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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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这时,柳枝的确没有走远。她正委屈地坐在城外一棵老榆树下号啕痛哭。

出走的时候柳枝气性极大。她恨韩愈、恨绛桃、更恨自己生来命苦。在韩家,她既不像夫人有堂正的名分,也不像绛桃有韩愈的宠幸,虽说也是个妾室,但终是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人,这日子真让她感到度日如年!既然不受韩愈宠爱,她还呆在韩府做什么?不如一走了之,另谋生路。柳枝走的时候很像个女丈夫,可没想到刚走到郊外,就后悔了。是啊!她能去哪里?她能到何方?她上无父母下无兄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趟出走等于就是自寻死路啊!

早年间,柳枝是讨饭讨到韩夫人卢府门上的,卢老夫人看她瘦弱可怜,就收她做了女儿的婢女。说是婢女,实则爱怜得像女儿一般。几年后她陪小姐嫁到了韩府,没想到她的聪明伶俐很快就吸引了韩愈本人。不久,承蒙韩愈爱惜、夫人抬举,她竟明确了个妾的身份,这对她一个婢女来说真是天大的喜事。她觉得一个女人,能嫁给韩愈这样的男人,虽是侧室也不枉来世了。于是,她用全部的忠心和爱心对待韩愈和夫人。

谁知平地起风云。自从来了绛桃,韩愈的心思便渐渐地转向了她一人,特别是从阳山回来以后,绛桃的地位就更不一般了。韩愈很快将她纳了妾不说,连夫人的房间都很少驻足,对柳枝的爱惜就更是少得可怜了。这让在韩家一直是抓尖惯了的柳枝如何受得?柳枝咽不下这口气,她不能在韩府的地位有名无实?心里一气就跑了出来。

柳枝被荒郊野外的冷风一吹,又醒过味来。她能跑到哪去?谁又能收留她?她以为她是谁?是大户小姐?是皇朝公主?不!她只是个小妾!被中户人家收了房的小妾!耍脾气使性子还轮不到她!她在于什么?出走?她这是在自寻死路啊!现在,她是自己走到绝路上来的,怎么办?与其流离失所,不如自行了断的干净!想到这,柳枝毅然解下腰间的绫绸,轻轻一抛,搭在了老榆树的枝桠上……

“你这是做什么?想寻短见也算上我一个!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嘛!”韩愈神仙般地从天而降,一把抓过绫绸就往自己脖子上套,脸上严肃,真的一样。

柳枝吓白了脸,死死抓住绫绸不放。她哭叫道:“大人这又是何苦呢?反正柳枝现在也是多余的人,不如先去了倒清净,省得令大人烦心。”

“哪个说你多余了?又是哪个说我烦心你?说句公道话,这个家里最多余最没用最让人烦心的就是我,韩愈韩退之,一个老之将至的朽骨头!”韩愈说着伸胳膊撸腿,执意要往绸套里钻。

“老爷!使不得!真的使不得呀!”这时,韩府的人纷纷赶到,以夫人为首个个跪在地上趴成一片,苦苦哀求。

韩愈看着柳枝,哭丧着脸道:“我倒是不想死,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是命在柳枝手里攥着,她不松手,我还是活不成,是吧,柳枝?”

柳枝低着头,紧咬着嘴唇,像是锁上了舌头,一言不发。

这时绛桃迈前一步,跪在柳枝面前悲泣道:“柳枝姐姐,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苦苦乞求韩大人留在府上,也不会有今天的事。事到如今,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走要离都应该是我绛桃的事。我再给姐姐叩个头,请姐姐原谅我的错,和大人一起回府,和夫人一道过日子吧!绛桃知错了,也该走了。放心,我再也不会打扰你们了。”说罢,绛桃向韩愈和柳枝磕了个头,又转向众人鞠了个躬。这时人们才发现,绛桃腕上早已挎了个小包袱。人们一时都僵住了,望着泪痕满面的绛桃一个个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连柳枝都傻了。

“这可不行!”韩愈一转身又抓住了绛桃。他一手抓一个,哭丧着脸道:“你们两个谁也不能走!谁也不能死!你们俩都是我韩退之的佳妾、妻室、红颜知己。如执意要走,不如今天我先走一步的痛快。”说着又摇晃着脑袋,跳着脚要去钻那绸套,可跳了半天钻不进去,急得面红耳赤,滑稽得像个跳梁小丑。

柳枝先忍不住破涕为笑,绛桃也抿嘴低下了头。

这时韩夫人说话了:“都别再闹了,快快回府吧!家事闹到了城外头,也不怕给人笑话!”夫人说话不卑不亢,话语却掷地有声。一时间,几个人都红了脸。韩愈冲夫人一笑,关键时候,还是夫人识大体,难得有这样宽容大度的佳夫人。再看看柳枝、绛桃两个,脸对脸的都是羞愧和不安。

