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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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三十六计走为上!

韩愈终于听从了崔群的劝说,很快奏明皇上,要求到东都洛阳的国子监去教书。原以为,去东都洛阳会很困难。一是朝中有人咬死了韩愈是王叔文一党,不会轻易放过他。二是他的儒学复古,与人为师很触动了国子监一些庸庸老臣。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们恨不得立刻给韩愈安个罪名把他贬得远远的,生不如死才痛快。皇上身边有这么多喧嚣、犬吠,怎么会恩准他去东都呢?韩愈心情复杂,做好了远贬边关的准备,甚至还给柳宗元写了信,好像他们不久就要在永州相逢似的。

韩愈没有猜错,皇上确实想把他贬到边地,不料崔群和裴度百般说情。崔群是朝中名相、贤臣,贤达有常,也是众口一词的诤臣。由于他的竭力保荐,宪宗很难驳面,终于恩准了韩愈请往东都国子监的奏折。一时间,国子监内外又是一阵议论纷纷。说圣上不明者有之,说崔群徇私者有之,说韩愈谄佞者有之,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韩愈因此如坐针毡。眼看着京城一日也呆不下去了,于是接诏书的当天,他就惶惶然顶着瓢泼大雨起程了。他走得很急,亲朋好友都来不及告别。走得很仓促,只胡乱裹了几卷书,拉上个绛桃就上路了。长安离洛阳不远,可韩愈走得有些像仓皇出逃。

多年前,兄长的贬谪令他恐惧;

前不久,自己的贬谪令他恐惧;

现如今,柳宗元的贬谪更是令他惊恐万分。

他再也不想重尝厄运,再也不想大祸临头了。他要躲避,要藏逃,要藏逃到一个安全的、安逸的、安生的地方偏安起来。而眼前的东都洛阳,好像就是这样一个安全岛、一个避风港。

到了洛阳,果然令他心旷神怡。所闻所见,天是蓝的,地是黄的,眼前是绿的。韩愈长长地松了口气。远离了是非之地,来到了世外桃源,他感觉浑身上下好像一下子卸下了重重的枷锁,轻松了许多,也自由了许多。他这才感到轻松是多么美好,自由是多么难得。他再也不想招谁惹谁了,只想安安稳稳地过自己国子监博士的生活,知足长乐,这样挺好。

到洛阳的第一件事,自然是给友人写信,给柳子厚写、给崔群写、给裴度写,给一切他认为是真正的朋友写。只有这时,他胸中的怨气、憋闷、不平才好像找到了宣泄之处。整整一天,韩愈挥毫不止。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了浓浓的墨迹中,宣泄在了淡淡的素纸上。他给冯宿的信中这样写道:……在京城时,嚣嚣之徒,相訾百倍。……仆在京城一年,不一至贵人之门,人之所趋,仆之所傲。与己合者,则从之游;不合者,虽坐吾庐未尝与之坐。此岂徒足致谤而已,不戮于人,则幸也!追思之,可为战栗寒心!

信发出了,韩愈的心境也平息了。他躲开了祸端,保护了自己,这可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仔细想来,他实在是应该感谢崔群的。这次避祸东都使韩愈似乎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危难中逃避,保存自己,以待时机,再图大业,真不失为一个明智的、绝好的选择。

一段时间的恬淡生活,韩愈过得十分惬意。

洛阳,真是个人间仙境。山河湖泊环绕、庙宇殿堂肃穆,且民风纯朴,百姓善良。韩愈的到来,自然而然地和他们融在了一起。韩愈真不愧是个文学大师,他的吸引力是空前的,也是超常的。随着他的东移洛阳,孟郊、张籍、李翱、王涯、裴度等也都先后到了洛阳,他们依然是一个活跃的文人中心。只是这一次,韩愈有前车之鉴,再也不敢过分放浪形骸,口不择言了。否则,再予人落下口实,抓住把柄,他就要躲到永州去和柳子厚做伴了。

尽管韩愈加着十二分的小心,可他还是他,他的文名是不胫而走的。没等安定下来,韩府就如同街堂闹肆一般热闹起来。通宵达旦,常常是座上皆鸿儒,往来无白丁。像隐居少室山的李渤、文笔怪僻的樊宗师、写古诗深奥的卢仝、隐居读书而响有盛名的石洪和温造,还有那个以苦吟著名的贾岛,韩愈就像一方磁石吸引着四方名士。更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他的文名竞比在长安还响,学生竟比在长安还多,这可真是让他有些喜忧参半了。

良晨美酒奈何天!在文人骚客的喧闹声中,韩愈常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不知不觉中抱醉赋诗,斗酒百篇,宛如李太白转世,杜子美再生。文友们也常常你唱我和,即兴赋诗。不少名篇绝句,出自这东都洛阳的韩门之地,一个更盛于长安的“韩氏集团”应运而生。

性介少谐合而且年长的孟郊,醉醺醺地竟然赋出了一首别于其寒瘦自怜诗风的古诗《寒地百姓吟》,令众人惊叹不已。诗文道: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寒者愿为蛾,烧死彼华膏。到头落地死,踏地为游遨。冷箭何处来,棘针风骚劳。高堂捶钟饮,到晓闻烹炮。华膏隔仙罗,虚绕千万遭。游遨者是谁?君子为郁陶!

