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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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话虽如此,可退之到底是太随意了些。”杨诲之还想听听柳宗元的高论,便有意与他理论。

“可是平心而论,这种‘俳’并非常人皆所及的呀!”

杨诲之沉默不语。他承认韩愈才华过人,只是感到此文过于离经叛道,很难让人接受。

好一会儿,杨诲之又道:“难怪韩退之视你为文坛知己,果然是心有灵犀。不过我想借此劝你一句。韩退之在京城好为人师,遭众非议,避去东都。如今又做《毛颖传》招摇于市,更是令人不耻。且不论他的文章得失,就是子厚你,现在也是众矢之的呀。”

“此话怎讲?”柳宗元问。

“你虽身在贬地,可是京师也有传言,说你以文惑众,厚古薄今,和韩退之是一丘之貉,也是匡人为师,以待东山再起呀。”

“一派胡言!”柳宗元一甩袖子,气愤地说。

“所以我劝你以后与人言,与人文要慎之又慎才好。”杨诲之道。

柳宗元笑了,“我一山野村夫,岂能匡人为师。道是公产,非个人所专。如若人有自己的看法就该和盘托出,让公众评判,最终得以匡正驱邪。只有如此,道才能发扬光大。但掩饰已见,放任自流,不求进取,实非我愿。”

杨诲之道:“子厚,你为直言已经付出了如此下场,如今可悔之?”

“不悔!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其内。”柳宗元毫不犹豫地说。

杨诲之点头,不再说什么了。他不由心中肃然起敬。

柳子厚,真乃有骨有血的一代英豪啊!

染溪边,柳宗元垂手而立,望着悠悠的秋水不语。

雷湘亭亭玉立,持一只草篮伴在柳宗元身旁。轻风吹拂着她淡绿色的衣裙,飘荡起浮,婀婀娜娜,如弱柳扶风。

柳宗元买下染溪边的这片土地和钴铒潭、钴铒潭西小丘后,柳宗直、卢遵、吴武陵、李深源等人也都搬了过来。丛林深处,潭池岸边,几间崭新的茅屋平地而起。房前屋后,翠竹环绕,桑梓菜园,鸡鸣狗吠,俨然一派农家景致。这突然而至的人间烟火,使这片寂静千古的荒郊野岭顿时生动鲜活起来。用吴武陵的话说,这里真的就像一个“桃花源”。

每当日暮西斜,炊烟缭绕,柳宗元都会站在柴房前、溪水边,望着血红的落日,若有所思。这会儿,他又不由自主地吟诵起了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

突然,雷湘在一边笑出声来。

柳宗元问:“难道陶潜的诗句有何可笑之处吗?”

雷湘道:“不是陶潜的诗句有可笑之处,而是大人念陶潜的诗句令雷湘忍俊不禁。”

“如何这般?我倒变得可笑了?”柳宗元问。

雷湘笑道:“真的是很可笑呢。大人想想,你的处境和陶潜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南辕北辙的,却还在此津津乐道地吟诵什么《归去来兮辞》,岂不可笑?”

雷湘自从随柳宗元搬来染溪,没了庙堂戒律,还了女儿红妆,也就还了女儿天性。她每天精心照料柳宗元兄弟的饮食起居,伺候他们的笔墨文章,十分精细周到,生活虽清苦,但心情却愉悦。不久,在众人的说和下,柳宗元终于收她为妾,她照顾起柳宗元就更是精细入微了。照顾柳宗元本是雷湘的分内之事,但更令她感动的是,柳宗元对她的全心呵护。他们的关系很特别,柳宗元对雷湘既不像主人也不像夫君,倒更像个体贴怜爱兼生的兄长。二人在一起,多是相互的宽慰和依赖,有时很难说清究竟是谁在照顾谁。日久天长,雷湘在众人面前就少了许多矜持,多了许多活泼、娇柔、任性。在柳宗元面前尤其如此。

“为何说我和陶潜是风马牛不相及?还南辕北辙?”柳宗元饶有兴味地问。一段时间以来,他常和雷湘有类似的问答。雷湘少女的顽皮与尖刻,不仅让他觉得十分有趣,而且有时的言语还令他十分称奇。雷湘是个不寻常的聪明女子!他要让她更聪明,更不寻常。柳宗元常这样想。

雷湘抱着篮子,故做深沉状道:“那陶元亮是入仕不成,故唱《归去来兮辞》待价而沽;这柳子厚是报国遭难,《骂尸虫文》待东山再起。大人你说,这两个人能风马牛相及吗?”雷湘歪着头,自鸣得意地望着柳宗元。

柳宗元笑了,“隐觅山林,他们都有一种远离尘世,回归自然的恬淡之感!”