“听夫人的话,有事回府再理论!”韩愈说罢,拉起她两个,起身便走。

柳枝和绛桃相视一笑,虽泪花万朵,却是实在的一笑泯恩仇,韩愈回到府第,果然要认真替柳枝和绛桃理论了一番。他摊开纸笔,让柳枝研墨,绛桃掌灯,自己正襟危坐,郑重其事,意味深长地给两个美妾理论了一首小诗。小诗只有四句,却是褒贬诙谐、妙趣横生:别来杨柳街头树,摆弄春风只欲飞。还有小园桃李在,留花不放待郎归。

柳枝看罢,娇嗔地用玉臂撞了一下韩愈的笔,墨迹顿时把诗笺涂成了个黑疙瘩。韩愈气得吹胡子瞪眼,柳枝却嬉笑着跑开了,嘴里却重复着韩愈刚写过的诗句:“别来杨柳街头树,摆弄春风只欲飞!’我就是要飞!就是要飞!你追呀!追呀!”

韩愈笑骂:“真是只小妖精!醋坛子封好了?我才不追呢!别忘了还有下两句,还有小园桃李在,留花不放待郎归!”说着把绛桃一把揽过来气柳枝。绛桃挣脱开来,笑而不语,一面收拾纸墨,一面冲柳枝使眼色。

卢夫人搂着儿子在一边看着,忍不住松了口气。一家人终于又和睦相处了,真是天大的福啊!

柳泌住进“清云观”月余,整日闭目打坐,云里雾里,冶炼金丹。

“清云观”的道士们个个唯唯诺诺、谨慎小心,生怕哪句话说不对惹恼了仙人,扰了御药,丢了脑袋。他们整日屏息蹑足,小心伺候,惶惶不可终日。可是,明日复明日,道士们只听咒语响,不见仙丹出。转眼半年过去了,可柳泌的仙丹终不见蹦出半粒。道士们不由个个陡生疑窦。于是,时时有大胆道徒探头探脑柳泌的观房,想看看这柳泌究竟鼓捣的是何等丹药。

房外的道士嘀嘀咕咕,房内的柳泌忐忑不安。他虽然表面上镇定自若,可心下里着实慌乱不堪。他是个十足的骗子,在深山野岭中,他可以百般作祟,糊弄百姓。可是到了城里,又是在圣上特赐的“清云观”内,好多把戏就玩不转了。观里人多眼杂,万一让人看出破绽,往上递个奏折,就是杀头的事。这几天,他表面上在闭目打坐,实则在心里筹划着脱身之计,左思右想想不出好办法,心内就像长草一般,乱成一团。

此时,城内还有一个心中长草,惴惴不安的人,那就是宪宗皇帝。

近日来,宪宗身体欠安,便更是盼药心切。他生怕哪一天突遇不测,一命呜呼,岂不错过了亲手创下的中唐盛世?柳泌是仙人,炼丹需要时间,他不好催问,可是时间过去半年多了,却还不见仙药出来,这就不能不令他心生疑团了。

终于有一天,宪宗按捺不住了,他把柳泌速召进宫。他要亲自过问寿丹的冶炼经过,看看这柳泌到底是“真人”还是“真骗子”?如若他敢拿皇上的生命当儿戏,当杀无赦,以警世人!宪宗心里想着,面露杀机。

柳泌进了宫,还是一如既往的轻松自如,目光如水,道骨仙风。

“仙丹呢?如何炼了半年还不见影子?该当何罪?”宪宗目光如剑,咄咄逼人。

柳泌微微欠身,从容答道:“罪该诛杀,请圣上发落!”

满堂皆惊。好一会儿,一个内臣喝道:“你果真是个骗子!竟敢欺骗圣上!”

柳泌拱手驳道:“欺骗圣上?此言差矣,山人怎敢欺骗圣上?欺骗圣上的自有人在。”

“此话怎讲?”宪宗吃了一惊。

柳泌甩甩袖子,头越发低垂:“山人不敢讲。”

“但讲无妨。”

“恕山人直言,欺骗圣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圣上自己啊。”柳泌看着宪宗,目光如炬。

“啊?”宪宗愣了,为柳泌的话,也为柳泌的胆。

“我现在在何处炼丹?”柳泌转问一个宦官。

“‘清云观’呀!那是圣上对你的恩赐。”宦官答道。

柳泌冷笑:“‘清云观’?是何种地方?”

众人愣了,连宪宗也疑惑地眯起了眼睛。

柳泌扫了一圈那些惊愕的眼睛,坦然道:“那是住道士、宿道姑的地方。谁听说过在城中这样的所在可以炼出长生不老的‘仙丹,?可以炼出让圣上龙体安康的御药?几个月来,山人修心养性、竭力养功、清驱污秽,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清云观’内还是嘈杂有余而安宁不足。整日里香客不断、信徒如云,如此鼎盛的尘缘,山人纵是有天大的道行也演化不出妙药仙丹来。今圣上怪罪,山人无话可讲,自知当斩!前来就死,请从重发落!”说罢,伏身在地,泪流满面。

柳泌侃侃而谈,朝中竟没有半点声息。朝官们个个目瞪口呆,像群傻子一样。

柳泌哭罢亦不语。说心里话,他所以敢在皇上面前直陈利弊,就是因为他根本不把这个怕死的皇上和这些庸庸碌碌的朝臣放在眼里。一个醉生梦死,一群惟命是从,他只凭两片如簧的巧舌,以攻为守,就把他们给哄了。