李渤道:“东野,你的诗风真是大长啊!好一个《寒地百姓吟》,以诗为文,情理相融,可以与韩退之的那篇《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并论。”见韩愈面色谨然,又道:“只是你这不是写给圣上的奏折,人又在东都友朋之中,不会以此获罪而已。”

“哪里,东野的诗风历来刚劲,只是这一首越发炉火纯青了。”贾岛道。

“果然!加上你贾浪仙,‘郊寒岛瘦,,更是自成一体,远近闻名了。”樊宗师笑道。

韩愈也笑了,随口吟道: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风云顿觉闲。天恐文章浑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

众人愣了。韩愈却不以为然,认真言道:“此乃天意,听我道来。”

人们屏息聆听,孟郊和贾岛却我行我素,依然故我地举杯痛饮,似充耳不闻。

韩愈道:“郊早年丧父,岛早年出家;郊举场十年不第,岛负‘举场十恶’之名;郊五十得一尉,岛五十始中举;郊诗寒,岛文瘦。你等说他二入神合意合是否天意?”

众人恍悟,方知孟郊和贾岛果真是一对契合的文朋密友。同时也为韩愈的缜密识人所折服。这时,摇摇晃晃的孟郊举着酒杯冲韩愈道:“退之,干了这杯!”

韩愈也不推辞,举杯就喝。

孟郊一饮而尽,大笑道:“知我者,退之也!”贾岛也笑。众人亦笑。

韩愈有个学生在洛阳不远处的陆浑做小官。他是韩宅的常客,也常邀韩愈到陆浑去玩。那里更是一番绝妙的野外景致。苍翠的山林、爽恬的温泉、静谧的古刹常令韩愈行而却步,流连忘返。池塘边,韩愈头戴箬笠、身披蓑衣,雨中垂钓,暮色而归。他脸上是笑,而竹篓里往往只是几只苟延蹦跳的虾蟆。山林里,韩愈观云赏雾、漫步成诗,他的侃侃而谈,常引得一些好奇的樵夫追着赶着与之同行。

静谧的古刹也常是韩愈驻足的地方,但在那里,每次他都感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苦闷。

山道上,韩愈常常会遇到几拨三五成群、疾步而上、气喘吁吁的背夫、背妇和背童。这些面黄肌瘦的人儿,或为徭役、或为果腹,艰难地在山道上飞跑、疾行。有的走着走着就翻身滚落进那幽幽的峡谷里,只一声凄厉的哀嚎,一切便又恢复了平静。那风声、雨声、叶片的瑟瑟声、古刹的钟声掩盖了一切。

韩愈明明白白地看到了那成箩的沙石、木料,成筐的谷米、稻菽都是怎样运进山中寺庙的。当他再从背夫饥黄面容的反衬中看到白白胖胖、尸位素餐、不劳而获的僧人、道士时,常感到一种极大的世事不公,一种无名的愤怒在心中蔓延、冲撞。在和住持、长老、和尚、道士的一次次长谈中,韩愈得知,自南唐以来,佛法大盛,释道一家,这里的庙宇、道观建了几十座,尤其是寺庙。常言道:“天下名山僧占尽。”果然名不虚传!由此类推,全国地面上的庙宇恐怕要有近千座了。似这等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比当年李实饥荒之年的横征暴敛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这是一种少为人知的,长此延续的横征暴敛。每每念及,痛心不已。

一段时间以来,世人的谄佛、佞佛令韩愈非常不安。他沉默着、思索着、常常是置住持备下的丰盛斋饭颗粒不动。他怎么能咽得下去呢?在他眼前,这饭食和面黄饥瘦的背夫、背妇、背童交织在一起,那里有血、有汗、有人的生灵啊……

近来,东都国子监又传出了一个有关韩愈的令人喷饭的笑柄。

国子监博士韩愈始终是一个难于寂寞的人,他游戏文字竟游出了花样,他竟为司空见惯、平淡无奇、没有生命力的毛笔作传。并堂而皇之地谓名日:《毛颖传》。一时间,不仅洛阳城,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人们议论纷纷,众口一贬。南来北往的文人墨客提起《毛颖传》,皆“不能举其辞,而独大笑以为怪”。

“听说过《毛颖传》吗?就是洛阳东都国子监那个大博士韩愈韩退之写的绝妙文章!哈!真是了不得呀,开戏言之先河啊!”

