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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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后因进见,上将有任使,拂拭之,因免冠谢。上见其发秃,又所摹画不能称上意。上嘻笑日:“中书君,老而秃,不任吾用。吾尝谓君‘中书’,君今不中书邪?”对曰:“臣所谓‘尽心’者。”因不复召,归封邑,终于管城。其子孙甚多。散处中国夷狄,皆冒管城;惟居中山者,能继父祖业。

太史公曰:毛氏有两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于毛,所谓鲁、卫、毛、聃者也;战国时有毛公、毛遂。独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孙最为蕃昌。《春秋》之成,见绝于孔子,而非其罪。及蒙将军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无闻。颖始以俘见,卒见任使,秦之灭诸侯,颖与有功。尝不酬劳,以老见疏,秦真少恩哉!

文章诵罢,韩愈的脑子不觉一清。

不!这没什么可笑,一点没什么可笑之处!这是一篇绝好文章,有的只是标新立异,趣味横生。用不着再看了,《毛颖传》是一篇上乘佳作!虽然是在游戏文字,但集《春秋》微言大义真谛于其中,文已载道,并无偏颇之处。只是在凡夫俗子眼中,在旧文旧制之中,显得不合时宜罢了。

韩愈自语道:“要给柳子厚看!一定要给柳子厚看!就是招来讥笑也无可懊悔。”

“什么无可懊悔?退之兄难道经常一人在家喃喃自语吗?”杨诲之站在门边,笑着望着韩愈。

“哎呀,是诲之!你何时来的东都?失敬失敬!”韩愈惊喜。

杨诲之笑道:“我来京都替子厚照看旧宅,他托我给他带些书笺回去,还嘱咐一定要绕道东都来看看你。我是奉命行事,没想到你也正在念叨他,你们俩真可谓一对情谊笃深的文坛挚友啊!”

“子厚还好吗?”韩愈望着杨诲之,眼睛一眨不眨,好像要从他的脸上分化出一个柳子厚似的。

杨诲之叹道:“永州地域荒蛮,恶瘴弥漫,子厚常积忧恐,因此痞结伏积,行则膝颤,坐则髀痹。处境实在可怜。”

韩愈黯然,“一代英才,遭此磨难,真是可悲、可叹。”

“可他精神还好,近来又有几个被贬朝官到了永州。元和二、三年,吴武陵、李幼清、南承嗣等也被贬去了永州,子厚与他们诗文唱和、议政论学、探奇览胜、游历山水,倒也别有一番情趣。”杨诲之道。

韩愈心想:这柳子厚真是了不得呀!身处如此恶境,竟还能吸引一个小小的“流人”团体,诗文唱和,游山览水,完成大块文章,和他韩愈在长安、洛阳一样洒脱。再有,一年来,他眼见耳闻,不论是在长安国子监,还是在东都国子监,不少南来的中榜进士都明言是师承了柳子厚之教,可见子厚也和他韩愈一样,以传道、授业、解惑为荣,殊途同归,他俩真乃世间少有的文坛知已呀。

佼佼者易折!韩愈脑海里不知怎的就闪过这个念头,他不由吓了一跳。连忙接着杨诲之的话道:“永州多谪吏!不过果真如此也好,这些朝中贬官个个都是精英!吴武陵是个才华横溢,有用世之志的人;李幼清是个豪侠之士,不政更年,能大惠一州;南承嗣更是个名将之后,英烈之人。子厚和他们在一起寄情山水,抒怀咏志,一定少不了佳作问世。祸福相依,子厚不寂寞了。”韩愈笑道。

杨诲之惊叹:“你们真是心气相通啊。子厚近时完成了他在长安时就开始写的《贞符》,还在写一篇《非国语》呢。”

“子厚有胆识,连汉代大儒董仲舒的‘夏商周三代受命之符’的‘符命说’也敢否定,真是可敬可叹,高山仰止。”韩愈赞叹着,目光中是深深的思念。突然他问:“请问诲之,你这次离了东都还要去何方?”

“先去永州!退之兄有何事相托?”

“正是!我有些祖传药剂要带给子厚,还有一篇文章要向他请教!”韩愈道。

“何种文章?是不是《毛颖传》?”杨诲之问。

“你也听说了?”韩愈表情惊异。

“京城内外谁人不晓?韩退之的《毛颖传》又掀起了一场‘洛阳纸贵’啊。”杨诲之笑。

韩愈忙问:“文章怎样?你的看法如何?”

