞪眼,我就想尿裤子,憋也憋不住,好像作下病了?”

“尿裤子事小,怕只怕忽然哪一天,我等掉了头还不知道是如何一回事呢?做个屈死鬼就够冤了,再做个糊涂鬼,真是白活一场呀。”

“我等还算人吗?净了身,已经无颜再见列祖列宗,在这里还要让人当狗一样宰杀,真不知道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受这等活罪!”一个老太监抱头垂泪,哀叹不已。

一个小宦官也跟着抹起泪来。他扶着椅子歪站着,一脸的痛苦不堪。屁股上的杖伤还未好,动辄流血流脓,连睡觉都是狗一样地脸面朝下,如此活着真是生不如死啊。可是即便如此,在圣上面前,他还是要和颜悦色,还是要静若处子,动如脱兔,不敢带半点苦相。生怕为此丢了性命。听着众人的话,他实在忍无可忍了,大哭道:“不如死了的好,一了百了,省得在这里活受罪!”

“你死?为何是你死?这样残暴的昏君皇上才该去死!”一个年轻宦官愤怒叫道。一句话,吓得众人惊慌失措,脸色煞白。这年轻宦官一语既出,就没了顾忌,他愤然道:“我等现在的身家性命不如草芥,朝不保夕,都是这个疯子皇上闹的。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就此杀了他,再拥个温顺皇上,我等也好过个太平日子。”

“找死啊?你就不怕圣上碎尸了你?”

“怕也没用,早晚都是死,不如先下手为强!即使死也死个痛快、死个明白。说心里话,我等虽然净了身,但到底也还曾做过男儿。临死做一回真丈夫,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年轻宦官脸色通红,真的像个大丈夫。

众人的目光都射向了老宦官。

老宦官沉吟片刻,突然倒背着双手向门边走去。

众太监吓得个个筛糠,他们齐刷刷地跪在地上给老宦官磕头。只有那个年轻宦官不跪。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老宦官,一副人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的样子。

老宦官走到门边把门轻轻关上,回过头来,对年轻宦官道:“你不惧死吗?”

“惧死也是死!惧有何用?”

“有骨气!既是如此,想干就于吧!不过,事关重大,千万不可走露了风声!”

“公公放心!我等会的。”年轻宦官兴奋得眼睛放光,他终于有机会做一回男人了。

众宦官大喜。于是团团围在一起,额耳相接,密谋起来……

多行不义必自毙!宪宗终于应了这句古语。

事仙求福,乃更得祸!宪宗用自己的生命应验了韩愈的话。

几日后,这个已经变成恶魔的宪宗皇帝,终于被宫中的宦官谋杀于寝宫,到天国去做他的长寿梦了……

宪宗归天,太子即位,是为穆宗。

第二年改元长庆。皇帝的更迭又引起了朝中一次大的人事变迁。

穆宗一上台就撤换了一批旧人,这其中就包括长期忌恨韩愈才高名重的佞相皇甫镩。这样一来,韩愈仕进的障碍扫除了,他人生的道路又起了新的变化。元和十五年九月(公元820年),新政权召韩愈回京做了国子监祭酒。这个官职相当于国立大学校长。

消息传开,国子监一片沸腾。太学生们奔走相告。

“韩公来做祭酒,国子监不寂寞了!”

“韩公来做祭酒,国子监皆成韩门弟子了!”

韩愈闻之却并没有太大的惊喜。这是他第四次进入国子监,他对此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激情和好为人师的冲动了。年老、体衰、柳子厚故去、一切的一切都使他看透了、看穿了。回国子监只是他的生命归宿,是他本应回到的地方,也是无所谓回与不回的地方,反正都是天地之中,环宇之中,没什么两样了,他这样认为。但身为国子监总座师,师德是必要的,传道、授业、解惑也是少不了的。好在国子监集中了不少人才,在野也有不少有识之士气任其选用,他不愁办不好国子监!

这一次,韩愈没有了过多的狂傲,一生坎坷的经历使他最终明白了做人的道理。他要尊崇前人的话:不拘一格降人才!他要不分门弟,惟才是举!不久,他果然就请来张籍做国子监博士。后来,他又选了一大批有识之士来国子监做博士、直讲(次于博士的讲官)。

如此大量地从外选用博士、直讲在国子监掀起了一股小旋风。

国子监是个门阀遗风十分猖獗的地方,文人相轻、相忌、相讥的事时有发生。

不久,韩愈发现了一个怪事。每到吃饭时,新任直讲杨博都独自坐在角落自斟自饮。他不与别人周旋,别人也不与他多话。有几个好事者常爱拿他取笑,但不论那些人如何调侃、讥讽,他却从不动怒,从不还口,只是旁若无人,我行我素。

缘何如此?韩愈很快就明白了。因为杨博长得丑,因为杨博衣着旧,仅此而已。

韩愈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决心非要在士人中整肃一下这种以貌取人的陈风陋俗不可!

