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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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也就是宪宗平藩的“淮西战役”结束后的第三年,最后一个占地为王的节度使李师道,也穷途末路被部下杀了。于是,宪宗征战了多年、占地30余州的河南、河北各藩镇,终于都面北称臣,归顺了朝廷。宪宗艰苦卓绝的“中兴大业”就此得以顺利完成。九九归一,天下平安,天随人愿,宪宗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

常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宪宗皇帝也不例外。

自从国土平定以来,宪宗常常心存忧虑。年愈花甲的他面对亲手创下的蒸蒸日上的大好河山,常有一种人之将死的感觉。不错,他是在一天天苍老,一天天衰弱,一天天走向死亡。曹孟德曾道:“神龟虽寿,犹有尽时。”他明白,终有一天他是要魂归地府的,而且为期不远。果真如此,不是太冤了吗?他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

凭什么他辛辛苦苦创下的中兴大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传给子孙?凭什么他就不能多在皇位上享受几天王者的尊荣?这不公平,真是太不公平了。他不能就这样老了、死了,起码说现在不能。他要享受荣华,要领略富贵,要尝尽人间一切美好生活。而要充分享受这些、拥有这些,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益寿延年!如何益寿延年呢?宪宗知道,当今世上,惟一的途径就是求助方士。

近段时间,宪宗常召集群臣,共商寻仙访道的良策。但常常是众说纷纭,没有结果。

这天,宪宗重议旧题,自己却端坐龙椅上,一言不发,安之若素。今天,他是决计要有个结果的。要知道,时间就是生命啊!

话题刚一扯开,李藩站了出来,还没张口,就被宪宗制止了。宪宗望着他意味深长地说:“贤卿,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是不是还是前几天的老话,‘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啊!”

李藩点头。

宪宗笑了,冲李藩摇摇头道:“罢了罢了!要还是这等话就不要再说了。这纯属是无稽之谈!众卿试想,若众信徒真是‘多为药所误’,还会有那许多人‘服食求神仙’吗?还会有那许多人‘趋之若鹜’吗?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那不是白白送死嘛!”说罢开怀大笑起来。他今天是有备而来,决计不让异议耽误时间。

“可是……”李藩还想说什么,却让宪宗一个不耐烦的手势打断了。

朝臣见状,个个低头不语,无人再敢进谏了。

既然是众口一辞,宪宗决定:即日诏示天下:重金求访仙人道士!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果然,时隔不久,一个自称“山人”的方士柳泌前来应诏了。

敢来应诏,定不会是凡人。于是,宪宗在后富亲自召见他。柳泌果然不是等闲之辈,见了宪宗不慌不乱,他深深地施了一个大礼后,直视着宪宗直言不讳道:“山人柳泌,虽粗野不才,但可合成长生药伺候皇上,以求龙体安康,万民幸福!”

宪宗一听“长生药”顿感心旷神怡。再看柳泌其人,相貌堂堂、目光深邃、布衣乌冠、宽袖道袍,一副飘飘然高深莫测、仙风道骨的“真人”模样。最让宪宗吃惊的是柳泌坦然的神态。柳泌初进宫门,就敢如此大胆地直视他,这样的胆量在朝官中也是少见的。他若没有几分道行敢吗?宪宗这样想,便对柳泌产生了极大兴趣。

李藩在一旁悄声提醒:“圣上,这长生药可不是常人所能提炼的,况道人方士鱼目混珠,切不可轻信其言,以招后患啊!”

宪宗点头,盯着柳泌,眼睛一眨不眨。

谁知这柳泌果然有胆,面对皇上的逼视,安之若素,坐而不乱。

宪宗心想,这个柳泌果然不凡,听说,他在西山一带很有声望,崇拜他的人老幼妇孺、官宦平民人流如潮,还有几千里外的信徒三叩九拜到他门上求仙问药的。也许他真是“真人”下凡来保佑他长寿安康的?

宪宗正在思忖,柳泌站起身来深深一拜道:“山人斗胆前来应诏,就是炼丹有术。此事攸关龙体安康,攸关国事兴衰,山人怎敢欺骗圣上,毁我社稷?如今圣上心有疑虑,也是自然,怎能道听途说,拿生命当儿戏轻信一个自荐上门的山人呢?不如山人先自归去,圣上派人细细察访,日后真的确信山人精于此道,再奉诏听旨不迟。”说罢再拜。

宪宗一听连连摆手,“不不!哪里会有疑虑之说?仙人不必即刻归去,既然有此诚心忠君报国,那就留在宫里,潜心炼你的丹药吧。”

柳泌谢恩,但面有难色地说:“圣上恩泽,山人感激不尽,但恕山人难以从命。”

“为何?你不就是前来献丹术的吗?”宪宗大吃一惊。连李藩、崔群等都瞪大了眼睛。

柳泌宽宽衣袖,慢条斯理道:“山人是来献丹术的,但实不相瞒,宫内不宜!”