杨诲之笑而不答。

韩愈点头。他知道这种文章的确是杨诲之这样的诗书礼乐之人所难接受的。他不再问了,阳春白雪,和者甚寡,他只要柳子厚,也只能有柳子厚……

元和四年(公元809年)秋的一天,柳宗元登上了地势高峻的法华寺,凭栏远眺,湘水之流,众山之汇,一览无余。

“天气真好,碧空万里,秋高气爽,真是游玩的大好时光。”元克己道。

元克己也是因永贞革新与王叔文党有嫌近日被贬来永州的,同时遭贬的还有李深源。他们这两个京官一到永州就来找柳宗元,加上吴武陵、李幼清、南承嗣,文人的团体又扩大了。天随人意,志同道合,龙兴寺的“西轩”和“西亭”顿时热闹起来。几个月来,他们饮酒赋诗,感慨人生,抒发积怨,柳宗元感到生活好像一下子丰富了许多,也充实了许多。

听元克己说游玩,柳宗元一下子来了兴致,他指着神往已久的西山深处说:“克已,我眼花了,你快看看那是何处?好像是一处幽静的风景呢。”

“没错!丛林、小溪、丘陵,那应该是一个神秘的处所。”吴武陵也激动起来。

“看看去!我等在它身旁住了这么久,却不识青山真面貌,岂非憾事?”柳宗元说着起身就走,游览从来都是他的兴趣所在,更何况身边还有这么多雅兴正浓的朋友。

柳宗直拦住他,认真问道:“现在就去?”

“更待何时?”

“那就差人备些工具来。”柳宗直说着打发人去备刀斧了。

“要刀斧做何用?”柳宗元奇怪地问。

“如此美妙的处所岂是想去就可以去的?真要走到它面前,恐怕要靠我等自己去开道呢。”柳宗直说。来永州几年了,他每到郁闷难耐之时,惟一的消愁方式就是独自四处游逛。游逛的结果使他知晓,越是美丽神奇的地方,就越是荒无人烟、荆棘丛生、野兽出没的地方。要美好就必须有付出,有破除。不久前,柳宗直曾和城东的歌妓云儿携手来到这西山脚下,想去游览一下那养在深闺处的佳境,不料,却被那满目的荒芜和锋利的荆棘吓退了。光明伴随着阴霾、鲜花伴随着蛇蝎,大自然和人世间一样的真实。今日听柳宗元说要上西山,他也有种急不可待的情绪。

一行人就这样手持刀斧,兴致勃勃地出发了。

他们从荒芜的西山脚下起步,沿着弯曲的染溪,披荆斩棘,开出了一条蜿蜒的山道慢慢向上攀援。一路上,他们常常被意外的发现惊呆,既而感慨、惊叹不已。闯入眼帘的,几乎无一不是可以入神入画入文章的奇观异景。

或是一株奇妙的古松顶天立地,或是一块怪异的巨石张牙舞爪,或是一塘晶亮的池水碧波荡漾,或是一丛艳丽的繁花争奇斗艳。

时而,头顶上还掠过几只呜叫的翠鸟,身边还蹿出一头逃遁的小鹿。

欢声笑语、大呼小叫伴着他们走了一程又一程,爬了一坡又一坡。待他们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之时,已经登上了西山的制高点,那个令他们心仪已久的群山顶峰。

站在高高的巅峰上,这群朝廷罪臣,个个成了顶天立地的巨人。他们几乎不由自主地昂首挺胸,大气凛然,颇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强儒气派,其实他们本来就是一群强儒、大儒。

山风发出如涛般的巨响,吹得松木瑟瑟和鸣。柳宗元抚着腮上的虬髯极目远眺。这一望使他顿感心旌摇动。原来这小小西山之颠的蕴涵是如此之丰富、卓然,它几乎把整个永州城尽收眼底了广阔的原野、叠翠的山峦、黛绿的丛林、奔腾的小溪……

从山顶望去,永州城原来是这样一个无限美丽妖娆的好地方啊!

柳宗元第一次发现了永州的真面貌,立刻被它陶醉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湿润、温馨,还带有些泥土芳香的空气,一种与大自然合二而一的超然情感油然而生。“祸兮福所倚!”他想起了古人的话。

“这是第一次真正的宴游!”柳宗元感慨道。

“是第一次真正的宴游!天赐佳境,是我等不幸中之大幸。”吴武陵深有同感。

“类如此佳境佳景,西山之地不会绝无仅有!”李深源亦兴味十足。

柳宗元点头,望着远方,沉默不语。

“子厚,又在想何事?”吴武陵问。

“还能想何事?又要有感而发了呗!”柳宗直笑道。

“正是!临此佳境若不为文,岂不辜负了天意!”柳宗元伸开双臂,此刻,他的心已融入了这气象万千、天然而成的自然美景之中了。文思泉涌,他突然有了一种极冲动的感觉,于是他心急火燎,一路小跑下得山来。

果然,一回龙兴寺,柳宗元不及宽衣拭汗,忙不迭地呼叫雷湘铺纸研墨,他则迫不及待地提笔而就。一篇绝妙的文章跃然纸上:《始得西山宴游记》。

第一次宴游,第一篇文字,刺激得柳宗元不辨东西。他相信,西山给他的灵感绝不会只此一次。美丽的西山就像是一个婀娜的处子,吸引着柳宗元等人一次又一次地闯入她的怀抱,去探索、去揭秘、去纵情地欢娱……