“不然!-个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屈于遁世;一个是学屈子‘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实属无奈。这能说是情趣相投吗?”雷湘进一步反问。

柳宗元不语了,雷湘的话句句说到他心里。他明白自己确实与陶潜不同而与屈子同命同形。事实是,就连他的贬地永州,奔流的湘江、浩渺的洞庭、连绵的山峰、嗷嗷的猿啼,啾啾的鸟鸣,都是屈子曾经活动过和行吟过的地方。更有那不远处的汨罗,是屈子投水自沉的所在。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不!似乎有暗示,那静静流淌的江水好像在提示他:他柳子厚与屈原殊途同归!

柳宗元不能不承认,雷湘是个悟性极高的女子,也是他柳宗元难得的红颜知己!

此时,夕阳的一抹红晕映在了雷湘白皙的脸庞上,使她看上去唇更红,齿更白,眸更亮,鬓更乌。柳宗元一下子看呆了。他好像第一次发现,雷湘竟是如此之美,美得简直可以令西施掩面,贵妃遁迹。想来这雷湘莫非是上天创造的完美作品,送到他柳宗元身边给他抚慰伤痕的尤物?否则,她不仅天姿国色美丽绝伦,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而且聪明伶俐善解人意。这样的女子就是在京城知书达理的大户人家也是罕见少寻的,怎么就生在这样一个荒蛮的南国?怎么就投入到他柳宗元的门下?真真的是奇了,太奇了!正乱想着,又听见雷湘叫。

“大人,我们还上山去凭栏湘江吗?”雷湘问。他们几乎每天都有此一举。

柳宗元如梦初醒,不觉红了脸,便连忙掩饰道:“宗直呢?他去不去?”

“宗直去找云儿了。”雷湘道。

“武陵呢?武陵去不去?”

“武大人在做文章!”

“好,那我们走!”

“快点,太阳快下山了!”雷湘催促着。

俩人急步匆匆,登上了山顶。远处,浩渺的湘水蜿蜒北上,静静流淌。

韩愈生就的仕途多舛。

元和四年(公元809年)后的一段时间,韩愈尽管处处小心谨慎,与人为善,可是毕竟才华横溢应了那句俗语:“树大招风”!所以时时招小人排挤,处处遭异己诽谤。但毕竟是在京城混了多年,有些官场上的朋友辅佐,他又时常爱给权贵写些谄文,关键时候总能得些呵护。这样一来,韩愈的仕途进退就犹如转风车,随着风向的变换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但不论是如何变,他始终是在中小官吏职位上转圈圈,进退维谷,不见长进。官场险恶的耳闻目睹、道听途说使韩愈总觉得自己像是坐在风口浪尖上,忽起忽落,险象环生,随时有被淹没的危险,他这时只能是加着一万分的小心做事情。

元和四年(公元809年),韩愈任东都都官员外郎(属刑部,管刑狱诉讼),兼领祠部(管先皇祭祀),裁抑中官;五年(公元810年),任河南县县令;六年(公元811年),调回长安,升任尚书职方员外郎(属兵部,管全国地图、军备);七年(公元812年),因代人申辩,获罪朝廷,降国子监博士。

扑朔迷离的官场沉浮,使韩愈再也没有了初进国子监时的那种志得意满,狂傲不驯了。在他胸中,有的只是对遭遇的不平和郁悒的情绪。他劝人“不平则鸣”,这一次他自己也要“不平则鸣”了!只不过不能直鸣,他毕竟吃了不少苦头。在国子监,韩愈假托向学生训话、勉励他们在学业、德行方面取得进步而写成了一篇《进学解》,名为劝学实则抒发自己怀才不遇、仕途蹭蹬、生活窘迫的牢骚:……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

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

文章一出,太学生们争相传诵,朝臣们或褒或贬,莫衷一是。

太学生们喜爱的是文章的要旨与行文的精美。《进学解》既有借鉴于东方朔《答客难》、杨雄《解嘲》等篇章辞采丰富、音节铿锵、对偶工切的富丽堂皇,又气势奔放、语言流畅,还摆脱了汉赋、骈文中常有的艰涩呆板、堆砌辞藻等缺点,更有对古往今来行文做赋的总结:……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

这精道的论述令太学生们受益匪浅,个个争相传抄,如获至宝。

而朝臣、宰相们看中《进学解》的却是辞章中溢于言表的史学才能。

有宰相持《进学解》到内宫对宪宗道:“韩愈有史才,学术精博,文力雄健,立词措意,有班、马之风。现修《顺宗实录》急需此材?求之一时,甚得不易啊!”

宪宗皱眉道:“贤卿难道忘了,这韩退之当年反复无常对付京兆尹李实之事了吗?况且史官一职绝非等闲,提笔勾沉,下文千钧,如若他又怨发笔端,妄下雌黄,岂不坏了我大唐一朝英名?再者,不是现在还有人说他与王叔文同党吗?这样的人怎能做当朝史官?”

