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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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重巽和尚见她相貌姣好,虽着北人富丽衣装,但开口说话却是绵软熟悉的永州口音,他好生奇怪,便问:“请问女施主,何方人士?找柳大人有何见教?”

女子微微欠身,轻声道:“民女雷湘,本乡人士,两年前幸蒙柳大人水火相救,以脱苦海。如此恩德,永志不忘。今闻大人落难于此,雷湘自愿前来谢恩,以求犬马相报。”

“两年前?难道你是?”重巽称奇。

“民女正是柳大人两年前在皇城九仙门释放还家的乐女。柳大人还救了小女之妹婉儿,如此恩德怎能忘怀。”雷湘说着抚弄着手中的小包囊,十分动容。

“你这是?可是……”重巽和尚明白了雷湘的来意,他支吾着、沉默着,似有难处。雷湘知恩图报,而且是在柳宗元落难之时前来报恩,真乃侠肠义胆,女中丈夫,令人可敬,可佩。可是龙兴寺毕竟是佛门圣地,怎容得一个年轻女子如此前来献身呢?更何况,柳宗元一段时间以来,跟着他重巽云游寺庙,听经拜佛,似有悟性,重巽还想在青灯梵呗中收他为俗家弟子呢,怎么可以?

雷湘看出重巽有心事,不安地问:“敢问住持,难道有何难言之隐吗?”

重巽坦言道:“非难言之隐,实不相瞒,世人都知晓,佛门圣地,是难容女子羁留的!况且老衲早已闻听,柳大人是拒绝女眷的。”重巽长叹一声,透着同情。因为他听说过雷湘,听柳宗元说过,也听柳宗直说过,内中的故事略知一二。

“这?”雷湘脸色绯红,喃喃道,“民女只是前来做婢女而已,怎敢谈眷属?”

重巽认真言道:“虽说你是立意奴仆,可毕竟是个女儿身啊。佛门是个清净之地,怎容得女子安身?”

“清净之地?女儿身?”雷湘不知所措。

“佛门有戒,不比民间,施主是个明白人,用不着老衲细说。还是快快请回吧。”重巽狠下心肠,闭目合掌,口念阿弥陀佛,拒雷湘于佛门之外。

雷湘低头看看自己女儿的衣裙,眼里蒙起晶莹的泪光。她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佛门之地真的就不容女……女仆人内吗?出家也不行吗?”

“老衲是佛门弟子,怎能出口儿戏?施主若是诚心皈依佛门,可到青云山的‘云水庵,去。静安师太是老衲的朋友。老衲可以修书一封荐你前去,但能否入得佛门就要看你的缘分了。”重巽和尚依然闭目合掌,话语却是出奇的平和,平和得令雷湘无言以对。

雷湘大失所望,她呆立片刻,终于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去。

走出几步,雷湘又回转头来,看了龙兴寺一眼。绿树丛中的寺庙显得那么荒凉、冷寂。重巽和尚的合掌而立更给这座古庙增添了一种庄严、神圣、深不可测的气氛。雷湘不觉悲从心起,泪水不知不觉地滚落下来。

“阿弥陀佛!”重巽低头念诵。他能感到雷湘的失望、痛苦和无奈。可佛门圣地,毕竟是要六根清净啊!不论雷湘,他要的是柳宗元六根清净,要的是柳宗元能遁入佛门。如若如此,那就不能不委屈雷湘了。重巽逼着自己硬下心肠。

“西亭”,柳宗元寂寂寥寥,凝望着远方黛色的丘峦出神。身边是面有难色的重巽和尚。

柳宗元若无其事,像是很随意地问:“雷湘果真就这样走了?你没问问她婉儿怎么样了?那还是个孩子,太小了,只有十几岁……”

重巽打断柳宗元的顾左右而言它,似感内疚地说:“她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可是……她好像落泪了,真是个忠贞可鉴的好女子,这个时候能来找你。只可惜你住进了寺庙。否则,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难以开口拒绝她,不过……”

“住持休要不安,你拒绝得对,宗元我是绝不可能留下她一起受苦的。”柳宗元还是平心静气的样子,可是内心却纷乱如麻。

柳宗元喜欢雷湘,从他为婉儿找到姐姐那一刻起,心中就印上了雷湘的影子,那是一个温婉、恬静、朴实的小女子。妻子死后不久,赶上了“永贞革新”。也就是在释放宫女乐女的那一天,柳宗元望着抚琴而去的雷湘,心中猛然就涌起了一股爱怜之情。他爱雷湘,他发现了自己的感情十分激动。当时,他真想对雷湘说一句:留下来,留下来和他在一起。可是他终于没有说,他不能说。为什么?门第观!

