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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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从此,每逢夕阳西下,百鸟归林,柳宗元都会从“西轩”漫步,至“西亭”小歇。每当此时,举目远眺城内的丛林翠绿,城外的青山碧水,他都会有一种宿鸟归林般的恬静安宁,什么忧郁、懊恼、无奈、不安都会像天上的云、水中的月一般渐渐消逝得无影无踪。

柳宗元在“西亭”中陶冶自己,在山水中消磨自己。但“西亭”虽闲逸,山水虽美好,却终归抹不掉厄运的纠缠。

转年,宪宗改年号为天元元年(公年806年),并再次大赦天下。但同时下诏明文:王叔文赐死,左降官柳宗元等八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祸不单行,同时传来的消息还有,连州司马凌准因忧愤而生眼疾病死贬地。

柳宗元万箭穿心。

王叔文被害,可见朝中的宦官并没有放过对他们这些落难“永贞”人的迫害和相逼。政治上的残酷、血腥,让柳宗元在宁静的寺庙里也感到了威胁。下一步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真是凶险难测!即使朝中没有更深的迫害,就是他们现在的恶劣处境,能活着回去的能有几人?不到一年时间,陆贽病死了、阳城病死了、王丕病死了、韦执谊病死了,现在,连凌准也病死了。下一个该轮到谁?柳宗元不寒而栗。好在他懂一些中草药,好在韩愈、刘禹锡时常给他带一些中草药来,可是即便如此,他连母亲的病也治不好,将来还能救治谁呢?想到绝处,柳宗元悲愤不已。宪宗皇帝的诏书,就像是一道冷酷的幽闭令,宣布了他的无期徒刑。朝廷是要把他们“永贞”人贬死在异地,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啊!

柳宗元恨极了,他恨朝中宦官、藩镇、恶势力恶毒击杀“永贞”人所施的诡计杀人不见血,他恨皇上耳不聪、目不明,使小人权柄在手,胡作非为。他坐在“西亭”里,日夜茶不思,饭不想,终于愤而成章,作出了一首吞吐积愤的指陈文字。

《骂尸虫文》

有道士言:“人皆有尸虫三,处腹中,伺人隐微失误,辄籍记。日庚申,幸其人之昏睡,出馋于帝以求飨。以是人多谪过、疾疠、夭死。”柳子特不信,曰:“吾闻‘聪明正直者为神’。帝,神之尤者,其为聪明正直宜大也,安有下比阴秽小虫,纵其狙诡,延其变诈,以害于物,而又悦之以飨?其为不宜也殊甚!吾意斯虫若果为是,则帝必将怒而戮之,投于下土,以殄其类,俾夫人咸得安其性命而苛慝不作,然后为帝也。”余既处卑,不得质之于帝,而嫉斯虫之说,为文而骂之:来,尸虫!汝曷不自形其形?阴幽诡侧而寓乎人,以贼厥灵。膏肓是处兮,不择移卑;潜窥默听兮,导人为非;冥持札牍兮,摇动祸机;卑陬拳缩兮,宅体险微。以曲为形,以邪为质;以仁为凶,以僭为吉;以淫谀谄诬为族类,以中正和平为罪疾;以通行直遂为颠蹶,以逆施反斗为安佚。谮下谩上,恒其心术,妒人之能,奉人之失。利昏伺睡,旁睨窃出,走谗于帝,遽入自屈。幂然无声,其意乃毕。求味己口,胡人之恤!彼修蛔恙心,短蛲穴胃,外搜疥疠,下索瘘痔,侵入肌肤,为己得味。世皆祸之,则惟汝类。良医刮杀,聚毒攻饵。旋死无余,乃行正气。汝虽巧能,未必为利。帝之聪明,宜好正直,宁悬嘉飨,答汝馋慝?叱付九关,贻虎豹食。下同舞蹈,荷帝生力。是则宜然,何利之得!速收汝之生,速灭汝之精。蓐收震怒,将敕雷霆,击汝丰都,麋烂纵横。俟帝之命,乃施于刑。群邪殄夷,大道显明,害气永革,厚人之生,岂不圣且神欤!

祝日:尸虫逐,祸无所伏,下民百禄。惟帝之功,以受景福。尸虫诛,祸无所庐,下民其苏。惟帝之德,万福来符。臣拜稽首,敢告于玄都。

文章写罢,柳宗元十分畅快。他叫来柳宗直和卢遵,兴奋地念给二人听。二人听罢亦十分解气,只是卢遵有些担心,怎么不分奸佞,连皇上也骂了。这要是让小人听了,报告给皇上,岂不要定个杀头罪啊。柳宗元笑而不答,表情特别。

卢遵劝柳宗元把文章藏起来,以免惹出事端。

柳宗元不以为然道:“事已至此,人已至此,我现在已是生死两茫然,还在乎什么小人谗言呢?文以载道,文以明道,正像韩退之所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啊!”

“可你终究还是要回到朝中去呀!”