又到了用饭时间。韩愈的餐案前摆好了碗筷,酒觞。他对吏官道:“去!再拿一副碗筷、酒觞来!我要和大学问家一起用餐!”

众学官都愣了,交头接耳,猜测着、议论着,不知哪位博士能获此殊荣。因为历来的祭酒从没有当众与任何学官同餐共饮的先例。祭酒的案几,都是宽宽在上、至高至尊的;且佳肴丰盛、佳酿醇厚,这不仅显示着无比的威望与尊严,也显示着难以逾越的才学与资历。而今天,祭酒要与人同桌共饮,这个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才,一定是个与祭酒比肩的人才!

饭食摆好,酒觞备好。韩愈站起身来,他径直走到杨博面前笑道:“杨直讲,你礼学讲得如此精道,我想请教你几个问题。来!陪我吃酒!我们边吃边讲!”说着,他挽起杨博的衣袖,旁若无人地把他拉到自己的案几前,并亲自为他斟满了一杯醇酒。

众学官看傻了!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堂堂的祭酒竟会同一个无比丑陋、寒酸的直讲同餐共饮,还称他是大学问家,真是不可思议呀!

韩愈视而不见,他高高地坐在祭酒案几前,和杨博交杯换盏,侃侃而谈,好不快意。他就是要用这种气氛来打击那种酸腐的门阀遗风,树起个正派的、与人为善的、惟才是举的良好学府作风。他现在好像就在潮州、在袁州、在自己的属地里自由自在地革新他的政治。

国子监里都是明白人,此后,那些自命不凡、自诩清高的学官再也不敢辱谩同僚了。

国子监风气一正,做学问之风亦越发严谨了。韩愈用他的言传身教,影响着、带动着一个朝中最高学府,向着一个全新的方向发展。他很轻松,想就此在儒家学府、士人弟子中安度晚年了……

不想,韩愈的才华愈发被皇上看中,不久他又有升迁,当了兵部侍郎。福兮祸兮,命里注定,他还要遇一件大事。这是一件让他青史留名的大事……

长庆以来,朝廷内部矛盾的不断扩大,削弱了中央政府的力量。各地藩镇见有机可乘;便又蠢蠢欲动,伺机谋反了。

河北镇州(正定)的骄兵首先发难。

起因在于,朝廷任命的节度使田弘正是个讲奢侈排场、不体恤下属的骄横官员。长期以来,他视将士如草芥,动辄鞭笞、辱骂,甚至刺杀夺命也是常有的事。将士对其积怨日久,早有反叛之心。朝中混乱,正是时机。加上田弘正身边的兵马使王廷凑是个早有篡权野心,欲取而代之的危险人物。他见时机已到,便借将士私怨,有意激怒他们。一夜之间,王廷凑带士兵把田弘正及其幕僚、家属几十口人一并斩杀,形成了一种“官逼兵反”的严重局面。事成定局,王廷凑站了出来,他自称“留后”,要求朝廷正式委任他做镇州节度使,统领河北。事态严重,这无疑又是一次历史上藩镇占地为王、割据自立闹剧的重演。

朝廷慌了,怕引起连锁反应。各地藩镇若仿而效之,大唐江山岂不又要分崩离析、四分五裂了嘛!“安史之乱”的战火岂不又要死灰复燃,形成燎原之势了嘛!说不定这一把火要烧毁整个大唐呢!如此说来,朝廷当然是决不能允许王廷凑“自立为王”的!

于是,朝廷火速派兵,用15万军队大规模进行讨伐,想一举歼灭突起的王廷凑势力。可是事与愿违,王廷凑虽然只有一万多兵力,但却极会作战。他利用朝中各方军队内部的不和,巧使离间计,声东击西,各个击破,仅月余,就打得皇家军队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不仅如此,他还围困了河北重镇深州(今深县),从而提出了更高的占地要求……

朝廷的军队的连连败北,使四方藩镇果然闻风而动,各扯义旗。

皇朝内部,一下子乱了阵脚。面对藩镇的狼烟四起,朝廷军队首尾难顾,死伤惨重,终于无力再战,准备向王廷凑让步,同意他做镇州节度使,令他撤兵。

不料,这王廷凑野心愈大,他占着深州极为得意,便进一步向皇朝提出要求,想要连同深州一并占有。此刻,他依仗天时地利,固守深州,拒不罢兵。

穆宗慌了,像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他不知道如何来解深州之围。

众朝臣也乱成一团,纸上谈兵,你争我吵,众说纷纭。

“派个朝官带些银两去安抚王廷凑,只要他肯让出深州,如何都行。”

“他要是不答应呢?”