“国子监的博士写这等文章,太学生们都应该弃文从猎,养兔为生了。”

“岂止是养兔为生?还应该尊兔、供兔、给兔娘写墓碑文,功德碑呢。”

一篇《毛颖传》使韩愈整个处在了一个人人笑痴的位置上,连平日吟诗做赋的诗文赋友也不理解他,他几乎成了孤家寡人。张籍上门斥责他浮,崔群写信埋怨他躁,就连历来十分赏识他推举他的裴度也对此极为不满。裴度在给李翱的信中道:“韩愈我认识他早了,一直很欣赏他的美才,可是最近听人说,他做文章轻薄,随心所欲,不以文章立法,而以文章为游戏。真是可悲可叹啊!”

李翱把信拿给韩愈看,韩愈不置可否,无言以对。他能说什么?连朋友、师长都不理解他,难道他真的轻薄为文了?真的失了儒生本道了?他内心十分不安,甚至是有些糊涂了。事已至此,他已经不在乎别人作何解说了,甚至不在乎朋友和裴度的恼怒。但他只在乎一个人的看法,他要投石问路,如果这个人也说他错了,那他就应该即刻回头,否定自己!这个人就是那远在永州的柳宗元!

原本《毛颖传》写成之后,韩愈就极得意极认真地给柳宗元抄了一份。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在抄好文章之后,还在文章底部特意绘了幅小图:一支弃至道旁乱石丛中的秃头毛笔。笔边附了印章,一枚草书的韩退之。做好了这一切,他又把这份精心写就的《毛颖传》和一支秃毛笔一起装到了一只别致的锦盒里。他想,柳宗元看了,一定会心领神会,一定会欣喜异常,说不定还会有感而发,挥笔而就,写出又一篇《毛颖传》也说不定呢。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字里行间的深意只有他二人才能破悉。

可是现在,这篇他极得意的《毛颖传》-经问世,就受到了身边所有人的攻击,人声犬吠,恶语冲天,难道它真的就这么可笑、可恼、可耻、可恶吗?韩愈有些把不准自己了。他几乎拿不定主意这锦盒还要不要给柳宗元送去。万一?万一连柳宗元也忍俊不禁,自己不是自找受辱,成了彻底的孤家寡人了吗?

几年来,柳宗元南贬永州,韩愈北上京都,虽然天各一方,处境不同,但俩人的书信往来却始终不断。而书信中最多的内容,就是各自的文章。尤其是一些得意之作,他们都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和方式寄予对方共享欢乐。虽然这些文章也并不一定都能达成共识,但是双方的争论,批评,欣赏总能让他们心中有种无比欢快的愉悦。两个人由此无话不谈,肝胆相照,真正是一对文坛上的俞伯牙和钟子期。可是现在这篇《毛颖传》,韩愈实在是不想听到柳宗元的否定,说穿了他是害怕柳宗元否定。如果连柳宗元也站到对立面攻击他,那么在当今的文坛上,他会感到一种透入骨髓的寒冷、灰暗和失望。

这篇文章真的就这样可笑吗?韩愈下意识地想打开锦盒,但终于没有碰它。这文章还用再看吗?那内容可全在他的脑子里,那是他的心声啊!他背手朝窗,低低地念诵起来:

《毛颖传》

毛颖者,中山人也。其先明际,佐禹治东方土,养万物有功,因封于卯地,死为十二神。尝日:“吾子孙神明之后,不可与物同,当吐而生。”已而果然。明际八世孙敖,世传当殷时居中山,得神仙之术,能匿光使物,窃妲娥,骑蟾蜍入月,其后代遂隐不仕云。居东郭者日皴,狡而善走,与韩卢争能,卢不及。卢怒,与宋鹊谋而杀之,醢其家。

秦始皇时,蒙将军恬南伐楚,次中山,将大猎以惧楚,召左右庶长与军尉,以《连山》筮之,得天与人文之兆。筮者贺曰:“今日之获,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长须,八窍而趺居,独取其髦,简牍是资。天下其同书,秦其遂兼诸侯乎!”遂猎,围毛氏之族,拔其豪,载颖而归,献俘于章台宫,聚其族而加束缚焉。秦皇帝使恬赐之汤沐,而封诸管城,号日管城子,日见亲宠任事。颖为人强记而便敏,自结绳之代以及秦事,无不纂录。阴阳、占相、医方、族氏、山经、地志、字书、图画、九流、百家、天人之书,及至浮图、老子、外国之说,皆所详悉。又通于当代之务,官府簿书、市井货钱注记,惟上所使。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苏、胡亥、丞相斯、中车府令高,下及国人,无不爱重。又善随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随其人;虽见废弃,终默不泄。惟不喜武士,然见请亦时往。累拜中书令,与上益狎,上尝呼为“中书君”。上亲决事,以衡石自程,虽官人不得立左右,独颖与执烛者常侍。上休方罢。颖与绛人陈玄、弘农陶泓及会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处必偕。上召颖,三入者,不待诏辄俱往,上未尝怪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