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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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韩愈放下茶碗笑道:“我也不知能否量移。常言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果圣上真的不计前嫌,赦我回京,我忘不了阳山百姓。”

屋子里寂静无声,村人们的脸上都是一种难舍难分的惜别之情。

一个花白胡子老翁端起一碗土酒,站起来对众人道:“为了韩大人能早日回京,我等同饮了这碗酒。”说罢颤巍巍地一饮而尽。

众人随即纷纷站起,端着酒碗,随老翁默默地一饮而尽。

韩愈眼睛湿了,面对着这些纯朴山民的粗瓷大碗,他二话没说,端起酒碗也一饮而尽。

一位老妇人走上前,她打开一个小包,里面是两双精心缝制的土布鞋,还有一摞针脚细密的鞋垫。老妇望着韩愈不说话,只是慈爱地笑。一时间,韩愈仿佛又看见了嫂嫂,亲亲的嫂嫂,他的泪水流下来了。阳山啊!这里真的是他的第二故乡!他韩愈不管走到哪里,也绝不会忘了这里的百姓,这里的情!

一个气喘吁吁的信使在县衙前翻身下马,口里喊着“圣旨到!”冲到了衙内。

韩愈赶紧相迎下跪,屋里的所有人也都齐刷刷地跪拜下来。

韩愈低着头,激动地听着信使唱阅诏书。听着听着,他渐渐疑惑起来。什么?诏书让他离开阳山到郴州去等候第二道圣旨。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到郴州去等二次诏书?难道说圣上对他韩愈还有什么疑虑不成?他有些莫名其妙。

所有的人都有些莫名其妙。

柳宗元的信是第二天到的。对王叔文的刁难韩愈并不奇怪。

深夜,韩愈对月沉思,久久不能人睡。

柳宗元在信中告诉他,圣上现在龙体欠安,大小事情都是王叔文说了算。王叔文虽然对韩愈有成见,但对他和刘梦得的话还是肯听的。柳宗元让他先到郴州等一等。他们会慢慢说服王叔文同意他早日回京的。柳宗元还说,他很留恋当年和韩愈、刘禹锡同堂任监察御史的日子,他希望这样的日子为期不远。柳宗元的话语中明显的底气不足。

韩愈隐隐地感到了一种焦虑,一种挥之不去的担忧。柳宗元好像犯了同自己一年前一样的错误,那就是:轻率!顺宗病重、王叔文专横、宦官怨恨、藩镇不服,这样的政权能维持多久?他感到担忧。这样的政权一旦出了问题,那柳宗元、刘禹锡这些人就不是一般的贬谪这么简单的事了,说不定要被杀头、灭门九族呢?

韩愈出了一身冷汗。

夜已深了,韩愈点亮蜡烛,摊开纸砚。想也不用多想,一挥而就,给柳宗元写了一封洋洋万言的书信。韩愈的信中千言万语,但意思只有一个:顺宗龙体欠安,王叔文不可辅佐,柳、刘等人要及早抽身,以免招来杀身之祸,或重蹈自己的覆辙……

翰林院内,白皙清癯的王叔文紧锁眉头端坐案前,久久不说一句话。

自顺宗继位以来,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王叔文策划的革新措施一个接一个地出台,民心振奋、朝野欢腾,国家正向着一个昌盛中兴的方向迅猛发展。可是此刻,他却欣喜不起来,岂止是欣喜不起来,根本就是忧心忡忡,惶惶不可终日。随着革新主张的步步深入,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触到了各种邪恶势力的压力。种种不祥之兆,像一块块千斤巨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而更可怕的是,这种不测还有来自他营垒自身的。这怎能不让他心急如焚?

先是皇上的病人膏肓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原以为顺宗登基后,随着心情的好转和御医的努力,病情也会慢慢好转。就是一时治不好也无妨,只要他能开口,能说话,一切事情就好办。他了解皇上李诵,他们主仆多年,李诵是个锐意革新的开明皇帝,而且对王叔文集团是绝对的信任。只要有皇上的支持和授权,那一切策划已久的革新主张就有成功的希望,一切改革方案就都可以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地进行。可是现在,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到今天,只是比活人多口气罢了,他已经完全不能治理朝政了,一切的政令都要靠宦官传达,这就掩藏了许多致命的危机和隐患。说不定哪一天,暂时低潮的宦官集团就会东山再起,逼顺宗让位。真要这样,后果不堪设想。现在,皇上的安危就是改革集团的安危,一想到这些,王叔文就不寒而栗。