崔群插言道:“韩愈性方道直,介然有守,不交势利,自致名望。当年他写忠臣义士《张中丞传后叙》时就显示出了作史的才能,如今《进学解》更是炉火纯青,他当史官,记事书法,必无所苟。”见宪宗还是沉吟不语,又道:“圣上不必多虑,韩愈乃圣上一介臣民,万事都操在圣上手中,他纵是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不顾性命妄所欲为?况且朝内史官又非他一人,怎能容他随意涂写?”

宪宗点头,“此言有理,看来这韩愈的确是个史官的材料。”

于是,次日下诏:擢升韩愈为比部郎中史馆修撰(比部郎中是官衔,属刑部,管经费俸禄;史馆修撰是实职,管编写国史)。

韩愈做史馆修撰的消息传出后,友朋欣喜,纷纷上门祝贺。韩愈却一反常态,一连三天闭门谢客。他烦躁地对卢夫人道:“这哪里是什么天赐洪福,明明是一个杀头的差使,让我如何承受得了?”

“可是圣上御令怎能违抗?”绛桃焦虑,柳枝心烦。

“只能在其位不谋其政,散淡度日而已。”韩愈漠然地说。

绛桃疑惑地看着韩愈,她知道他说此话是言不由衷的。

可是这一次,韩愈是抱定了主意要“在其位不谋其政”。一连数月,韩愈虽人在国史馆公务,但做的却只是博览群书,抄写批文,上诣下达等琐碎事,至于书写当朝史记和顺宗实录之事,只字不提。

一时间,公堂内外多有非议。韩愈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这日,孟郊来到韩愈的靖安里府第,韩愈大喜。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韩愈厚备醇酒热情款待。却不料孟郊一脸的阴沉,没一点喜色。面对一桌子佳肴,他只顾低头吃喝,一言不发,像个纯粹的“食客”。

韩愈笑道:“东野,我明白你,这史官是当不得的。”

孟郊佯做糊涂,怔怔问道:“如何当不得?你不是素有此志,想与太史公比肩吗?”

“此事并非想有所成。”韩愈叹道。

“这就奇了,圣上量才是举,你又素有此志,如何并非想有所成?”

韩愈苦笑道:“是啊,现在人人都这样想,圣上英明,我有史才,这个史馆修撰非我莫属。前几日,有个叫刘轲的秀才寄来一纸书信,满文激励。昨日又收到柳子厚的《段太尉逸事状》。今天,连元微之也送来了《甄济父子传》鼓励我为好史官,这可真是难为死我了。”

“民心所向,谈何难为?”孟郊继续喝酒,并不惊奇。

韩愈惊诧:“东野,你难道真的认为我能于这个史官?”

“天随人意,岂不快哉!”孟郊斜睨着他。

韩愈傻了,看了孟郊半天,终于大叫道:“孟东野!你这是成心要把我往死路上引啊!当代不修史,这是人所共知的事!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

孟郊连连摆手,“危言耸听!危言耸听!我这是在劝你青史留名呢!”

“我不想留名,也难以留名,只想留命。其实我现在的情景就像你当初不想当溧阳县尉一样。”

“怎么能一样?一个是有心修国史,一个是无意做小吏。”孟郊笑着说,他有意要调佩韩愈。孟郑是个散淡儒士,对仕进没有太大兴趣,他的为官之道只是为了果腹,只是为r稻粮谋。在溧阳当县尉时,那里有一处绝好的景致:小桥流水、苍松翠柏、绿柳成阴,他一到任就迷上了这块水土。于是,通宵达旦,沉溺其间,流连忘返,不能自拔。这以后的故事是:诗赋文章连篇累牍,官衙事务日益荒废司责斥了,他无动于衷,说急了,他干脆就分……半俸禄请人代劳。一时间怨声载道,众口之的。可是孟郊仍旧我行我素,放情山水,初衷不改。终于为此被解官归田。

韩愈认真道:“有心修国史不等于可以修国史。我给刘秀才的信中言:‘唐有天下二百年,圣君、贤相、文功、勋将不可枚举,如此要事,岂能是我这个小小的史官所为?何况,我已年老力衰,自顾不暇,不知哪天就可能一命归阴,到头来还是一团乱麻,乱麻一团。所以,我这个史官是实在难以胜任。’’’

“今我唐朝,韩退之不能写史还有谁人敢担纲?”孟郊还是话中有话。

韩愈无奈,只得言道:“实不相瞒,孔子作《春秋》受辱于六国,不遇而死;齐太史兄弟几乎丧尽;左丘明盲目作《春秋》;司马迁宫刑作《史记》;班固瘐死;陈寿起又废。如此等等,这为史之官,不有人祸,便遭天刑,我岂能不顾此而轻易为之。”

孟郊大笑,“说了半天,就是怕死啊!”

“也不完全是怕死,事实是:可能要做枉死鬼呢!”韩愈道。

“如若这般,你又要准备听人攻击了。”孟郊正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