“出兵再打!”

“已经损失了15万兵马,再打……”穆宗面有惧色。

“只能派个朝官去劝降了。先安抚他,让出深州,条件再议。”宰相元稹道。

“好像只能如此。可是派谁去好呢?”穆宗为难地说。

“兵部侍郎韩退之能言善辩,他去最妥!”朝臣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韩退之?”没等穆宗发话,韩愈已经站了出来。

韩愈面无表情,拱手一拜。话语一出,惊煞众人。他道:“国难当头,臣子尽当为国效忠。韩愈虽不才,愿前往深州劝降,望圣上恩准!”

“退之,你真的肯去?那可是个兵戎相交的险地啊!”元稹惊叫道。

“责无旁贷!”韩愈语调不高,一言九鼎。

穆宗大喜,当即令笔吏写下御旨,派韩愈即刻前往深州解守将牛元翼之围。

韩愈接了圣旨,头也不回地退朝而去。

望着韩愈渐渐远去的背影,元稹黯然失色,不禁感叹道:“韩愈可惜呀!”

“为何这般说?”穆宗惊问。

“韩愈此番前去,凶多吉少!”元稹后悔自己刚才说了句劝降的废话。

穆宗猛醒,真是这样!那王廷凑穷凶极恶,一下子竟杀了辅佐多年的田弘正及幕僚、亲属几十口人都不手软。这样的人何事做不出来?韩愈此去劝降,岂止是凶多吉少,简直就是羊入虎穴,有去无回啊!想到这,他连连大叫,“快!快去把韩愈给朕追回来!快呀!”

不大工夫,韩愈回来了。他恭手上殿,不解地问:“圣上为何如此急切地宣退之回朝?莫不是王廷凑又有了什么新的动向?”

“不不不!刚才朕只是想着如何去解深州之围,却忘了王廷凑是个虎豹之人!幸得元贤卿提醒,去王廷凑大营,这不是送韩爱卿去死吗。现在朕收回成命,爱卿不用去深州了,留下来与朕另作它议吧。”穆宗道。

韩愈点头。良久,平静言道:“圣上怜惜臣子韩愈明白,可是深州之围如何能解?”

“再商议。”穆宗一脸的茫然。

韩愈道:“军情似火,除了讨伐,只有劝降了。虽然深州是死地,可朝廷任韩愈为兵部侍郎,职责所在啊!现国难当头,韩愈岂有受恩于君而遇事自保之理?请圣上不必收回成命,韩愈愿前往尽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爱卿真的要去!”

“虽死无憾!”

大堂内鸦雀无声。

韩愈再一次义无反顾地走出殿堂,这一次,他步子越大,神态越稳。如今的韩退之,经历过九死一生的韩退之,再也不会退之了。他感到似乎是柳子厚的魂魄一直在追随着他,给他智慧,给他力量,给他战胜一切的能量!

镇州,王廷凑的军帐大营森严壁垒,众将士全副武装地迎接韩愈这位朝廷特使。

韩愈一出现在军营前,兵士中立刻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乱。有人窃笑、有人指点、有人谩骂,也有人干脆就冷嘲热讽起来:“快看,朝中没人了,怎么派这么个棺材瓤子来解围?莫不是讥笑我等无能?”

“别小看他,听说是兵部侍郎,还当过国子监祭酒,文章做得非常了得,弟子满天下呢!”

“那又如何?秀才怎能策兵?就这等熊样,能当兵部侍郎?恐怕连支纸枪头都提不起来。”

人群中响声一片,韩愈视而不见、充耳木闻。他笑着和众人打着招呼,尽管没人理他。

这场面也确实令人可笑。一边是刀光闪闪、杀气逼人的武夫;一边是老兵、瘦马和两鬓斑白的韩特使。谁能想像得出这是谈判?对峙?还是斩杀呢?牵马的老兵两腿发软,战战兢兢地往前挪步,但偷眼看见韩大人笑眯眯推挡着众人,没话找话的轻松样子,也只好强壮着胆子,拿出点精神面对群凶。毕竟是朝中的特使啊。

临出发前,穆宗问韩愈可要带几个高手神策军?

韩愈笑道:“只需一人一马!”

穆宗愣了一下道:“也罢!到神策军去,好马勇士任卿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