再有就是革新集团的中坚人物,已经做了尚书中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韦执谊在宦官和藩镇的重压下处处畏首畏足,生怕得罪狠了邪恶势力将来会遭报复。所以做一切事情都有意要留后路,这就给希望快刀斩乱麻的王叔文造成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想进一步扩展自己的势力,派支度副使刘辟带重金到长安来找王叔文。他要求王叔文把剑南西川、剑南东川和山南西道这三川的地盘也划给他。并且采取了威逼利诱的说法。

刘辟狂妄地说:“王大人,你若能让我等统领三川,韦兄必有重酬;如不准,他亦有奉报。”刘辟说这话时还随便地上前来拉王叔文的手。

王叔文挥手怒斥道:“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放肆!”

刘辟被轰了出去。

王叔文对韦执谊道:“似这等贪婪无耻之徒,我必杀之!”

不料,韦执谊听后竟悄悄跑去告诉了刘辟,让他快走。

还有一个叫羊士谔的,对革新主张飞短流长,王叔文也想杀了他,以正视听。

不料又被韦执谊传出信息,逃走了羊士谔。

王叔文又气又恼,似韦执谊这般的软弱怕事,如何能坐稳江山?

今天,王叔文甩开了韦执谊,只找来柳宗元和刘禹锡商量对策。可是他沉闷了半天,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便转而问柳宗元:“子厚,就如今的势头,你说下一步该如何办才好?”

柳宗元沉吟片刻,看了刘禹锡一眼问:“梦得,你看呢?”

刘禹锡仰着头,果断地说:“依我之见,只有夺了兵权才好坐稳江山。”

柳宗元点头:“此言极是,我也这样看,只有削藩和夺得宫中的神策军权,我等才可以稳固朝纲,中兴大唐。”

王叔文茅塞顿开,精神一振道:“二位贤弟所言正合我意。圣上现在龙体欠安,这件事只能靠我等去做了,而且是刻不容缓。”有柳宗元和刘禹锡壮胆,王叔文心里踏实多了。他心下感叹:有刘、柳二人助我,大事可成!

“此举的确是刻不容缓的。听说俱文珍已经在谋划顺宗皇帝让位了!”柳宗元道。

“果真如此?”王叔文大吃一惊,忙问,“二位贤弟,依你们所见,这削藩、接管神策军权派谁去最为合适?”

“老将军范希朝如何?德高望重。还有韩泰,人虽年轻但做事干脆。”柳宗元提议。

刘禹锡点头。

王叔文笑了。柳宗元看问题透彻,刘禹锡有勇有谋。他也认为让范希朝和韩泰统领军权是再合适不过了。

三人不谋而合,事不宜迟,当即就决定由柳宗元替顺宗皇帝起草一份诏书:任命老将军范希朝为右神策军统军,充左神策军、京西诸城镇行营兵马节度使;

任命韩泰任神策行营行军司马,接管中央禁军。

事毕,他们很兴奋。因为他们都明白,如果军权在握,革新的成果就有保证了。

就在王叔文等人策划夺取官宦军权的同时,大宦官俱文珍和薛盈珍等人也在为他们的前途命运策划于秘室。

薛盈珍道:“王叔文小儿近来越来越嚣张了,取消宫市、趋散小儿、减免征税,还削了许多藩镇的权柄。听说盐铁的专权实际上就是王叔文自己掌管。这小人真是太肆无忌惮了。”

“你是说浙西观察使李兵的权被夺了?”俱文珍问。

“正是。”薛盈珍道。

“李兵那等狂妄之徒早就该杀了,夺权是轻的。”俱文珍轻蔑地说。

薛盈珍不解地“啊”了一声。

俱文珍厌恶李兵是有缘由的。

当年,浙西观察使李兵,兼任诸道盐铁转运使,专断“天下榷酒漕运”之事,是个肥差。多年来,他借此盐铁私利中饱私囊,使得盐价飞涨,民吃淡食,怨声载道。有人把情况向皇上告发,他竟残暴地把告发人抓来挖坑活埋。早年,俱文珍因他势大想与之交好,不料他不仅不把俱文珍放在眼里,还出口伤人。俱文珍因此一直怀恨在心。这次王叔文罢了他的盐铁转运使,替俱文珍出了口恶气,俱文珍当然会幸灾乐祸,哪有同情之理。

“不管怎么说,削了李兵的权对我等不利。”薛盈珍道。

“这只能怨他无能!像他这等有勇无谋的粗莽之人,成不了大事。”俱文珍冷冷道。

“刚才内侍来报,王叔文想夺我神策军权了。”

