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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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李蟠恭手言道:“圣贤云:‘三人行,必有我师。’与人为师,是圣人之道,何耻之有?学生怕只怕贸然求教,求先生传授六艺会给您带来非议呢。”

韩愈坦然笑笑,他从心里喜欢这个聪慧的年轻人,想了想,他站起身冲李蟠一招手。李蟠顺从地随他来到书斋。韩愈又指指墨盒。李蟠愣了一下,即而大喜,也不多言,挽起袖子就研起墨来。

书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微毫触及纸端的细小声音和俩人平静的喘息声。工夫不大,一篇阐述从师求学之道、针砭耻于相师世风的文章跃然纸上。

《师说》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日:“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

写罢,韩愈放下笔,笑着看李蟠。

李蟠惊喜道:“先生此书是写与我的?”

韩愈点头。

李蟠受宠若惊连忙跪拜:“先生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韩愈亦不推辞,心安理得地收了这个弟子。这是他回京后收的第一个弟子。此后,李蟠毕恭毕敬,潜心学习“六艺”;韩愈安之若素,自在传道解惑。一时间,韩愈收韩门弟子的事在国子监内外尽人皆知,褒贬不一,众说纷纭。但毕竟是褒大于贬。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短短月余,韩愈门上拜师求教的人趋之若鹜。其中有待考的儒生、国子监的学生、考吏部的进士等等等等。一时间,京城像是刮起了一阵“韩旋风”,几乎把人刮蒙了。只要是稍识几个文字的人,都恨不得立时拜韩愈为师,儒生们则更是个个欲争“韩门弟子”。

至此,韩愈十分得意。他自认为可以承兄长韩会、先师梁肃等人文学复古的先志了,以己之学可以摒弃齐梁柔媚文风,提倡蓬莱文章、建安风骨。自认为有能力扭转一代文风,辟文学复古、儒学复古先河。

正在韩愈潜心致力儒学复兴、文学改革之际,正当韩愈的文名响誉京城、弟子纷至沓来之时,私下里,诽谤的流言也像瘟疫一般平地而起、空穴来风、蔓延开来……

崔群的突然来访,且面色冷峻,令韩愈不知所以。

崔群在屋里背着手走来走去,满案的墨迹叠落如丘,满墙的诗片铺天盖地。他看着看着眉心越皱越紧。身边的韩愈踌躇满志,还不住地给他讲这些文字的写就经过。崔群终于忍耐不住了,他唉了一声坐下来,待要张口,这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桌案上正铺着韩愈抄好的《师说》,崔群问:“你又要把它送与何人?”

韩愈笑道:“当然是柳子厚了。我每有满意之作,皆要送与子厚求教、论辩、同赏。他也一样,我二人彼此信诚非一日。不瞒你说,于友情,我与你敦诗是至交。可于文章,我与子厚是知己。只可惜,这样的博学大儒,不能为圣上效力,却落难于荒郊野岭,与异蛮为伍,蛇蝎为邻,想来让人好不悲凉。”

崔群不语。韩愈接着言道:“还有那刘梦得,连登三科,是何等的旷世奇才呀。可是,一时错认了人,也落得了如此下场,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韩愈望着崔群淡然的样子突然激动起来,“敦诗,你是朝中名臣,也是朝野公认的贤臣,能不能替子厚、梦得他们求个情,也好救他们于水火。其实他们不也都是你的朋友吗?”

崔群怔住了,心中暗想:这韩退之是怎么了?难道真是愚不可及了?宪宗皇帝由于继位之事恨“八司马”于骨髓,更有朝中奸佞对他们欲加之罪,置于死地方后快,在这个当口,谁能救得了他们?连韩愈你要不是众亲朋从中百般说情,也要被列入“八司马”之列了。怎么刚从贬地回来,就不知就理,想惹是生非,自找麻烦了?且不说你韩愈与柳宗元和刘禹锡的关系,就是现在在京都长安广招弟子之事也快大火烧身了,怎么还这么愚不可及呢?见韩愈还痴呆呆地望着他,他只得认真言道:“退之,先不要提子厚和梦得的事,你的《永贞行》已经引起朝中不少人议论了。”

“什么议论?我斥责‘小人乘时偷国柄,,有错?”韩愈不以为然。

“可你也有‘数君非亲岂其朋,郎官清要为世称,荒郊迫野嗟可矜,之句啊。”