“宫内不宜?何处可炼?”宪宗问。

“必要清静所在!炼丹不是儿戏,关系到圣上的安康呢。”柳泌煞有介事地说。

“对对对!如此说来必要有个清静所在才行。”宪宗想了想道,“那就去‘清云观,吧!就在长安城西十几里,路不远,进出宫门也方便。就这么定了!”

群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

柳泌立刻谢恩,面色依然不躁。

从此,长安城西的“清云观”就成了柳泌炼丹的场所。

柳泌很少出门,一天到晚缩在密封的房子里神神秘秘地炼制仙药……

“柳泌是何东西?巫师!骗子!杀人不见血的魔鬼啊!”

韩愈一听说柳泌被召进长安,又养在道观,专门授权给皇上炼仙药,不由惊得目瞪口呆。因为对这个柳泌他太熟悉了,不仅熟悉他的行骗伎俩,也熟悉他的行骗经历。那是个十分阴险的、惯用花言巧语蛊惑人心的、也惯用铅火丸药行骗于世的大骗子!前些年,韩愈有好几个朝中好友,都是因为吃了柳泌的“仙丹妙药”,坏了身子,一命呜呼的。

早在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也就是柳泌应诏入官的前三年,韩愈在一篇《故太学博士李君墓志铭》中就疾首蹙额,愤笔疾书了方士丹药对人的致命毒害。文中不仅记述了太学博士李君的惨死,更详细地记录了他几个好友因痴迷方士,误食丹药的死亡经过。事情虽然过去了多年,但一经提起,就仿佛历历在目、痛号震耳。

那年,太学博士李君(韩愈兄长的孙女婿),年仅48岁就亡故了。死时和妻子合葬,留下三个幼小的孩子,十分可怜。这个家就是因服食丹药才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李君的死追根求源还是因为遇到了柳泌,听了他的蛊惑,食了他的丹药。柳泌的丹药是用铅和水银烧炼成的,叫丹沙。李君原想以此可以益寿延年,不想服后长期便血,死去活来了四年,终于还是痛苦而死。

韩愈不知道服食丹药之说从何时起,但他清楚,杀人无数却是事实。而且世人越是尚慕丹药,受害的人就越多。不说有文书记载和道听途说的,单说与他相识的亲朋好友,短短几年中就毙命了六七个,而且个个受尽了非人的折磨。

工部尚书归登,服食仙丹后一病不起。他在病中道;食了丹药就觉得像有一条烧烫了的铁杖从头穿到脚,浑身燥得冒火,像是要从七窍喷出火星似的。他常常痛苦地翻滚大叫,最后只求速死。他躺过的床席上,常常能见到星星点点的水银在滚动,这都是从他的汗液、尿水中溢出的。就这样,他痛苦地煎熬了十年,最后吐血而死。

殿中御史李虚中,服丹药后,背上长出一个大疽,痛苦不堪,大叫死去。

刑部尚书李逊,临死前形如枯鬼,他悔恨交加地对韩愈道:“我为丹药所误!”

刑部侍郎李建,食长生药,仅一夜之中,竟莫名死去,面色青黑。

襄阳节度使工部尚书孟简,乘船邀韩愈到萧洲去做客。在没人处,他悄悄对韩愈道:“我得了‘真人’柳泌的仙药,可益寿长生。你我至交,我不想一人独活,留了一罐给你,你可以用枣肉和成丸服用。”韩愈离开萧洲一年后,孟简病了。孟简很清楚自己的病因,他对家人说,这都是那罐丹药所致,可后悔晚矣。他在床上痛苦地躺了两年,最终也死了。

东川节度御史大夫卢坦,服丹药后,伤及脾胃,便出血肉,痛不欲生,求死,乃死。

金吾将军李道古,50岁时食柳泌丹药,不想死在海上,当时情形惨不忍睹。

死的这些人都是韩愈的朋友,也都是社会名流,所以他们食柳泌丹药和惨死之事,尽人皆知,教训泣血,振聋发聩。韩愈在写那篇《故太学博士李君墓志铭》时,不由得手在颤抖,身在冒汗。在文章的结尾处,他愤而疾书了两句哀婉之言:可哀也已!

可哀也已!

不由泪如雨下。

可是现如今,事情过了仅三年,圣上竟把柳泌这个杀人不见血的欺世大盗请进了长安,还冠之以厚礼,委之以重任,专门冶炼仙丹,提供御用。如此这般的佞道、谄道,若再煽起一个百姓崇道、迷道、疯寻丹药的邪风,又不知要有多少人会死在方士道人手里?韩愈越想越怕,越想越急,他真想马上晋谒圣上,陈说利害,劝其悬崖勒马,以绝后患。可是最终还是被裴度拦住了。

裴度道:“退之,你还是少说为佳。你也不想想,连李藩这等圣上身边的宰相都说不上话,更何况你一个刑部侍郎呢?你虽才高,可毕竟是位卑言轻啊。更何况圣上现在已经被柳泌迷住了,一心只想着长生不死,你不让他信方士,难道信你的反道说教,为其益寿延年不成?”