“这是早晚的事!”俱文珍拿起桌上的几封书笺看了看说,“怕只怕他们晚了一步。想夺我神策军权?异想天开!我俱文珍早有准备。”不错,俱文珍是只老狐狸,一段时间以来,“二王刘柳”的一项项政令昭示天下,他猜想最终一定会落到夺军权上。这是明摆着的,古往今来,连小儿都明白,谁夺了军权谁就等于夺了政权。

“听说接管中央禁军的是韩泰那个书生。”宦官刘光奇说。

“早就在我的意料之中了。几个舞文弄墨的书童,想夺我神策车权?谈何容易!”俱文珍把手中的蝇刷轻轻一甩。他觉得扫平王叔文集团就像扫落一只蚊蝇那样轻而易举。

“公公早有准备?”刘光奇问。

“用不着刻意准备,是王叔文小儿打错了主意!”

“此话怎讲?”

“皇帝现在龙体如何?”俱文珍问,脸上是一种得意的阴笑。

“听说不错,还经常带御林军在皇家苑林中狩猎呢?”薛盈珍道。

“谁人所见?”俱文珍问,眼神不屑,语调尖细。

“满朝文武都这么讲。”刘光奇说。

俱文珍哼了一声,“真是愚呀,这事瞒天瞒地还能瞒得住你我朝廷内臣吗?那瘫子没几天活头了,还苑林狩猎呢,天国里去狩猎吧,有玉兔可猎,只有一只。”

薛盈珍吓得脸色发白,低声道:“公公说话小心,那王叔文早在宫中明言:天子在苑林射兔,跨鞍如飞,敢有异议者,斩啊!”

俱文珍愤然:“欺世盗国者才当斩!我等此刻必须当机立断,否则必死其手!”

“是这道理!公公想如何解决此事?”刘光奇问。

俱文珍道:“这也不难,朝官中韦皋、严绶等人从来就不听王叔文的调遣,加上我等内臣掌管兵权,宫中他难夺神策军!祖上的规矩,内臣统管神策军,谁也别想改变。藩镇那边我现已拟好了书信,让他们一定不能把兵权给人!否则,后患无穷!”

“藩镇会听公公的话吗?”刘光奇疑虑。

俱文珍笑道:“你等有所不知,就在这会儿,王叔文已经被罢去翰林学士了。他进不了翰林院,见不到皇上,等于斩了手足,还将如何假传圣旨,得志猖狂呢?你等听好了,如今世道,是我等内臣说了算!”

“果真如此?王叔文被罢了翰林学士?”薛盈珍惊喜地问。

“岂能有假?”

俱文珍是个老谋深算的人。他深知和改革集团是你死我活乏争,所以从一开始就在暗中和王叔文抗衡。他一方面利用顺宗身边的内臣牛昭容和宦人李忠言为眼线,了解王叔文、柳宗元等人的举动,以积把柄;另一方面联系四方节度使联名给太子李纯上书,言“二王刘柳”等人“倾太宗盛业,危殿下家邦”是窃国大盗。他们以国家的大势为重,要求拥太子监国。

顺宗现在是口不能言,一息尚存。虽然心下明白王叔文等人的改革是利国利民的大势。但身陷宦人囹圄,朝不保夕,性命难存。为了苟延残喘,他依着俱文珍的意思,罢了王叔文的翰林学士,剥夺了王叔文进翰林院“商量公事”的权力,“二王刘柳”集团从此大势已去。

正如俱文珍所言,各藩镇收到他的书信,又听说王叔文被罢了翰林学士,顿时又嚣张起来。老将军范希朝和韩泰接管中央禁军不成,又快马加鞭赶往奉天(今陕西乾县),诸将皆不听从他们的调遣,且遂之趋之。不仅如此,王叔文让房启作荆南节度使的措施也没有落实。“永贞革新”危机四起,风转直下。

王叔文此刻已经感觉到了凶险即将来临。

一段时间以来,他常常不由自主地吟起杜甫题诸葛亮祠堂诗《蜀相》的最末两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吟罢,常涕泪沾襟。

这年七月,顺宗彻底交出了皇权。

顺宗召翰林学士郑捆、卫次公、王涯等人人圣德殿,宣布:“军国政事,宜权令皇太子某勾当。百辟群后,中外庶僚,悉从辅翼,以底于理。宣布朕意,咸使知闻。”

王叔文见大势已去,便不辞而别。

王丕则称病回家自养。

由此,做了六个多月皇帝的李诵被赶下了台,让位给了太子李纯(宪宗)。