“我说的是真。”韩愈扬眉。

“可有人说你与王叔文一党!”崔群叹道。

“小人嚣嚣如犬吠。”韩愈嘴里硬着,身上却惊出了一层冷汗。

崔群愣了一下,愤然道:“韩退之是王叔文一党,他和柳宗元、刘禹锡过从甚密,京兆尹李实的被贬就是他的主意!他借‘永贞集团,匡正自己《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的冤屈。”

韩愈呆了,不解地看着崔群涨红的脸。

崔群不理他,接着说道:“就是没有‘永贞’的失败,韩退之也会被诏回京的。因为柳宗元让他在郴州二次待诏,就是要为他选择一个比御史台更重要的官职。只是王叔文本人和他有私怨,事情拖延了才未得以实现。”

韩愈面色苍白,死死盯着崔群,直喘粗气。

“韩退之现在国子监,以教授‘六艺,为名,拉拢异己,是为日后……”

韩愈突然啊地怪叫了一声,打断崔群的话问:“敦诗,这话可都是你说的?”

“岂用我说,国子监内外到处有人说,只有你一人蒙在鼓里还洋洋自得罢了。退之,你愚呀不愚?都到这种时候了,还要让你去替子厚、梦得说情?果真如此,怕只怕情未说清,连你我都要被贬到永州去和子厚做伴了。”崔群气恼地说。

韩愈傻了,好一会儿,才木讷地问:“那依你所见,我该如何?”

崔群想了想道:“京城险恶,不宜久留,如能听我言,就是两个字。”

“哪两个字?”

“上天赋予你的名字:退之!如此时刻,只有避而退之方为上策。否则,后患无穷!”

韩愈沉默了。很久很久,他终于抬起了头……

入冬,柳宗元一家历经了千难万险,终于到达了贬地,永州。

永州的荒凉、偏僻令人惊诧,但更令人惊愕的是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住所。

这并不奇怪,因为柳宗元的职务是“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虽说是个六品上的官,但却是“闲员”。多年来,这“闲员”多由“内外文武官左迁右移者第居之”,柳宗元是“员外置”,当时朝廷又有员外及摄、试官不得干预政务的明文规定,这样一来,柳宗元没有具体职务,没有官舍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霜风雪雨严相逼。不久,那两间临时借用的穿风漏雨的茅屋终于把卢老夫人击倒了。60多岁的妇人,再也经不住这种苦痛生活的磨难,竟一病不起。柳宗元急了,和柳宗直、卢遵一道四处求医问药。可他是戴罪贬官,人们避之犹恐不及,谁还敢上前招惹祸端呢?柳宗元很痛苦,眼前的一切无疑都是他的罪过。因为他遭贬,母亲才有此颠沛流离;因为他获罪,母亲才病重如此无人问及。他几乎每日每夜都在痛苦的自责中度日,可是无济于事,无论他怎样尽心尽力,母亲的病情仍日重一日,终不见转机。

最初的日子,柳宗元几乎绝望了,母亲的重病,地域的蛮荒使他无路可走。他给翰林李杓直的书信中说:“……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视地,寸步劳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窃发,中人形影,动成疮瘠。”这的确是一个人烟稀少,恐怖荒凉的地方,柳宗元不知道明天等待着他的是生存还是死亡。

万般无奈,卢遵道:“不如我等给姨母进一炷香吧。求神保佑,也许有用!”

柳宗元不语,他从不信什么鬼怪神灵,可眼前的情景实在是让他无所适从。

“只有这样了,也算我等做晚辈的尽了孝心。”柳宗直也沉闷地说。

柳宗元点头,为了母亲,他什么都可以做。当天,他们就来到了城中东山上的龙兴寺进香拜佛,给卢夫人驱邪祈祷。

潇水东岸的龙兴寺,是座荒凉的古寺。据说原是三国时蒋琬的故宅,吴军司马吕蒙也曾在此居住过,后改成寺院。因年代久远,这里的环境早已是破败不堪。寺内“凫鹳戏于中庭,蒹葭生于堂筵”;寺外乱石丛林,人迹无踪。柳宗元顾不了这许多,因为这是古宅,这是庙宇,就假设它的神灵吧,他必须要在此为母亲祈祷。