宪宗这会儿一言不发,只是很奇怪地看着柳泌。

柳泌心里有些发毛,皇上的眼神有些特别,那种审视、那种琢磨令他心里捏着一把冷汗。难道他演得太过了吗?难道皇上已经识破了他的骗术了吗?他腿有些发抖,他清楚,只要宪宗脸色一变,扔下一句话,他的脑袋立刻就会搬家。不过,这一会儿,他更清楚,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慌,不能乱。他敢应诏入宫行骗,就早已做好了掉头的准备。

宪宗的脸色变了,但变得不是威严,而是温和还有些低下。他柔着声音问柳泌:“仙人,依你的意思是……应该把‘清云观,封闭?”

柳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场斗智斗勇的舌战,他赢了。

宪宗强烈的贪生怕死使他耳聋眼花,他完全信任自己,依赖自己,这就好办了,一切成功就全在他口中了。柳泌不愧是一个老到的骗子,他心里兴奋,可脸上却丝毫不留痕迹。他说:“清云观,是封闭不得的,它是道家圣地,谁敢绝了香火?如若是惹恼了神灵,不仅炼不成仙丹,可能还会招灾惹祸呢。”

“那该如何是好?”宪宗焦急地问。

柳泌不动声色地说道:“清云观’地处城边,本不是炼丹的好处所。古往今来有谁听说过可以在城边的道观里炼出仙丹呢?难聚仙气呀!炼仙药必须要有清静所在,人烟稀少远离俗界的地方最好。再说炼仙草也多是生长在人迹稀少,神仙经常光顾的地方。”

“有这等地方吗?”宪宗睁圆了眼睛。

柳泌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故做深沉道:“自然有这等处所了。山人知道,天台山(在今浙江省)就是神仙经常聚集的地方,那里的仙草漫山遍野,真是个炼丹的好去处啊!圣上如果想要真正灵验的仙丹,不如派山人到天台山去最好!”

宪宗大喜,“那好办,朕现在就下旨,派你到天台山去冶炼仙丹。”

柳泌谢恩,但面露难色。

“仙人还有何难事要讲?”宪宗问。

“山人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柳泌扫了一眼在场的群臣。

“但讲无妨。”宪宗现在的脑子里只有仙丹。

“山人到天台山冶炼丹药,实非儿戏。到时候不仅要带童男童女上山祈祷,还要广招黎民百姓采集草药。再者,冶炼成丹也还需要许多工力,许多花费。山人想,如果方便起见,圣上恩准山人做台州(今浙江临海)刺史,并赐与‘金紫’(一种尊贵的官服)最好。因为这样一来,所有的费用银两就都不需要圣上费心了。山人也自然去了不少往复请奏的麻烦,这岂不是两全其美吗?若能如此行事,炼丹就会容易得多,成丹之日就会快捷得多。也许要不了多久,最迟今年内就可以给圣上献丹呢!”柳泌看着宪宗,含笑微微。

“这……”宪宗皱起了眉头。心想,这柳泌真是胆大妄为,人心不足!开口要官,要“金紫”,这在大唐以来,岂止是大唐,在以往的各朝各代都从未有过。作为一国之君,开这个头绝非儿戏,可不开这个头也绝非儿戏呀!他见满堂文武都面有愠色,转念一想,还是先和宰相、老臣们商议一下,实在不行,再强差民意,硬行下诏,只有如此了。想到这,他对柳泌道:“仙人请先回‘清云观,静候几日,封官之事待朝中议后再做答复。”

柳泌答道:“圣上明察,山人乃自由之身,已谙熟了无拘无束的生活。此番提议不在为官全在社稷。请圣上三思。”说罢,他宽宽衣袖,迈着方步,欣然而去……

果然不出宪宗所料,柳泌要到台州做官的事一经传开,立刻震惊了朝野。一时间,长安城街谈巷议,众说纷纭。短短几天,朝中官吏,谏书纷飞;四方奏折,雪片袭来。朝里朝外,上下论战,唇枪舌剑,激烈异常。

宪宗又坐殿议事了,朝臣们都明白,这又是议论给柳泌封官的事,这事已经是两日没有结果了,因为多数朝官无法认可。今日圣上表情阴阳,他一直在笑,是那种说不出名堂的,意味深长的笑。

宪宗开口了,说的果然又是柳泌之事,话音刚落,崔群就站了出来,他连声道:“此番不妥!万万不妥!圣上知道,现在四围藩镇刚刚平定,他们虽然表面上顺从圣上,面北称臣,但逆反之心不死,经常寻衅闹事,随时伺机重引战火,以期争权夺利,自立为王。如果此时把个地方官衔赐给那个没有任何战功的炼丹道士,恐怕烽烟再起、后患无穷啊!”

崔群话音未落,朝官们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是啊。历来朝廷命官不是因科举,就是论战功。现在把个地方官给方士,恐人心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