几天后,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游历西山,终于又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惊喜。

在西山北面不远处,他们发现了一泓晶亮的池潭。山人叫它钴锷潭。如此晶莹剔透的潭水似天外之物,透着神秘、透着虚幻、透着莫测奔流直下。柳宗元等人像好奇的孩子,追流索源一路探究……

终于,他们又发现,这潭水原来发源于染溪。它最初汹涌澎湃,奔流而下,冲击着山石,激起车轮般翻卷的浪花,似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渐渐地,水势平缓,潺潺而淌,七环八绕,来到一个幽静的所在,像一个娇羞的处子,掩映在一片寂静的丛林深处,自由地展开自己美妙的身姿自爱自怜。潭水清澈见底,波光如镜。四围古木参天,飞瀑悬壁。好一个含而不露的秀美所在,迷得几个痴人坐在潭边乐不思蜀,流连忘返。

“我等不妨买下这块山林!搭个茅屋住下,若何?”柳宗元突发奇想。

“极是!买下这片山林,还有这个钴锶潭往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等都成陶渊明了!”吴武陵快乐得像个孩子。

“悠然见西山!”李深源更正着,引起众人开怀大笑。

言信行果,不久,他们果真就买下了这块山地和这方小潭。他们像喜雀筑窝似地在潭边修建了茅屋房舍、高台长栏、又引石壁上的瀑水坠入潭中,瀑水击潭,发出丁丁冬冬的落水声,更使这自然的山林佳境增添了几分优雅、几分恬静。

柳宗元自然地又写下了《钴锷潭记》。以后的日子,他们时常有意外的发现,时常有意外的惊喜。每发现一处美妙的景观,柳宗元都会有感而发,即兴而文。《钴锷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等等。写这些文章,他是那样得心应手,手到拈来。凡西山景致,他最爱的就是《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此文最精美、最感人。有好事者拿来传出,一时间,永州人竞广为吟诵。

《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辊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嵫,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彻,影布石上,怡然不动;傲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日恕己,曰奉壹。

光阴荏苒,转眼冬季到了,四野一片泛黄。

杨诲之的到来使柳宗元十分欣慰。他带来的《毛颖传》更是深深地吸引了柳宗元。早就听说了韩愈的这篇文章,没看内容他已经感到那必是篇奇文,否则,退之不会如此刻意地精心包装。

柳宗元对雷湘说:“快!快去把你去年收集的蔷薇露拿来!还有玉香,焚炉!”

众人不解。杨诲之更是目瞪口呆,忙道:“退之的文章固然可笑,但到底是朋友的馈赠,不可焚烧啊!”

柳宗元不语,只是有条不紊地自行其事。

他先让雷湘用蔷薇露水替自己淋手,又亲自薰玉蕤香,在袅袅的香雾中闭目静神。众人恍然,杨诲之更是心有所动。这才叫友谊,这才叫知音,百闻不如一见。他真羡慕韩、柳,羡慕得近乎妒忌。

……‘切近乎神圣的准备完毕,柳宗元这才轻轻打开锦盒,小心取出文章,铺展在案几上,低首弓腰,旁若无人地吟读起来。他一口气读了两遍,不禁拍案叫绝:“真乃天下少有的绝妙文章!彼退之,天下巨儒也!”

“果真有这么好?京城人都忍俊不禁呢?”杨诲之道。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柳宗元笑着把玩着那支秃秃的毛笔。感叹道:“也只有韩退之能为笔作史,以戏为文,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将来定可成为太史公第二。”

杨诲之吃惊地看着柳宗元。

柳宗元指着《毛颖传》道:“诲之你看,这文章用词怪奇,如龙腾虎跃,不可捉摸。它想像奇妙,形容酷肖,笔是毛颖,墨是陈玄,砚是陶泓,纸是褚先生。当今时代,只有韩退之,谁能作此奇文。再看这行文,纵横恣肆,连翩跌宕,也非是等闲人可为。现在,我要是也想以此为本,为寻常之物写不寻常之文,恐怕也是力所难及的啊。”

见柳宗元对《毛颖传》如此赞不绝口,杨诲之认真说道:“子厚莫非过誉了,我南下而来,世人一提《毛颖传》都讥笑它‘俳’呀。”

柳宗元道:“俳,正是他的灵光之处。文以载道,必要明道,俳是不可缺的!韩退之写《毛颖传》使人精神上轻松、娱悦,阅读中有兴趣、至味。而退之本人亦能抒发郁结,曲意胸肠。这样的文字于国、于民、于己都有裨益。这种‘俳’是时下佳文所不可缺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