韩愈还是坚持:“可求仙问道真的不能益寿延年啊!昔日,始皇帝派方士带几百个童男女入海求仙,换来了什么?当政不过十几年就归天了。武皇帝为了求仙药,不惜把公主下嫁方士,也没能长过百岁。连英明的太宗皇帝也痴迷地服食胡僧的丹药,到头来还不是枉送了身家性命!这些事圣上应该是知道的!可为何还要用生命去触险呢?”

“不管他知也不知,他现在是只听柳泌一人的话。只有柳泌的那套长生不老的邪道能入耳入脑,我等有何办法?退之,我也劝你还是沉默为好,以免招祸!”崔群也说。

“可是……”

“退之,你忘了阳山之苦吗?也想学柳子厚,刘梦得吗?”裴度一句话说得韩愈哑口无言。是啊,他这时真的忘了这几年自己处境的“动辄得咎”了。亏有朋友提醒,否则他又会因“狂直”而遭难了。他不想学柳子厚和刘梦得,不想惹龙颜一怒再去贬地,他害怕落此下场。

于是,韩愈沉默了,不再多言了。

“大人,柳枝不见了!”韩愈刚一回府,仆人就上前禀告。

“一个大活人如何会不见?再找找看,说不定到街上买东西去了。”韩愈不以为然。

“真的不见了,四处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人影。她这几天心里有事,和谁也不说话。也许是……”韩夫人看了绛桃一眼,叹口气闭上了嘴。

韩愈偏爱绛桃这是众所周知的。自从那年绛桃陪他去阳山谪地,她的温顺、善良、善解人意就深得韩愈喜爱。去年,韩愈明正言顺地收她为妾,人前人后就更是宠爱备至了。出门在外总带在身边不说,连夫人都感到备受冷落,更何况柳枝了。柳枝心性极高,时间一长就躁了脾气,见了绛桃像见了仇人,摔摔打打是常事,还动辄话语相讥,舌箭相逼。

绛桃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烈女子,这个家也许早就天翻地覆了。可她偏就是一个极善、极卑、极弱性的女子。自从她被韩府收留后,她总觉得几乎府里所有的人都是她的大恩人,特别是夫人和柳枝的宽容则更像她的再生父母。于是,她悉心行事,全心事主,以报恩德。后来,韩愈提出要收她为妾时,她曾推挡过,也曾说过要离去。虽然言不由衷,口不由心,倒也不全是假话。她虽感激韩愈,但深知这样会伤害夫人和柳枝。但无论如何她是不愿意离开韩愈的。韩愈对她太好了,虽说是主仆,却从不把她当下人看。他教她读书、写字、吟诗、做赋,教她待人、接物、各种礼节。几年下来,一个普普通通的卖唱女子竟被调教得如同大家闺秀一般。如此说来,她怎么舍得拒绝韩大人呢?更何况为大户人家做妾,是她这下人连想也不敢想的事。于是,推托了一番之后她从命了,顺顺当当地做了韩愈的妾室。从此后,她对韩愈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韩愈对她的宠爱也就越发备至了。

绛桃无意中伤了夫人和柳枝,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忍。起初,夫人和柳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绛桃的举止也就越来越小心。到后来,不管柳枝如何恶语相伤,夫人如何冷眼相看,她都沉默不语。她觉得她对夫人和柳枝是有愧的,根本就是恩将仇报。所以她应该有足够的耐心来承受她们的不满和宣泄。她希望总有一天,她们能宽恕她、谅解她、接纳她。可是事与愿违,今天,柳枝突然出走了,显而易见是因她而走的。绛桃感到罪孽深重,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她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柳枝。因为她知道,柳枝和她一样也是个没家、没业、没有任何亲人可依靠的孤独女子,她的出走十有八九是走向死亡。见韩愈还是木呆呆的,绛桃哭着跪了下来,悲泣道:“柳枝可能还未走远,请大人快快派人策马追赶,也许还来得及。再晚可能就见不到柳枝了!”

绛桃的话惊出了韩愈一身冷汗,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柳枝出走了!他的另一个爱妾出走了!这是怎么回事?平日女人们的鸡吵鹅斗他是知道的,可他从来也没有把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当事!现在好了,柳枝走了,家里开锅了,他才觉出事情闹大了。仔细想来,他也爱柳枝,他也是不能没有柳枝的!虽然柳枝尖刻、辛辣、任性,可是她的活泼、耿直、快人快语,也是韩愈由衷欣赏的,否则也不会早早把她收为妾室。

全家人都大眼瞪小眼地望着韩愈,绛桃更是泪眼模糊,悲声不绝。

韩愈一跺脚,大声道:“那还等什么?快去备马,追呀!”说着亲自跟着仆人去了马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