柳家的家势虽然并不旺,但毕竟是个诗书礼乐之家,娶回个皇室开释的乐女为妻室总觉得有辱门风。有这种想法,柳宗元必然会在最后的时刻和雷湘失之交臂。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忘不掉雷湘,忘不掉她的美丽、温柔,忘不掉她的贤良、淑德。后来,柳宗元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母亲和包括韩愈在内的许多朋友的续弦劝说,除了对妻子的深爱之情以外,就是对雷湘的无限惦念。所以在岳丈处拒绝玉儿也是因为脑海里有个雷湘,虽然这雷湘只是个影子,但这影子的附着力极强……

突然,雷湘从天而降,令柳宗元十分兴奋。可是静心一想,贬官、庙宇、门第,还是他的一道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柳宗元望着远山的暮色,不由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真是冥顽不化,自作自受!”柳宗直道。他了解柳宗元,他知道这会儿柳宗元需要雷湘,十分地需要雷湘。他冲卢遵一笑,卢遵会意。他们想的是一个共同的问题:一定要把雷湘找回来,而且是现在就去,刻不容缓!

“是个好女子。”重巽惋惜。

柳宗元不觉点头,若有所思。

“这样的好女子在永州可谓是雪泥鸿爪啊!”柳宗直说着起身离去。

“走了好,还是走了的好!”柳宗元淡然道,“留下来,伺候一个朝廷罪人,这不又像是重进了九仙门一样吗?甚至比入九仙门还不如,永无大赦,永世不得脱身呀。”

傍晚的残阳落日如血样红。强光刺射得柳宗元眯着眼睛,几乎透不过气来。他茫然若失地起身,准备回房休息。

山道上,柳宗直和一个年轻“后生”匆匆走来。他们拾阶而上,来到“西亭”前,没等柳宗直说话,那“后生”径直走到柳宗元面前倒头便拜:“小民萧湘,前来拜见柳宗元柳大人。”

柳宗元还礼,刚说了句,“我乃朝廷罪臣,怎敢……”便愣住了。

眼前的年轻“后生”,分明是男装打扮的雷湘。柳宗直向卢遵使个眼色,卢遵恍然大悟。此时,重巽和尚也看出了端倪,他张开嘴想说什么,犹豫了片刻,终于又闭上了。他转望惊愕的柳宗元,佯做浑然不晓。

“你是雷湘……”柳宗元激动万分,欲语难言。

雷湘道:“我叫萧湘,是山野中一贱民。今日前来,一为久慕先生盛名,二为生计稻粮谋,如先生能以慈悲为怀,收留小民,实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大善事。日后,小民定能犬马相随,忠诚事主,万死不辞。”

“这?难道你可以这样的不顾……”柳宗元不知何言以对。他看看众人,又看看雷湘,最后终于把目光停在了重巽和尚身上,一时语塞。

重巽犹豫了片刻,终于说:“难得如此忠贞不渝的年轻人愿意犬马相随,这可真是柳大人的福气呀。大人身边不正也缺个仆人吗?我看这‘后生’不错,聪明伶俐、心眼灵活,不如先留下来,互解燃眉,岂不两全其美?善哉善哉!”

“大师所言极是,兄长就不要再犹豫了。”卢遵也在一边怂恿。

柳宗元望着雷湘不住地摇头。他实在不愿意雷湘再次跌人苦海。宪宗皇上一年四次大赦,他们“八司马”都不在“量移”之列,可见他这一生是难脱苦海了。

雷湘抬头望了柳宗元许久,最后轻声道:“听说柳大人在‘永贞’时拯救了不少穷苦百姓,连宫女乐女都能救她们出地狱之门,真是一佛出世。如今,小民父母双亡,惟一的妹妹也病饿而死,萧湘是孤苦伶仃,无路可行才拜求大人门下的。却不料大人如此犹豫,如此冷落,如此没有怜悯之心。难道说‘永贞,的打击使大人良心泯灭了吗?难道说大人真的能眼看着小民四处流离,筚路蓝缕,饿殍填壑而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吗?如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与人为奴?谁愿意乞人怜悯。”说罢泪如泉涌。

柳宗元慌了,他想像不出雷湘会出此锋芒的激将。他连连搓手不知如何是好。终于,他说:“不,不是我不想收留你,实在是我自身正是颠沛流离,筚路蓝缕呀,而且我这种生活是永无更改的……”

“小民不怕,愿随大人流离,纵是万死,初衷不改!”雷湘跪下叩首,迟迟不起。

“兄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救民于水火是你的一贯主张,今萧湘走投无路,拜到你的门下,你推三推四,哪还像个‘永贞,志士?你再穷也穷不过一碗汤水,何况人家萧湘是投身为仆的,又不是白吃你的。”柳宗直适时地将了柳宗元一军。

柳宗元无奈,只好抬抬手,让雷湘起来。

“那就是同意了。”卢遵惊喜道。他立刻转向雷湘,“还不赶快拜谢大人!”

雷湘抱拳:“多谢柳大人收留,小生定会忠心伺候。”

柳宗元狠狠瞪了卢遵一眼,叹口气道:“只要重巽大师认为无碍,我也就无话可说了。”

“拯救黎民于水火是我佛根本,善哉善哉,阿弥陀佛!”重巽神态庄重,一脸慈悲。

众人笑了,柳宗元也笑了。从此,雷湘成了柳家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