柳宗元苦笑地摇头,他对当今的皇上已经没有任何指望了。顺宗是宦官罢免的,宪宗是宦官拥立的,自“安史”以来,宦官的权力已经大得可以一手遮天了,加上地方藩镇功高震主,朝内朋党竞相倾轧,他们这些“永贞”人,真的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还是小心为好!”卢遵还是心下不安。

“小心什么?”柳宗直叫了起来,“我等如今让皇上像块破布一样扔了出来,扔到这样一个难以为生的地方,难道连说句心里话的权力都没有吗?《骂尸虫文》骂得好!我是没有这等才力,否则,我也要写上它一篇骂宦官文、骂宰相文、骂……”

柳宗元止住了柳宗直的叫喊,他知道柳宗直心里一直窝着一股火。

因为柳宗元的关系,柳宗直满腹经纶中了进士却绝了仕进的路。一气之下,他跟着柳宗元来到永州贬地。他不想当官了,常自嘲说当个隐士更自在。他还说,跟着柳宗元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兄长,胜似在国子监当个博士。虽然如此,柳宗元还是能感觉到不能仕进对柳宗直的压力和打击。但是他无法劝说,柳宗直执拗、耿直,柳宗元不愿再刺激他。好在,现在柳宗元正指导他编纂四十卷本的鸿篇巨制《西汉文类》。这部著作一旦完成,柳宗直定能文史留名,也不枉来永州磨难一场了。即便如此,柳宗直还是时时有心火上升,时时有牢骚发泄。现在,他的怒火已经直指了皇上,柳宗元必须制止,否则真的要找杀头之罪了。

柳宗直心火发不出,一气之下,摔门而去……

柳宗元没有听卢遵的劝说,还是将《骂尸虫文》抄了差人送给了韩愈,只给韩愈,这是他信得过的朋友。此后,他好像心如止水,脸上再也看不出忧愁、激愤和悲哀了,每天不是在“西轩”吟诗做赋,就是在“西亭”引朋会友。

但是天违人愿,虽然柳宗元我行我素,自行其是,但世人却多不以为然。自元和之后,他的朋友明显减少。人们显然都知道他是永无出头之日的罪人,显然都知道他是皇上所不容的人,所以避他如避“洪水猛兽”,讥他如讥“愚顽怪人”。柳宗元内心十分苦恼,无处诉说,便常常独自一人,站在高高的“西亭”之上,吟诵李白的诗句以自嘲: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在永州的最初几年,柳宗元真可谓是:祸不单行!

先是几场大火烧得他倾家荡产,死里逃生。永州多火灾,有一次,大火把他堵在屋里,逼到了绝境,情急中,他竟光着脚板从床洞里爬出。接着是坎坷了一生的母亲终于离他而去,撒手归天。卢老夫人是在元和元年冬季去世的,这位智贤淑德的母亲34岁得独子柳宗元,55岁孀居,67岁和儿子经历千里跋涉、饱经蛮荒旷野里的病魔折磨,在病榻上苦熬半年,终于无可奈何地走完了她的人生。

柳宗元伏尸大悲不止,真是“穷天下之声,无以抒其哀!”

古人云:忠孝难得两全!可是他,忠孝竟无一全。皇上降罪他无法辩驳,可母亲去世实在是因他所过啊。因为他的获罪,母亲才背井离乡,远涉边地;因为他的获罪,母亲才抱病不起,客死他乡。他是柳家不肖的子孙,既不能仕途显贵,光宗耀祖;也不能生养子嗣,接续香火。他于国于家都是千古罪人。他真想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却被柳宗直扯住了。

“你这样有何颜面去见九泉父老?”柳宗直厉声问道。

柳宗元怔怔地望着他。

“不孝有三,你真是想绝了柳家的香火吗?”柳宗直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柳宗元现在心如死灰。母亲在世时,他也不是没有想过续娶,因为他知道这是母亲的一块心病。可是在永州这荒山野岭,人迹稀疏的地域,就是村姑恐怕也难屈就啊!更何况,他现在还是一个病弱之身呢。

“想想我们柳家也曾几代辉煌,难道果真要彻底断送在你的手上?你不要太自顾了,太自怜了,柳家的基业舍你靠谁?”柳宗直严厉地说,他知道,这个时候只有用激将法了。

柳宗元唏嘘不止。

卢遵擦着泪眼道:“姨母灵柩的北运之事就交给我吧,你是贬官走不得的。”

“拜托了!”柳宗元泪如雨下,当日他以泪洗面,写了一篇《先太夫人河东县太君归志》。

此后,“西轩”、“西亭”就不全是柳宗元抒怀寄情的幽雅场所了,而更多的是他寄托忧愤的场地。

谁能为他解忧?

谁能为他消愁?

谁能为他抒此不平呢?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柳宗元的箫声,常在“西亭”上幽幽荡起,如泣如诉,如怨如悔,闻者无不悄然泪下……

一日,龙兴寺门前来了一个青年女子,温文尔雅,气度不凡。张口只说要见柳宗元柳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