柳宗元虔诚地在佛像前为母亲供了三炷香,心中暗暗祈祷。他祈盼着神灵保佑,祈盼着母亲能尽早躲过这场凶险的天灾人祸。

龙兴寺住持重巽和尚静候一边。他默默地观看着痛苦万分的柳宗元心有所动。

重巽早闻柳宗元大名。他多年前也曾是个应考的贡生,数次考举落第,顿悟当了和尚,成了天台九祖荆溪湛然的再传弟子。在京城数次应考中,最令他钦佩的就是不靠“觅举”一举而中的柳宗元。当时他曾想过结识这位大才子,只是地位悬殊,才学悬殊,没有勇气。而今,柳宗元遭难贬来永州,又亲自到龙兴寺进香,这是天赐良机,让他会佳朋,因而十分高兴。重巽原以为,柳宗元是个衣冠楚楚、风流倜傥的文弱书生,可是亲眼所见,却令他十分吃惊。布衣烂衫、乱发披肩、形销骨立,这副样子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一点当今名士的风采,倒像个潦倒千年的乞丐。

做完法事,重巽备了简单的斋饭款待柳宗元。

用斋时,重巽主动与柳宗元谈起了“永贞革新”,话虽不多,但处处掩饰不住由衷的赞许和深深的同情。这令柳宗元十分感动。重巽闻听柳宗元全家还没有安身之处,便慷慨言道:“施主如不嫌弃,可先到寒寺来小住一段。小寺虽简陋,可西厢正好还有几间空房。你兄弟三人和老夫人正好下榻。不知意下如何?”

柳宗元大喜。进香进出个佛门挚友本已是个难得的幸事,没想到重巽又如此侠义,热情得犹如多年故旧,帮他一家解决安身之处,就像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柳宗元紧抱双拳,连连拜谢,激动得几乎流下泪来。这是他到永州几个月来第一次得到帮助,不想却是个遁入空门的僧人。以往,柳宗元从不信僧侣道人,和韩愈一样,认为他们大都是饶舌乞食的无能之辈。可是今天,重巽的古道热肠感动了他,使他由此而转变了对僧人的看法。如此说来,佛教以慈悲为怀还是不失可取之处的。

当天,在众僧人的帮助下,柳宗元一家,抬着重病的卢夫人住进了龙兴寺,佛的领地。

这龙兴寺虽然破旧,但比起柳宗元最初栖身的茅草屋乃不失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寺内,古刹钟声,青灯古佛。寺外,乱石林立,绿阴环绕,古木参天,别有一番景致。西厢不远处,还可以登临远眺北去的湘江和隔江而卧的林麓山谷。

柳宗元和重巽极投缘。他们常在一起谈禅论道、诗文唱和、抚琴对弈。

龙兴寺里,还常常有些南来北往的游僧下榻。自然的,同一屋檐下,柳宗元与这些僧侣少不了交往。也许同是天涯沦落人,相交中,柳宗无感到与这些僧人言语很是惬意。这僧侣中很多人都是深藏不露的大学问家,通今博古,学贯中西。同他们在一起,柳宗元很自然地也学了些佛法,懂了些禅理。这些禅理中许多都有很深的道理。无形中,柳宗元由“永贞”噩运所导致的焦虑情绪减弱了、平缓了、消失了,他能以平和的心态对待命运,对待人生了。这就使他更深地认识到:佛法确实有高人之处啊。

西厢阴暗潮湿,光照不好。这天,柳宗元问重巽:“我想开个西窗,可否?”

重巽点头,“只要能令施主安歇自如,请便。阿弥陀佛!”

“这可是兴动土木!不知可否会影响寺里的风水?”柳宗元有些担心。

“有施主肯出资修建庙寺,是佛门幸事,岂有破坏风水之说?施主不用顾虑,请自行其便就是!阿弥陀佛!”重巽微笑着,说的都是心里话。

第二天,柳宗元果真就找了人来,在厢房的西面墙上凿砍起来。这真是兴动土木之举,几天之后,在一阵尘土飞扬过后,西墙上,洞开了一道方正的门扉。不仅如此,门扉外还延伸出一条有窗、有栏、有阶石的小巧长廊。望着这奇巧的杰作,柳宗元兴致极浓,他叫来宗直捧墨,欣然在门楣上命笔,两个潇洒夺目的大字“西轩”高悬其上,引来众僧侣拍案叫绝!

不久,柳宗元又在西轩外不远处造了一座凉亭。亭中有栏、有台、有画栋,亭心还有一围青石小桌,看上去颇像宫中的凉亭。柳宗元亦兴味十足地在亭上题字“西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